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人們對漢賦的評價,存在哪些不同的看法呢?從主要方面來講:在思想內(nèi)容方面,有所謂“歌功頌德”問題,“勸百諷一”、“勸而不止”問題等等;在藝術形式方面,有所謂“虛辭濫說”問題,“鋪張揚厲”、“板重堆砌”、“麗靡之辭”問題等等。而在藝術形式方面的這幾個問題,雖各有自己的特定內(nèi)容,但它們之間并不能截然分開,而是相互聯(lián)系的。如這里所要討論的“鋪張揚厲”問題,實際上也把“虛辭濫說”和“板重堆砌”、“麗靡之辭”等等的部分內(nèi)容包括進去。因為所謂“鋪張”,就是敷陳其事;所謂“揚厲”,就是發(fā)揚光大。也就是說,賦家對他們所要描寫的對象,要進行盡情地敷陳渲染,粉飾夸張,這里面就含有“虛辭濫說”、“板重堆砌”、“麗靡之辭”的成份。如果這個問題能夠取得比較一致的意見,那么其他幾個問題也就有解決的希望了。 漢賦的鋪張揚厲,表現(xiàn)在各個方面,從微觀到宏觀,從精神到物質,無所不在。其主要特征,表面上似乎可以借用所謂“高、大、全”三個字來概括。如賦家描繪樓臺亭閣、山嶺峰巒,總是盡量渲染其高峻;敘寫皇宮帝苑,疆域國界,總要鋪陳其遼闊廣大;賦家筆下的“草區(qū)禽族”,貨物財寶,也無不夸示其品類繁多,應有盡有,十分齊全。但如果以為漢賦的鋪張揚厲只是追求高、大、全,滿足于表現(xiàn)高、大、全,或如有些人提出的“漢賦以‘大’為美”,那就未免流于皮相之見了。其實,漢賦畫面的“高、大、全”,只是其表面現(xiàn)象;它的精神實質,卻是蘊藏于其中的雄奇、瑰麗、美妙的風韻和氣勢。正如劉熙載在《賦概》中所說的:“賦取乎麗,而麗非奇不顯,是故賦不厭奇?!?BR> 一、有關寫樓臺亭閣之高的。如揚雄筆下甘泉宮里的通天臺:“洪臺崛其獨出兮,桎(至)北極之嶟柍;列宿乃施于上榮(屋翼)兮,日月纔經(jīng)于柍桭(半檐);雷郁律(雷聲)于巖窔兮,電鯈忽(疾貌)于墻藩(籬);鬼魅不能自逮(及)兮,半長途而下顛(墜);歷倒景(指日影從下面照上來)而絕(度)飛梁(浮道之橋)兮,浮蠛蠓(塵氣)而撇(拂)天?!保ā陡嗜x》)作家如果只想單純表現(xiàn)通天臺的高,用類似賦中說過的“直峣峣以造天兮,厥高慶而不少彌度”這樣的話就可以了,但作者之意顯然不在于此,作者所著意表現(xiàn)的是通天臺的雄奇、險峻、瑰麗,所以才生出了眾星宿環(huán)繞在它的周圍檐間,日月的光線從下面反射上來,雷電交作于其墻根等人間奇觀,和鬼神都不能攀升頂點,爬到半途就紛紛跌下來的令人膽寒的險象。整段文字給人帶來的是驚奇、是畏懼,要使讀者的神經(jīng)始終處在緊張亢奮之中,這絕不僅是單純的“高”所能達到的效果。劉勰在《文心雕龍·夸飾篇》說:“自宋玉、景差,夸飾始盛,相如憑風,詭濫愈甚?!皳P雄《甘泉》,酌其余波,……言峻極則顛墜于鬼神,……”看出揚雄的鋪張揚厲是有所師承而又有發(fā)展的,一代超過一代。這也正是賦家追求鋪張揚厲的見證。 二、有關寫苑囿廣大的 。如司馬相如《天子游獵賦》(即所謂《子虛賦》與《上林賦》)寫楚王狩獵的場所:“臣聞楚有七澤,嘗見其一,未睹其余也。臣之所見,蓋特其小小者耳,名曰云夢。云夢者,方九百里,其中有山焉,其山則盤紆岪郁,……其西則有涌泉清池,……其中則有神黽蛟鼉,……。其北則有陰林,……其上則有鹓孔鸞……其下則有白虎玄豹……?!边@是楚王“后園”九澤中特別小的一個云夢澤,但它就如此廣大無邊。而據(jù)烏有先生說,齊王的游獵場所比楚王的九澤又要大得多,所謂“吞若云夢者八九于其胸中,曾不芥”?!叭裟藗m儻瑰瑋,異方殊類,珍怪鳥獸,萬端鱗崪(萃),充牣(滿)其中,不可勝記?!倍熳幽?,據(jù)亡是公說,天子的苑囿自然更是楚、齊所要瞠乎其后了:“且夫齊楚之事,又烏足道乎!君未睹夫巨麗也,獨不聞天子之上林乎?左蒼梧,右西極,丹水更其南,紫淵徑其北;始終灞浐,出入涇渭;鄷鎬潦潏,紆馀委蛇,經(jīng)營乎其內(nèi);蕩蕩乎八川分流,相背而異態(tài)?!边@里,不但顯示了帝王苑囿之“巨”,而且更夸示了帝王苑囿之“麗”。人們跨進這些苑囿,有如進入神仙世界,在那里,或山峰聳峙,或川流奔瀉,或佳木林生,或異卉叢集,或珍禽歡舞,或怪獸漫步……,處處有佳境,在在無常類,令人驚懼交集,欣悅無比。孟子曾說過,“充實之謂美”。他這里指的是一個人精神世界的“充實”,如果精神空虛,便不能算美。空間世界也是同樣。如果周圍空空洞洞,一片沙濼,渺無生物,何美之有?司馬相如《大人賦》中曾寫到;“下崢嶸而無地兮,上寥廓而無天,眩泯而亡見兮,聽敞怳而亡聞。”司馬相如以此諫止武帝之好仙,正說明在他們心目中,大而空并不足取。苑囿只有“巨”而且“麗”才是美,這也正是賦家所要告訴人們的。 三,有關寫“全”的,我們舉張衡的《南都賦》為例,這篇賦簡直與他的《二京賦》創(chuàng)長篇的極軌一樣,成為“全”的典型。請看:“其寶利珍怪,則金彩玉璞,隋珠夜光,銅錫鉛鍇,堊赭流黃,綠碧紫英,……其水則有蠳黽鳴蛇,潛龍伏螭,鱏鱣鰅鳙,黿鼉鮫,巨蜯函珠,……其鳥則有鴛鴦鵠鹥,鴻鴇駕鵝,鶂鶙、鹔鵊鵾鸕,……”賦里還寫到其山、其木、其竹、其草、其香草和其原野等等。作者簡直是沒完沒了地鋪述,沒完沒了地描繪。但人們?nèi)绻詾樽髡邲]有選擇地展示一切,那就錯了。作者之所以這樣寫,那是為了夸示,為了向人眩耀南都的富庶,南都的美麗壯觀。所以,賦中寫什么,不寫什么,作者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只有那些能顯示南都的特色,賦家才加以述寫。所以,賦中所鋪述的動物、植物、礦產(chǎn)等等,都是比較珍貴、奇異的,能“娛耳目樂心意”(司馬相如《天子游獵賦》),給人留下某種程度的藝術享受。
總而言之,漢賦作者絕不是單純刻板地描寫高大全,而是以滿腔的激情,如數(shù)家珍地向人們夸耀眼前的一切,展現(xiàn)出一幅雄奇秀美、富麗堂皇、蒸蒸日上的生活圖景,傳達出時代的脈搏。所以漢賦的許多篇章才為時人所激賞。如漢武帝就很醉心于司馬相如的《子虛賦》,懊悔生不同時,后知相如正是自己的子民,便馬上把他請來,讓他寫《天子游獵賦》,并把他留在身邊,專門寫賦(見《史記·司馬相如傳》)。漢宣帝也很喜歡賦,他說:“今世俗猶皆以此虞(娛)說(悅)耳目?!彼奶由×?,馬上請來辭賦家王褒等,讓他們“朝夕誦讀奇文及所自造作”,直至“(太子)疾平復乃歸”。“太子喜褒所為《甘泉》及《洞簫頌(賦)》,令后宮貴人左右皆誦讀之?!保ㄒ姟稘h書·王褒傳》)大概也正是基于這種認識的擴張,枚乘才寫《七發(fā)》,企圖給楚太子治病,給所有同類人治病——治思想病,治政治病。 漢賦鋪張揚麗的特色,也不是一成不變的,而是一直處在發(fā)展變化之中,其總的趨勢是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日益加劇。這從篇幅越寫越長即可約略看出。如漢初賈誼的《鵬鳥賦》,只有500來字;稍后的枚乘《七發(fā)》,便發(fā)展到2300多字;再后的司馬相如《天子游獵賦》,更擴充到3500字。東漢又繼續(xù)發(fā)展,東漢前期的班固《兩都賦》是4300字,東漢后期的張衡《二京賦》,便猛增至7700多字,破兩漢長篇的紀錄。篇幅的加長,正是進一步鋪張揚厲的結果。在這里,如果我們將枚乘《七發(fā)》的寫琴,與宣帝時王褒《洞簫賦》的寫洞簫、后漢順帝時馬融《長笛賦》的寫長笛作一對比,就能更清楚地看清漢賦鋪張揚厲的軌跡。因為他們之間有明顯的承繼關系。正如馬融在《長笛賦·序》里所說的,他寫《長笛賦》是“追慕王子淵(即王褒)、枚乘、劉伯康(即劉玄、其作品《簧賦》已佚)、傅武仲(即傅毅,其作品《琴賦》僅存殘篇)等簫、琴、笙頌,唯笛獨無,故聊復備畋,作《長笛賦》?!笔聦嵰泊_是如此,在《七發(fā)》中,寫琴聲引起周圍的反應的只有六句:“飛鳥聞之,翕翼而不能去;野獸聞之,垂耳而不能行;蚑蟜螻蟻聞之,柱喙而不能行?!钡健抖春嵸x》就大加擴展了,賦先把洞簫聲音的美妙變幻形容一番:什么若慈父、似孝子、如壯士、象君子等等,接著說:“故貪饕者聽之而廉隅兮,狼戾者聞之而不懟;剛毅彊(暴)反仁恩兮,啴唌逸豫戒其失;……是以蟋蟀蚇,蚑行喘息;螻蟻蝘蜒,蠅蠅翊翊(游行貌),遷延徒迤;魚瞰雞睨,垂瞢轉(動貌),瞪喙忘食……”盡管寫作的基本路數(shù)沒有變,但內(nèi)容增加,篇幅加長了?!堕L簫賦》則繼續(xù)擴展,對笛聲作了更為廣泛的形容與比喻,什么“詳觀夫曲胤之繁會叢雜,何其富也;紛葩爛漫,誠可喜也;波散廣衍,實可異也;掌距劫遌,又足怪也,……爾乃聽聲類形,狀似流水,又象飛鴻;……曠瀁敞罔,老莊之概也;溫直擾毅,孔孟之方也;激朗清厲,隨光之介也?!弊詈螽斎贿€是寫直接的反應,什么“魚鱉禽獸聞之者,莫不張耳鹿駭,熊經(jīng)(動搖)鳥申,鴟眎(視)狼顧,拊噪(歡呼鼓噪)踴躍,……”《七發(fā)》寫琴只用了一段。從桐樹生長環(huán)境到創(chuàng)作,以至奏出美妙琴聲,只用了200來字。但到《洞簫賦》,就用整篇一千字來寫一支洞策;到馬融的《長笛賦》,更用1400多字的篇幅寫一支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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