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寫本書，一本跟自己戲曲歷史研究專業(yè)相關的書，一本業(yè)內(nèi)、業(yè)外人士都想看的書，一本戲曲從業(yè)者、愛好者喜歡看的書，一本只需小學文化程度都能看得懂的書……。

　　這種“奇葩”念頭，引來一家 “奇葩”的刊物《劇作家》響應，說：老師，你寫吧，我們來登。我說：內(nèi)容很長，寫的時間很久。對方回應說：你寫多長多久，我們就登多長多久。于是，我這邊寫寫寫，他那邊登登登， 歷時3年（2011-2014），寫完登畢。

       這時，又出來一家同樣“奇葩”的山西教育出版社，要將文稿結集成書出版，并且還要列作重點圖書“重點打造”，由重點圖書策劃室主任親自操刀擔任責編，采用進口紙張、全彩印刷，不惜工本。2015年書出版了，這就是眼下正由“咚咚鏘中華戲曲網(wǎng)”網(wǎng)站、公眾號和光明日報“光明網(wǎng)”分頭連載的《戲緣——孫崇濤自述》（以下簡稱《戲緣》）。

       從2011年著手寫作、連載，迄今六個年頭，《戲緣》經(jīng)過六種不同方式、六個輪次的發(fā)布，即：期刊連載、出版單行本、網(wǎng)刊《記憶》選載、“咚咚鏘”網(wǎng)站、公眾號、“光明網(wǎng)”相繼連載。這還沒完。一出版社對公眾號刊發(fā)的《戲緣》采用讀者與作者互動形式很感興趣，認為文后留言的內(nèi)容豐富和精彩程度并不亞于正文，希望跟我合作，再出本“留言版《戲緣》”（暫名）。這事如果實現(xiàn)，那就是第七個年頭、第七輪次、第七種發(fā)布方式了。

       此前六輪讀者總數(shù)多少？沒有可供統(tǒng)計的具體數(shù)據(jù)。僅據(jù)第五輪公眾號顯示的各篇點讀數(shù)累計，書未載完，已達二萬人次。光這一“強弩之末”的讀者人次統(tǒng)計，已是作者我從事學術研究近40年、著述出版“學術專著”10余種的讀者總量恐怕也難以企及。網(wǎng)站網(wǎng)頁的閱讀量估計更多于只在網(wǎng)絡朋友圈、群傳布的公眾號。據(jù)咚咚鏘網(wǎng)站負責人告知，《戲緣》連載以來，一直久居該網(wǎng)站閱讀量排行榜榜首；偶爾不居榜首，也不會跌出“前三甲”。由此可見，讓學術插上互聯(lián)網(wǎng)和通俗化這對翅膀放飛，是多么有效而快速的傳布手段啊。

       我不是好的寫手，更不可能是“暢銷書”的寫作能手。報告以上“戰(zhàn)績”，不是為了說明自己現(xiàn)在的“能耐”，而是證明本人從前的“無能”——沒有確立學術書寫的正確觀念、找到更好的書寫方式和適應時代發(fā)展的傳布途徑。

       戲曲是我國最大眾的舞臺藝術，處于“國粹”藝術地位。古往今來，梨園遍及天下，老幼婦孺、士農(nóng)工商，多以戲曲為主要藝術鑒賞對象。可是我們的戲曲研究，卻是最最小眾的學術，是大眾心目中很難理喻的一種“學問”。究其原因，就是我們的戲曲學術研究及其成果表達，跟戲曲的藝術實踐嚴重脫節(jié)，跟廣大戲曲受眾對象處于絕緣狀態(tài)。長期以來，戲曲學問只在做這門學問的人中間玩耍、兜圈：你寫的東西我來看，我寫的東西你來看；寫的和讀的全是同樣的一小伙人，甚至讀的還不如寫的人多。這種局面形成原因值得探究。

       我國文史、藝術理論，歷來具有多樣化、散文化、形象化的優(yōu)良傳統(tǒng)，為廣泛的業(yè)內(nèi)外人士所共同接受。先秦諸子百家著書立說，文體、表述方式多樣，或敘事、或議論、或?qū)υ?、或抒情、或故事、或寓言、或比興……，無所不用其極，千古相傳不朽。兩漢史傳，故事生動，人物形象，史觀明朗，傳之廣遠。魯迅稱贊《史記》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就是對這部歷史著作史學價值、思想價值和文學價值的全面肯定。漢魏六朝以降，文論、藝論、政論、策論，名篇迭出，文采斐然，膾炙人口。直至明清曲論、曲評、序跋、評注、雜論等，也都在繼承這種傳統(tǒng)，品類繁多，格式不拘，書寫隨人隨心所欲，廣有讀者人緣。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們的文史、藝術學術，放棄了自己本有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在西式論文統(tǒng)一格式規(guī)范下，變成一種純理念的游戲，成為資料、概念、推理裝搭的“文字積木”，漸漸遠離了文史、藝術愛好者的視野，走進大眾漠不關心或沒法關心的象牙之塔。不少所謂“論著”，高文大冊，架床疊屋，以長取勝，加之內(nèi)容枯燥、文字乏味，令人見之生畏，天曉得會有多少人要看。長久以來，我一直在想如何“顛覆”它一下，換個干法試試。

       我計劃寫本較少有人問津的中國近現(xiàn)代戲曲歷史。給自己設定的原則是：寓理論、知識于形象的史實、故事之中；借個體、局域現(xiàn)象去透示歷史的總體面貌；用通俗、形象的表述來傳達深層的戲曲史論觀點。所寫的史實必須是絕對真實可靠，經(jīng)得起檢驗和核實，最好是自己親身目睹、經(jīng)歷甚至參與過的事件。另外還有個最希望要實現(xiàn)的目標：它必須是所有戲曲業(yè)內(nèi)、業(yè)外人士都愿意看、看得懂、喜歡看、最好津津有味看下去的書。只有這樣，方能達到最大限度地傳布中國戲曲史論知識，實現(xiàn)宣揚戲曲文化的目的。于是，我就根據(jù)個人的生活年代（上世紀40年代至今）、經(jīng)歷（長年與戲曲結緣的生平）和能夠掌握的寫作手段，把此書的寫作宗旨，確定為：“用散文寫歷史，以自述表學術”（《戲緣·題記》）。

       “用散文寫歷史”，就是嘗試將學術探討和文學寫作加以結合，通過“講好中國故事”來表述中國戲曲的史論知識與觀念。也就是將此70多年間所發(fā)生的“舞臺人生”與“人生舞臺”狀況，用真實而典型的故事情節(jié)、人物事件、社會背景加以具體而形象地體現(xiàn)；將歷史脈絡，呈現(xiàn)為人物活動、事件發(fā)生的規(guī)定情景描寫；將歷史感悟和經(jīng)驗總結，訴諸于各種故事的內(nèi)涵。而敘事散文所需的各種元素和要求，諸如：選材剪裁、結構布局、情節(jié)鋪陳、細節(jié)描摹、心理刻畫、景物描寫、情感抒發(fā)，還有語言、修辭加工，鋪墊、照應使用，幽默、風趣渲染，整合、連貫運用，環(huán)境、時空隱喻等等，都盡可能地酌情應用起來。所有這些都是為了一個目的：增強作品的趣味性和可讀性，使學術變得通俗易懂、生動親切、引人入勝。

       “以自述表學術”，就是將作者的親身目擊、經(jīng)歷和感受，作為此70多年間“戲劇人生”與“人生戲劇”的歷史見證，在此基礎上提出相應的學術見解和主張。為了印證自述的真實、可靠，書中選用了為數(shù)不少的圖片，包括各時期的人物肖像、場景、環(huán)境、書信、劇照、節(jié)目單、文件、物件等照片。讀者普遍反映，這些照片具有很高的文獻文物價值和觀賞性，書本到手，首先就要翻看全書照片。

       學術的大眾化、通俗化、形象化是值得我們探索的命題。學術不該高高在上，應該放下身段，接近地氣?，F(xiàn)今一些學術研討活動，不僅關門談兵，還有意自造神壇、自詡“高端”，動輒即稱“高峰論壇”“高峰對話”。高處不勝寒，任何脫離實踐，缺少群眾基礎，高不可攀的學術，終究沒有太多價值。要實現(xiàn)學術大眾化，就必須書寫為大眾所喜歡接受的學術成果。

       看過《戲緣》的讀者身份、范圍之廣，出乎我的想象。除戲曲業(yè)內(nèi)的各類編導演職、學生、教員等外，還有更多的業(yè)外戲曲、文藝、文學、文化愛好者，包括戲迷、票友、作家、學者、各類學校師生、海外人士、普通工人、農(nóng)民、職員、干部、大媽、大叔、大嫂、老人、小孩、農(nóng)民工、小保姆……，不可盡數(shù)。大家根據(jù)各自的知識與理解，給《戲緣》作出很不一致的定性、解讀，說它是自傳、回憶錄、戲曲史、學術著作、戲曲普及讀本乃至故事集、小說等等都有。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能讓戲曲歷史與理論知識被更多更廣泛的人群所接受、所認知就好。《戲緣》集戲曲歷史、理論探討、個人回憶、散文創(chuàng)作四位一體，是本四像、四不像的著作，它可能不入固守傳統(tǒng)學術觀念者的“法眼”。作者不求“名正言順”，只求有人肯看、喜歡看就心滿意足。這就是我寫作本書的“初心”。

 （原載《博覽群書》2018年第1期）

       孫崇濤，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