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明月暗籠輕霧，今宵好向郎邊去。刬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畫堂南畔見，一向偎人顫。奴為出來難，教君恣意憐。——李煜《菩薩蠻》

長假無事，睡懶覺，讀閑書。

四川作家劉小川所著《品中國文人》（今天網上一查，才發(fā)覺已經出到第四集了，2008年8月時自己曾在五角場新華書店買得兩冊，當時以為就這兩本。真是久不讀書，害己不淺），寫南唐后主李煜“有一首非常著名的小詞《菩薩蠻》，寫他和女英的偷情生活。這首詞不僅寫得出色，而且富有意義。專家學者們，一面欣賞它，一面又指出它思想性不高，似乎生怕它毒害青少年”。作者寫道：“四十幾個字，環(huán)境、人物、情態(tài)全出來了，令人驚嘆漢語的表達能力”?！绊б鈶z，怎么個恣意法”。

難怪小時讀詞，并沒有讀到這首詞，原來這首“非常著名的小詞”就因為“思想性不高”而與青少年時期的我失之交臂了。

馬上起床翻檢書櫥中的幾種唐宋詞選本，發(fā)覺幾乎都有這首“思想性不高”的小詞。

俞陛云（清末聞名中外的經學大師俞樾之孫，現代著名文學家俞平伯之父）《唐五代兩宋詞選釋》的注釋是這么寫的：“‘刬襪’二句想見花陰月暗、悄行多露之時”，“宮中事秘，后主乃張之以詞，事傳于外”。所以此后小周后“繼立為后之日，韓熙載（就是李煜安排的那個超級間諜顧閎中為刺探才能超群、逃到江南又很會裝逼的韓熙載是否為江北派來的臥底的名畫《韓熙載夜宴圖》的主角）為詩諷之，而后主不恤人言也?！?/p>

唐圭璋《唐宋詞簡釋》里說：“此首寫小周后事。起點夜景，次述小周后匆遽出宮之狀態(tài)。下片，寫相見相憐之情事，景真情真，宛轉生動?！珵椤瘍删?，與牛給事‘須作一生拼，盡君今日歡’，同為狎昵已極之詞。他如‘潛來珠鎖動，驚覺銀屏夢’，‘眼色暗相鉤，秋波橫欲流’諸詞，亦皆實寫當日情事也。”

詹安泰《李璟李煜詞校注》的注解就更富詩意了：“這是描寫一個女子偷偷地去和一個男人幽會的情況。開首先來這樣的一個境界：嬌艷的花，正開在朦朧淡月迷濛輕霧之中，似近似遠，若隱若顯。和主題的表現作個極其美妙的配合。接著用自己的決定的口吻來點清主題?！畡i襪’以下，極其生動細致地塑造了一個雙襪著地，一手提鞋，帶著慌張的神情而又輕松地跑著的形象，真是一張挺好畫面。后段先描繪她會見男人時片刻間的羞怯的狀態(tài)，然后表白了自己的火熱的愛情，由于機會的難得，不能不縱情淫樂。描寫雖涉猥褻，但很大膽，很率真。”

之所以不怕繁瑣要將手頭三部“名作”里關于這首《菩薩蠻》的解讀原封不動地摘錄過來，只是想告訴大家一個事實：原來這首艷詞也是令他們愛恨交加，心境復雜。丟了它吧，活生生缺了一塊生活，更硬生生少了一份藝術；留著它吧，真是剪不斷，理還亂……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

小時學作文，老師強調的是要寫出真情實感，要立意準確、層次分明、語言自然、布局合理。讀大學時才知道，好文章的標準原來歷史上一直在變。而那個時候的標準是“形式與內容的高度統(tǒng)一”，能夠流芳百世、名垂千古的好詩文，都是情感真實、文詞華美、韻律和諧的。套用古代人的說法是“思深語近，韻律調新，屬對無差，而風情宛然”耳。因此，無論從哪個標準來看，“情真景真、宛轉生動”的李煜的《菩薩蠻》，應該能算是件“好作品”。

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最后，再補充說一下唐圭璋注解中說到的“牛給事”，給事是官職，此人全名叫牛嶠，晚唐五代詩人，中唐名人牛僧孺是他的爺爺，按照現在的說法，牛嶠是標準的家學淵源的官三代或者富三代。他的那首被點名“批評”的艷詞，詞牌正巧也是《菩薩蠻》，現把全文轉錄于下，供大家繼續(xù)研究和批判。

《菩薩蠻》 牛嶠

玉爐冰簟鴛鴦錦，粉融香汗流山枕。簾外轆轤聲，斂眉含笑驚。柳陰輕漠漠，低鬢蟬釵落。須作一生拚，盡君今日歡。

2013年10月24日初稿，2018年2月02日改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