【斯文論壇】

斯文者，道統(tǒng)者也。

愛斯文者，聞道、學(xué)道、傳道、行道者也。

我愛斯文者，興亡繼絕責(zé)在我輩者也。

斯文論壇者，以道論文，以文會友，以友輔仁者也。

人生寄一世，奄乎若飆塵。何時一樽酒，重與細(xì)論文？

——徐健順 謹(jǐn)記

在對儒士這個群體和詩教傳統(tǒng)有所了解之后，我們可以談?wù)劃h詩文的主題了。

主題，語文界對這個概念很陌生。現(xiàn)在語文課流行“群文閱讀”，我看了很多這樣的觀摩課，一節(jié)課，講四首詩，都是描繪春天的詩。語文課本很多也是這樣編的。“古詩二首”，把李紳的《憫農(nóng)》和李白的《秋浦歌》“爐火照天地”放在一起，說都是“勞動詩”。這叫題材，不是主題。對于“詩”來說，題材沒有那么重要，題材只是材料而已，關(guān)鍵是看做什么菜出來。同樣的題材，可以作不同的主題。同一個主題，可以用很多題材來表達(dá)。用題材來歸納詩，抓不到詩的文化精神，講的是表層。希望老師們以后多重視“主題”。文人詩的“主題”是相對有限和固定的，從這個角度入手，鑒賞詩更深入、更真切、更能抓到文化精神。

“詩”的主題，首先來源于《詩經(jīng)》。《詩經(jīng)》中的主題，基本上都在后世詩作中得到了繼承。這些主題，前面說了，都?xì)w結(jié)為追求德性的中華文化精神。

（屈子行吟圖）

“詩”的主題，其次來源于《楚辭章句》，尤其是屈原和宋玉的作品。屈原和宋玉，有個很重要的特點，就是個人的生活、心境、品格比較突出。他們也是首先主動署名的作者。

后世“詩”的作者與《詩經(jīng)》有一點不同，基本都是儒士。只有儒士才繼承了《詩經(jīng)》的創(chuàng)作傳統(tǒng)和文化精神。民歌的作者歷代都有，但是歷代民歌的主題和文化追求，與《詩經(jīng)》里的經(jīng)過樂官加工，又經(jīng)過儒家闡釋的民歌有很大的差異。總之，要理解后世“詩”的作者主要是儒士。

“詩”的主題的第三個來源是漢樂府。但漢樂府與《詩經(jīng)》的主題基本相當(dāng)，因此漢樂府對“詩”的影響更多體現(xiàn)在題材上，就是樂府舊題及其內(nèi)容為后世文人所模擬和發(fā)展。

“詩”的主題的第四個來源是兩漢文人詩。從劉邦、賈誼到古詩十九首，這些作品從儒士的心境出發(fā)，發(fā)展出了一些新的主題，當(dāng)然是在“詩教”的范圍之內(nèi)。后世文人“詩”的主題的主體至此基本完成。此后，曹植和魏晉文人、陶潛和南朝文人又有增補(bǔ)完善，至唐而大成。

由以上可以看出，“詩”有兩個最重要的支點，一個是詩教，一個是儒士。

詩的主題，就是基于儒士生活的詩教傳統(tǒng)的體現(xiàn)。儒士的使命是濟(jì)世安民，詩教的傳統(tǒng)是修養(yǎng)自己，教化他人。但是，儒士也有普通人的家庭和家族責(zé)任，有普通人的愛恨情愁，有孤獨離別，有生死大關(guān)。儒家正是應(yīng)用自然大道，不通過神神鬼鬼，而能把人引向光明通透的文化，但是，修道的過程，也有掙扎，也有無解，也有感慨，也有痛苦。儒士的痛苦，往往就來源于修道行道，或者修道行道，加深了儒士的痛苦，而反過來，這種痛苦，也正彰顯著大道的力量，體現(xiàn)著儒士的執(zhí)著和勇敢，顯示著儒士所付出的代價。這是一種雙向的糾纏，一種互動的力量。我們要從詩中汲取的，正是這種文化精神和人格力量。

詩的價值，就在于詩的主題和內(nèi)容中所體現(xiàn)的濟(jì)世安民的人生追求、獨立高潔的人格氣節(jié)與人生苦短的生命感嘆、人情鄉(xiāng)愁的痛苦煎熬的矛盾和統(tǒng)一，在于其中彰顯的追求天道人德的中華文化精神的偉大力量。

詩的主題分析，要從文人生活和儒士心態(tài)出發(fā)，理解他們濟(jì)世安民的人生追求，體會他們積極入世的人生態(tài)度，最終歸結(jié)為中華文化精神。

下面我們梳理一下“詩”的主題。

（元 張渥《九歌圖》局部）

第一個主題是“人生苦短”。這是文人詩最常見的一個主題，可以說在大部分的詩里都有滲透。這個主題還有一個發(fā)展主題，叫“及時行樂”?？赡苁恰叭松喽獭钡莫毩⒅黝}，也可能是兩個主題的聯(lián)合。

“人生苦短”這個主題發(fā)源于《離騷》，確立于古詩十九首?！叭松粷M百，常懷千歲憂?！薄按好卟挥X曉，處處聞啼鳥。”“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薄熬灰婞S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fù)回。”“對酒當(dāng)歌，人生幾何？”這都是“人生苦短”的主題。

怎么理解“人生苦短”的主題？這是一個消極的主題嗎？不是的。在這個主題的背后，有儒士的一種人生觀，后來影響到整個的中華民族，甚至影響到漢文化圈的重要的人生觀。

中華文化的世界觀，是道法自然，是非神非鬼的自然主義。首先是儒士，然后是整個中華民族，然后整個漢文化圈都受到了影響，擁有這樣一種共同的人生觀，就是：人生只有一次，死了就是死了。

除了漢文化的人之外，世界上其他的民族，基本上都對人生持有始無終甚至無始無終的看法。就是人死了以后還活著。比如基督教，就是認(rèn)為人死了以后上天堂或者下地獄，那其實還是活著。佛教講六道輪回，人死了以后變豬變螞蟻，反正還是活著。民間的巫術(shù)，人死了之后變鬼，鬼只是披著頭發(fā)拖著舌頭，但是還是有感覺有感情有理性啊，所以其實還是活著。很多人過不了生死大關(guān)，信了這些，就放心了，能夠平靜地面對死亡。儒士認(rèn)為人死了就是死了。所以儒士的人生最短，這就叫“人生苦短”。這個特別突出。佛教和尚那不會有人生苦短，和尚總是說做好事下輩子可以享福，說的下輩子就像明天一樣，不會有人生苦短。但是儒士有。

這是一種悲哀嗎？也許。不然怎么有那么多詩感嘆人生之短。但是，他感嘆，卻沒有改信別的，他還在堅持，你看出來了嗎？儒士大概是世界上最有勇氣的人，敢于面對慘淡的人生，這么短的人生。閉上眼，滄海桑田，但是他敢于相信，敢于就這么活著。很多人過不了生死大關(guān)，需要宗教去解脫，可是儒士不需要神鬼，不需要下輩子，他就敢于過這樣的人生，你不覺得很佩服嗎？儒家的本事就在這里。儒家不需要說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去嚇唬人，去哄人，實實在在，實話實說，就可以讓人做好人，就可以讓人有尊嚴(yán)有人格，就可以讓社會很美好，這不是很了不起嗎？

非神非鬼，意義重大。雖然儒家與宗教、巫術(shù)一樣，都是在治理人間，但是，儒家說的道理實在、真實，看得見摸得著，就在身邊，所以當(dāng)他說錯了的時候，也比較容易看出來，比較容易糾正，不至于迷途太遠(yuǎn)。宗教因為說的是虛無的東西，靠的是心誠則靈，他說錯了，也很難證明，很難看出來，所以一旦誤入歧途，就易成大禍。看看歷史，看看世界，不言自明。

人生苦短，那么人生的意義何在？只有一次的人生，就等于沒有。是非成敗轉(zhuǎn)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你所珍愛的、奮斗的所有的一切，都將隨著你的死亡而遠(yuǎn)逝，而消失，所以一次就等于沒有。那么人生的意義又何在？儒家，或者說中華民族，早就解決了這個問題，答案就在于：傳承。人生有死，祖?zhèn)鞑恢埂Ｈ松囊饬x，在于把你的人生的成果傳下去，包括傳基因、傳血脈、傳學(xué)問、傳文化、傳所有你擁有的有價值的東西。所以中國人最重視傳承，最尊崇祖先，最慈愛后代。中國人活著的意義，就在于此?！安恍⒂腥?，無后為大”，真不是詭辭，“立身行道，揚(yáng)名于后世，以顯父母”，真不是虛榮，這是我們中國人活著的意義。今日數(shù)典忘祖者，豈不汗顏！

儒士知人生苦短，所以儒士也是最珍愛生命的人，每一分每一秒不愿意浪費(fèi)。你看蘇軾的《春宵》，他不愿把美好的人生睡過去。所以儒士對花花草草，對風(fēng)雪雷雨，都特別敏感，他能隨時感受到時間在一分一秒地過去。他感嘆，但感嘆又有什么用？只有珍惜人生。所以儒士不愿意渾渾噩噩，一定要活的有滋有味，像個人樣，也就是要活出人的尊嚴(yán)。

錢理群，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資深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并任清華大學(xué)中文系兼職教授，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研究會副會長，中國魯迅學(xué)會理事。

忽然想起錢理群教授。他那篇《精致的絕對的利己主義者》演講，我把它編進(jìn)了中小學(xué)《傳統(tǒng)文化》教材。他說，我們北大現(xiàn)在正在培養(yǎng)精致的、絕對的利己主義者。他們的所作所為，絕對只為了一個目標(biāo)，就是利己。但是他們很圓滑，會利用體制的一切空子，向上鉆、向里扒。你挑不出他們的任何毛病，因為他們守規(guī)矩、利用規(guī)矩。所以他們是精致的利己主義者。我加一句評語：這不僅僅是北大的現(xiàn)象，也不僅僅是學(xué)生的現(xiàn)象，而是我們所有的大學(xué)，從校長到教授到學(xué)生的通病。我們的大學(xué)，早已不是“明明德”的地方了。而錢教授退休后，被一所中學(xué)聘去講課。中學(xué)貼出告示：你們不是一直夢想上北大嗎？現(xiàn)在不用上北大，就能聽到北大的課了，而且還是名教授的課。結(jié)果，原以為爆滿的課堂，冷冷清清。問學(xué)生原因，學(xué)生們紛紛回答：他講的挺好，但是高考不考?。∥以偌右痪湓u語：錢教授還是不死心啊。

所以這也不是大學(xué)的通病，是整個中國教育界的通病，是整個中國的通病。我們培養(yǎng)平庸的人，并以此為正當(dāng)。我在此不想批判社會、批判教育了，我只想對學(xué)生說：人生苦短??！如果你明天就死，你不覺得你很不值嗎？這就是你唯一的人生嗎？就過成這個樣子？這與貧富無關(guān)，與學(xué)歷無關(guān)。人活著，就得活出個人樣，要做一個有尊嚴(yán)的人，感受做人的樂趣。做人的樂趣，首先就在于有尊嚴(yán)，有人格，有愛包圍。

所以“人生苦短”，它是積極的主題。它提醒著儒士，要過有尊嚴(yán)的人生。所以你看到“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那樣的句子，你不要以為他絕望了，頹廢了，你要明白，他的意思是說，他一定要過有價值的、不后悔的人生！

現(xiàn)在也就能理解“及時行樂”的主題了。比如李白的《將進(jìn)酒》。我有一次開會，碰到一個語文教研員說吟誦可以，但是不可以吟誦《將進(jìn)酒》，因為很頹廢，不能教給學(xué)生這樣的東西。這位老師心是好的，可惜理解不到位?！秾⑦M(jìn)酒》不是李白喝的爛醉，恰恰相反，他清醒得很，他是在展現(xiàn)自己不屈的人格！魏晉的時候，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可是他們偏偏要講忠孝，舉著禮教的牌子欺騙世人。阮籍、嵇康等人就“越名教而任自然”，倡導(dǎo)及時行樂。其實那是一種更深層的對禮教的堅持，一種不合作，一種對名利官場、對政治黑暗、對庸俗人生的對抗。魯迅有篇演講，《魏晉風(fēng)度與藥與酒的關(guān)系》，大家可以看看。

什么是“及時行樂”？你有沒有見過一個“及時行樂”的作品是說他要去偷去搶去殺人去放火？還是去殘害忠良、壓榨百姓？沒有！“及時行樂”從來都不是那個。“及時行樂”說的是：我不同流合污！我要清白！“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強(qiáng)于污淖陷渠溝。”所有的“及時行樂”主題都是這樣，《歸去來辭》，古詩十九首，李白的《將進(jìn)酒》，都是這樣。“及時行樂”在儒士那里跟懷才不遇有關(guān)，是沒有辦法實現(xiàn)抱負(fù)，沒有辦法治國安民的時候，退而求其次，至少活得像個人樣，做我喜歡的事，做我覺得應(yīng)該做的事，不聽任何人的。儒有上不臣天子，下不事諸侯。這就是人格。這跟今天的打電腦游戲和吸毒不是一回事。你要看“及時行樂”是向人性走還是向動物性走?！?span>及時行樂”是積極的主題，背后有強(qiáng)大的人格力量。

現(xiàn)在高考語文有道必考題，就是詩歌鑒賞，一般占25分左右，經(jīng)常難倒一大片?？碱}一般是出語文書上沒見過的詩，多數(shù)考生無從下手，少數(shù)考生就來一通西方文論。這是語文考試中與作文并列的丟分最多的題。其實教給學(xué)生做詩歌鑒賞很簡單，首先就是要從主題入手，只要明白主題，所有的同主題的詩都是相似的，因為他們的處境是一樣的，他們的思想是一致的。先分析主題，再分析音韻格律，結(jié)合時代和個人背景，這事就差不多了。沒有主題分析，事情就會變得很散漫，無從下手。

下面給大家做點主題分析的例子。我不選詩，讓你們來選一首，每個主題分析一首。先來“人生苦短”主題的。

好，曹操的《短歌行》。

首先要理解曹操是儒士。你可能會說：他不是，他是霸主，是君王。對，但作這首詩時，他是儒士。他的非儒的各種身份、想法，不能通過“詩”去表達(dá)。那不合適。古人是明白這一點的。

徐健順吟《短歌行》曹操 來自我愛斯文 00:00 02:40

從這個角度去看?！皩飘?dāng)歌，人生幾何？”這個意思是說享樂的日子太短了，“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不是享樂的日子太短了，而是人生太短了，所以“慨當(dāng)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痹趺唇鉀Q？沒法解決。但是，“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在不可避免的短暫的人生里，還有故人，還有樂趣?！懊髅魅缭拢螘r可掇？憂從中來，不可斷絕！”但是人生苦短還是不可避免啊?！霸侥岸融洌饔孟啻?，契闊談宴，心念舊恩。”所以在不可避免的短暫的人生里，故人是多么地珍貴，我們是一起度過這短暫人生的朋友?！霸旅餍窍?，烏鵲南飛，繞樹三匝，無枝可依。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比绻笥延惺裁蠢щy，就來找我吧，我們一起來度過這短暫的人生。人生就這么短，要活的快活，喝酒、唱歌，讓我們一起享受。這就是“及時行樂”，但是這首詩最后又用“周公吐哺”的典故，周公吐哺也是為了求快，來不及，趕緊去接納人才。人生苦短啊。但是，“周公吐哺”的典故本義有志在天下之意，所以“人生苦短”最終歸結(jié)為濟(jì)世安民。只有濟(jì)世安民的人生，才是最有意義的人生。讓我們一起度過。

“人生苦短”要記得是積極的主題，是特別有勇氣的，一定會落在建功立業(yè)，濟(jì)世安民，至少也會落在堅持雅操，任性自然，絕對不是一個頹廢的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