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訪、撰文:呂彥妮 1. 「去他媽的命運。」 2017年11月1日,杭州,晚上6點鐘左右的光景,華燈初上,從浙江電視臺轉場到嘉里中心的車上,演員江一燕從隨身帶的紙袋里掏出一包蘿卜干,小口嚼著,說出上面那句話。蘿卜干是媽媽親手腌制的,每次出門她必須要裝上一些以抵抗饑餓、疲憊和低落。而那句話,是她在電影《七十七天》里的一句臺詞,她上一次脫口而出,是兩年前的秋天,在西藏阿里普蘭縣的「神山」岡仁波齊腳下。 電影《七十七天》海報 《七十七天》被譽為中國電影史上第一部「極地探險電影」,根據(jù)真人真事改編,一個叫楊柳松的男人歷時77天跨越了地球「第三極」羌塘無人區(qū),另一個叫藍天的女攝影師在高原經歷劫難后高位截癱,在輪椅上找尋新生,兩個人相遇、守候。江一燕在其中飾演的,即是「藍天」。 導演、男主演趙漢唐最初托付朋友接洽江一燕時心里是沒底兒的,那時候他已經經歷了三年數(shù)次進藏取景、無數(shù)次游說投資人、搭建攝制團隊的勞苦,手里就只攥著最后一點點錢,他已經做好了跟江一燕「攤牌」的準備,愿意把大部分給她作為片酬,用剩下的拍完電影,以示最大的誠意,沒想到他還沒開口,就從女演員處得到回復:「你們把錢用在拍攝上,先不用給我了?!冠w漢唐說,「她這句話,就猶如一道曙光出現(xiàn)了,救命稻草?!?/span> 電影《七十七天》海報 早些年趙漢唐每年用一半時間駐扎在橫店拍電視劇,另外一半就開著車像頭獸一般扎進荒無人煙的野外游歷,晚上走到哪里就在哪里扎營休憩。他見過高原上的「斗轉星移」。入夜時,北斗星的「勺柄」和地平線是平行的,黎明前最冷的時候他常常被凍醒,于是有機會看到那一刻的北斗星轉換了角度,勺柄完全與地平線垂直了——那是一種可期的象征,一夜的寒冷折磨即將過去,太陽就要回來了,光照到你身上時,你會重新暖回來的。 電影《七十七天》中,江一燕和導演趙漢唐劇照,在整部電影的拍攝過程里,江一燕從未離開她的輪椅 江一燕之于他,之于《七十七天》,幾乎就是這般「斗轉星移」的意義。他們是很隨意地說起這些乍聽起來宏大靈動的事情的,你卻不能不信。兩個人彼時已經為這部電影繞著中國跑了十余天的路演,電臺、電視臺、商場、影廳……見一波又一波人,回答近乎類似的問題,但卻始終保持著昂揚的力氣,尤其是江一燕,每一次說起藍天,說起藏地,說起自己怎么在一周時間內瀟灑玩轉了輪椅(有幾次因為「冒進」差點被慣性甩出去,是導演救了她),說起有觀眾和朋友在大銀幕里細細觀察過她的腿有沒有一刻顫動過結果發(fā)現(xiàn)果然沒有動過之后的驕傲……她的臉總是微微仰著,那樣子像頭不羈的小鹿,站在陽光底下,沒旁的什么東西可以近身。 電影《七十七天》劇照 其實10月31日在北京辦首映禮那天她情緒是有些不好的,一起床就得知了初始的排片數(shù)字,并不理想,其實她早就知道了這個結果,最初接下這個角色的時候身邊也不乏有朋友提示過她,《七十七天》也許不會是一部「賣座」的片子,她又直接選擇了不收片酬分文不取。圖什么? 「我這段時間這么認真努力地在跑路演,有的時候我也問我自己,江一燕你為什么要這樣?」她知道每部電影都有自己的命,拍出來了,就得自己活。但她就是心里還有一份責任感,她還是「不服」,一部可以讓人對自然、人性與命運心生敬畏,讓人變得更有善意的電影,即使不能收到即刻的實際利益,依然特別特別有必要讓更多人知道,「因為只有這樣的東西被更多人關注了,我們將來才有更多機會去拍各種不同類型的電影,可以不被大勢所左右?!?/span> 電影《七十七天》劇照 「管他的呢,我不管對不對,就是要堅持我自己想做的事?!?/span> 「去他媽的命運?!宫F(xiàn)在可以重新說回這句臺詞了。這是一句江一燕在面對著雪山那時那刻的一句「即興」發(fā)揮。后來在電影里她看到這句話的字幕被打成了「去它的命運」,「媽」字給省略了,想笑,卻說不清為何要笑。 那場戲挺重的,她和趙漢唐兩個人來到岡仁波齊,一個下坡,她坐在輪椅上撒了手任自己往下滑,「像飛一樣」,趙漢唐去截住她,怕她摔下去。但她還是摔了,是發(fā)泄,釋放,或者其他什么更加復雜、也可能更加簡單的原因?;貜推届o后,兩個人坐在一片神湖邊,喝酒。那天特別冷,白天也只有零下20度左右,道具是真的白酒,江一燕二話沒說干了,以劇中人的口吻告訴她的對手,自己剛才會撒開把持著輪椅的雙手,是因為那里就是自己曾經出事摔出去的地方。然后接下來,她就說出了這一句,「去他媽的命運。」不是悲觀,是無謂。壯美河山就在眼前,和自己再也無法站立起來的險惡命運一樣并立著。 電影《七十七天》劇照 「你對藍天有憐憫的情緒或者為她的遭遇感到悲切嗎?」 晚上11點,結束了整整一天的路演工作,回到只有兩個人的酒店房間里,我問江一燕。這是一個并不友善的問題,我問出之后,馬上為自己對素未謀面的那位真正的女主角的不敬感到羞愧。江一燕的回答卻是剛烈:「我會因為她而對命運這件事感到憤怒?!拐鎸嵣罾锏乃{天后來選擇了在拉薩開客棧,在輪椅上放飛自我,甚至學會了開車而且可以在318國道飛馳。江一燕說,她一直是一個人。大家偶爾會試探問她和楊柳松的「八卦」,她就笑嘻嘻說,「我們是好戰(zhàn)友,他都有女朋友了……」她不希望給別人添麻煩,當這種想法逐漸扎根生長成一種信仰,人就可以活得真正自由灑脫。 江一燕在路演活動上的落淚瞬間 「她比很多站著的人活得還要精彩?!惯@幾乎是在每一個事關《七十七天》的采訪里,江一燕都會提及的一句話,而且每一次說都特別篤定。 2. 有一場戲,江一燕和趙漢唐存了分歧。 很冷的光,江一燕對著鏡頭,很近的特寫里她一臉的哀傷與不解,臺詞是:「為什么不讓我死?」導演堅持要這一段,她堅持不想說。后來千萬般不愿意地拍了,她還是一直請求導演把這場戲剪掉。 江一燕在拉薩 為拍《七十七天》,她必然地去見了藍天,有趙漢唐和攝影師李屏賓陪著,就去了藍天在拉薩的客棧,她看著這個女人熱情好客地進進出出招待他們,敏捷自如地在輪椅上下臺階,爽朗,瘋。她第一次見面就讓江一燕坐在自己的腿上,說「小江來呀坐上來我把你翹起來!」江一燕什么多的都沒問她,不用問了。她知道她有多痛。經受過那樣的折磨之后,任誰也都會在暗夜無人的絕望里問出那一句「為什么不讓我死?」那是心底最最深處的哀嚎,是不能在唇齒之間流露出來的,「太殘酷了?!菇谎嘧霾坏?,默默流到肚子里的眼淚,最苦最咸。電影和藝術里的那一點極致的真,就在這些語言不能抵達的角落里。這一切,江一燕都感同身受。 江一燕與藍天 她特別喜歡《阿凡達》里人跟動物通靈的瞬間,她跟很多人都有這樣的瞬間,于是漸漸信了這是老天賦予的能力,讓她成為今天的自己,來做這份職業(yè)。 江一燕在家鄉(xiāng)紹興舉辦的公益攝影展上 這段自我剖白讓我不禁想起曾經聽到過的關于「藝術」的「藝」繁體字的一種解釋:藝——人在云上,手執(zhí)一把燃燒著的草。就這么跟她講了,她歪著頭專注地聽然后說,「真浪漫啊……」若有所思地認同然后恰到好處的一刻沉默,微笑不語。 江一燕應該是真的愛藝術,也真的愛大自然的。 游走中的江一燕 這些年來知道她一直在不輟地游走,地球是圓的,她兜兜轉轉不知道已經繞了幾個圈。上一次見面她跟我說在非洲時聽聞一個洞窟酒店要關張了特別惋惜甚至起心動念要想辦法盤下來保住它。這一次又說了新的見聞,也是在非洲,另外一家酒店,就蓋在原始的大草原上,為了保護原上的動物,在地下修建了地道。引路人帶她往前走,不說目的地在那里,她就跟著,很長的路走到盡頭是一扇天窗,拉開簾子,她驚呆了,一頭長頸鹿就站在自己的頭頂,人只能看到它的肚子,長頸鹿低下頭看著江一燕,沒有任何情緒地就那么看著,底下的女孩子覺得自己「像一只螞蟻」,她哭了,「人太渺小了?!?/span> 江一燕從來不怕那些在荒原里經歷過的暗夜和危險,她反而怕城市,怕人群,怕熙熙攘攘里那些莫名的看不見的明槍暗箭。機巧的躲避、迂回與聰明的辯解都是她的不可及?!肝页3:笾笥X,原來很多人那么做,都是設計好的,只有我是最赤裸裸的那個……是不是真的在大自然里面待久了,我的情商到城市里反而是挺低的?」 但她還是自認為「勇敢」地接受了一些挑戰(zhàn),去演一些所謂的「反派」人物——「腹黑」的,「陰暗」的,也顧不上去想大家喜歡不喜歡了,其間的痛苦也只有自己明了?!敢驗樗齻兏矣胁罹?,我必須想辦法去找,在那個過程當中,很分裂很痛苦?!?/span> 江一燕飾演古龍筆下《三少爺?shù)膭Α分械姆磁山巧饺萸镙?/span> 為什么不去做一些更簡單快樂的事情,討好觀眾的角色不少吧? 「我骨子里不接受循規(guī)蹈矩?!?/span>越難的事情,江一燕越想靠近去看看,讓思考代替好奇心,善惡的轉換在浮萍般的人生過程中一定是交替出現(xiàn)反復無常的,她想讓自己在一次次接近人性暗面的過程里找到一些終極的理解,同時想盡辦法,為角色的命運撕開一些光明的口子?!杆囆g應該和觀看這一道去期待和創(chuàng)造光的到來。而演員,應該去完成某種剖析人性的過程,這才是真正的價值所在吧。」 「我骨子里不接受循規(guī)蹈矩?!?/span> 廣場上有一場審判,耶穌說你們當中沒有罪的人就拿石塊去砸那個有罪的女人吧。江一燕不會是那個砸石頭的人。 「大自然是我的修復師」 但這樣的寬宏與思考在之前很多年里帶給她的,卻是無限接近抑郁的狀態(tài)。除了離開此地重新進入大自然,她暫時沒有找到其他更好的辦法。「大自然是我的修復師,我的靈感,我的柔軟?!?/span> 江一燕亮相東京電影節(jié) 見面分別后24小時,她從杭州輾轉紹興又去了東京,參加東京電影節(jié)閉幕式,另一部有她參演的電影《暴雪將至》在等待獲獎與否的消息,同伴們需要她在。日本時間深夜4點,收到她的微信,傳來的是她為《七十七天》唱的歌,作者竇唯。她唱著「充分心理準備 固守意志堡壘 苦難成就完美 從來相同寂寞」馮小剛第一次聽過這首歌之后就跟她說,「竇唯沒有把你當成一個歌手,而是當成了他音樂里的一樣樂器?!?/span>江一燕特別高興聽到這個評價,她對「快樂」與「成就」的滿足感和一般人不在一個點上。
![]() 《扎西德勒》 詞/曲: 竇唯 演唱:江一燕 電影《七十七天》 主題曲
充分心理準備 固守意志堡壘 苦難成就完美
從來相同寂寞 道路艱辛 恐懼疲憊 好在有你 幻影隨行
千里險象跨過 好在有你 幻影隨行
我等你 你的眼和身影 映在我腦海心間
我等你 赴約會 壯美山河
我等你 那共有縹緲的時光 路遇很美 你的眼和身影 映在我腦海心間 路遇壯美山河 那共有縹緲的時光 我們約定 你會來么 一定 赴約會 壯美山河 扎西德勒 江一燕為《七十七天》唱的歌,作者竇唯 我忽然想起一同在車里轉場時,車停在一處鬧市的十字路口等紅燈,她扭頭看著窗外過街的男孩女孩們,嘴里輕輕說,很多時候會有一個念頭冒出來,想要回到家鄉(xiāng)紹興去,做回最初那個小城姑娘。她前陣子和一個家鄉(xiāng)的叔叔聊天說家常,叔叔說自己女兒在杭州有一份很穩(wěn)定的工作,和老公一起帶兩個小孩,日子平常但安定。他給女兒買了一個商鋪,想著這樣的話有一天就算她沒有工作了,商鋪的房租還可以保證他們的日常生活。江一燕聽著他那么說著,心滿意足的樣子,心生羨慕。 「我希望自己能特別滿足于現(xiàn)在的生活就好了,是的,你可以有很多機會去掙更多錢,可是如果這樣的話,你還是不是你自己喜歡的那個江一燕?不一定。所以我時常提醒我自己,要保持一個小城姑娘的心態(tài),簡單,做減法,挺好的。我會告訴自己,你擁有的東西已經很多了,太多太多了,其他東西都不重要,現(xiàn)在就是應該享受快樂的時刻,即使貪心總是難免的?!?/span> INTERVIEW 呂彥妮:《七十七天》的結尾,很多人會說不太理解,你喜歡嗎? 江一燕:我喜歡。一切都不是那么具像的,就像大自然一樣,是變化的。有的人是楊柳松,他可能倒下了;有的人也是楊柳松,他可能走出去了,走出了那片荒原。但更真實的現(xiàn)實是,生活中,也許更多人需要走出的,是自己內心的荒原。 呂彥妮:《七十七天》對你的改變是什么? 江一燕:楊柳松在他的書里面說,走出無人區(qū),生活還是周而復始的,其實一樣的,我拍完這個電影,當時很激動,可是真的回到生活當中再去面對困難的時候,依然還是會掙扎??墒俏矣X得堅定的東西更多了,所以后來我又拍了《暴雪將至》,其實別人也是不看好的,也會說你不要拍這個,它不會帶來即時的實際層面的利益,但是我就是要堅持,我現(xiàn)在做的事情越來越可以接近自己的想法了,大家說你接的角色都挺像你的,做完了我真的開心。 呂彥妮:《七十七天》拍攝環(huán)境那么艱苦,你在開心些什么? 江一燕:大家不會刻意去關注到你,人又很少,有的時候你拍戲的時候來觀察你們的不是人,都是一些野牦牛,它們也不會說話就遠遠地看著你們,那個狀態(tài)我太喜歡了。以前人老說「對牛彈琴」不好,我覺得是挺好的一件事,真的。你怎么知道它聽不懂?而且它又不會反駁你,它會傾聽。 電影《七十七天》劇照,導演與牦牛 呂彥妮:在片場等待的時候你做什么? 江一燕:有時候太冷了,我就在車上暖和一會兒??梢匀淌苣莻€寒冷的時候,我就去追趕羊群追趕牛群拍照片,尤其是落日的時候,我拍了好多牧羊女的照片。 「攝影師」江一燕 呂彥妮:曾經因為角色或者角色之外的誤解、流言受到傷害,不會覺得委屈嗎? 江一燕:有過,沒有把自己的情緒掌控得特別好的時候,會越來越鉆牛角尖。有的時候真的很生氣,想在微博上控訴一下,就有很好的朋友來告訴我說,不要,因為如果一來一去,會給自己增加更多的煩惱,因為永遠流言是不可能停止的。要學大自然,它從來「無辯」,不辯解,所以安靜釋然。 呂彥妮:孤獨對你來講,意味著什么? 江一燕:我反而是在大自然里面不那么害怕孤獨,但是我在城市里面害怕(孤獨)。因為在城市里面我可能是不太懂得跟別人真正地去交流、交心,「通靈」的時刻特別少,所以我會覺得很孤獨,因為這種孤獨,我會給自一個保護膜,出去的時候都帶著不好接近的樣子,但是在大自然里我是完全放松的。 江一燕 呂彥妮:但是大自然的危險也是很直接的,是不是? 江一燕:生死對我來說不是很重要的事情,我只覺得當下你感覺到的那種幸福感是我現(xiàn)在追求的最重要的東西,所以我是一個很敢于冒險的人,就像導演趙漢唐說的,如果我們都活得30歲就像死了一樣,80歲才埋,就沒有意義了。 呂彥妮:你真的對生命沒有留戀嗎? 江一燕:我不在意自己最終會去哪,現(xiàn)在已經走在路上,就專注在重要的這一刻。我最初意識到生命里有死亡這回事,是三年級的時候我的舞蹈老師張燕老師去世。我是眼見著她生病、最終離開。她走的那天,學校組織看電影,我媽拿個手電來座位里找我,當時看到我媽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一定是發(fā)生什么事了,然后我就騎著自行車,在我們紹興的那種小胡同里面像瘋了一樣,不知道怎么能騎得這么快,沖到醫(yī)院就跪下,幾乎就走不進去。她是8月29號走的,后來我的另外一個攝影老師跟我說,張燕老師永遠都沒有離開,你看天上的那顆星星就是她。 呂彥妮:所以以后你也會變成一顆星星,我們都會? 江一燕:一定會的,每個人都會的,所以你不要懼怕那一刻,因為那之后你還可以變成一個更閃亮的存在。誰知道在這個世界睡去,不是在另一個世界醒過來? 呂彥妮:你希望被永遠記住嗎? 江一燕:我希望電影被永遠記住,角色被永遠記住,不是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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