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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吳門東居蘇曼殊

       蘇迷 2018-03-25

        ▲袁俊偉

        翻閱其手卷,走進其生平過往,想要真正去理解他時,看到的卻不是一個“行云流水一孤僧”的逍遙無礙,個中滋味,酸甜苦辣,也就只有他自個兒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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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吾輩寄身東吳多年,又處南社巢窠,可在南社諸多文人中,獨喜蘇曼殊,不知什么究竟。念想人生在世,如旅寄客,終是要隨波逐流而去。年方氣血時,莫不是貪戀一點才子佳人、浪漫傳奇,在花前月下,把酒言歡,口口聲聲說是要海枯石爛、轟轟烈烈一場,不負今生。

        待到腸膽消熱,聽雨于樓臺舟中,那些思愁別緒也就不多想了,日常吃茶,言語中觀空性,幻想著假以時日,真能絕情去欲,遁入真如。轉(zhuǎn)瞬白發(fā)蒼蒼,圍爐屋舍,才會想起一路走來的幼稚,這個情字怎么斷,這個空字又如何破,到頭來都是做了一場虛空的夢,倒是回想起年輕時候了。

        蘇曼殊倒是滿足了我們年輕時對于人生的諸多浪漫想象,可是翻閱其手卷,走進其生平過往,想要真正去理解他時,看到的卻不是一個“行云流水一孤僧”的逍遙無礙,個中滋味,酸甜苦辣,也就只有他自個兒能懂。古往今來,以情入道的有,狂蕩不羈的也有,為情出世,為情寂滅,這些人的破執(zhí)守情,只不過把一個“為”字給去掉。

        這個蘇曼殊呢,種是倭種,僧是假僧,憑著自己的一點慧根,卻也把自己的一生演繹成了不負如來不負卿的真情悲戲。他修了一個狂禪,倘若真能得道,那也是真坦蕩了,他就是一個純純粹粹的詩僧情種,把一生筆墨化在紙箋,留在了凡塵,又作了我們這些凡夫俗子的酒桌談資。

        當我們吃著酒時,把他那些風(fēng)月之事,艷情之詩,顛來倒去變著法地作為自己的肚中渾墨來賣弄,他在旁邊聽到了,可能也只會喝盡杯中酒,揚起他那花袈裟的袖口,順起禪杖,不當回事地絕塵而去吧。然后跑到隔壁糖店,買上一大包糖,分予街頭小孩,讓他們嘗嘗甜味,因為往后的苦日子長著呢,不吃點糖那就太悲情了,其實只是因為茶花女愛吃,他愛茶花女,所以他也要吃。

        魯迅先生對南社諸文人多有不喜。然而他對雖處南社的蘇曼殊頗好筆墨,“曼殊和尚的日語非常好,我以為簡直像日本人一樣……曼殊和尚是一個古怪的人,黃金白銀,隨手化去,道是有錢去喝酒風(fēng)光,沒錢去廟里掛單,與其說他是虛無主義者,不如說他是頹廢派?!边@其中的關(guān)系,一來或許是蘇曼殊與魯迅老師章太炎交好,二來也是欣賞蘇曼殊的文才性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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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曼殊的文學(xué)地圖,也是他的生命足履。生在東瀛,幼遷嶺南,學(xué)佛于扶南、錫蘭,后又來回奔波游走于江南、嶺南、東瀛、南洋之間,又涉足湖湘、徽皖,齊魯之地。以三十五載英華病歿于上海廣慈醫(yī)院,最后由孫中山出資,南社同人柳亞子、陳去病等營葬于杭州西湖孤山后麓,終于了卻了這一生浮沉于塵的孤夢。

        我們解讀蘇曼殊其人,有很多種方式,有人喜好從那本《斷鴻零雁記》里來搬弄他的花前月下,有人好讀他那些纏綿悱惻的情詩,也有人考究其在南社的革命活動作為民國史料,還有人用他翻譯的《拜倫詩》等來做中西方比較詩學(xué)研究。公允而言,南社人對其不薄,在他身后,柳亞子及其公子柳無忌更是苦心孤詣將其遺存編訂,做了《蘇曼殊全集》,付梓留世,讓我們看到了一個比較完全的蘇曼殊,也曾一度掀起過一股曼殊熱潮。

        論其身世而言,南社文人是比較看重國族之別的,他們排滿驅(qū)夷。柳亞子考證出其非國族之屬,作《蘇玄瑛新傳》,寫道:蘇玄瑛,字子谷,小“字三郎,始名宗之助,其先日本人也。王父史郎,父宗郎,不詳其姓。母河合氏,以中華民國紀元前二十八年甲申,生玄瑛于江戶。玄瑛生數(shù)月而父歿,母子焭焭靡所依。會粵人香山蘇某商于日本,因歸焉?!?/p>

        繼而最后附言:世以玄瑛震旦“而母嵎夷,方諸鄭延平,謂文事與武功足以相埒也。余詳考其身世,則有相刺謬者?;蛑^玄瑛生前所掩覆之跡,而暴露之于身后,虞有唐突之嫌,非所以忠死友。余日:不然!史史以昭實,不實奚史?傳猶史體也,何諱之有?且考諸史籍,金日磾以胡人歸化,不失為漢名臣。范希文隨母改適張氏,不失為宋大儒。此在曩昔,猶視為故常;況居今日瀛海棣通,文明漸進之世耶?于玄瑛誠奚病焉!于玄瑛誠奚病焉!”

        這里顯示出了南社文人對于國族問題開明的一面。然而更多人還是認為其是中日混子,生父為香山商人蘇杰生。

        我在漫游嶺南之時,曾探訪過蘇曼殊的祖籍之地,到過一所蘇曼殊故居,位于珠海市北的前山鎮(zhèn)瀝溪村蘇家巷內(nèi),只是一間小院落,里頭是一幢青磚土木結(jié)構(gòu)的小平房,然而平房后頭卻是一棟二層小樓,不過似乎是當?shù)孛窬?。我到訪之時,四維都在拆遷,找尋許久未得,還擔憂又是一樁故居被拆的悲劇。最后在工地后頭看到了大門緊閉的一處院落,可惜因是維修,暫不開放,不過也欣喜此處正在營建一座蘇曼殊文學(xué)館。

        蘇曼殊在嶺南瀝溪蘇家度過了短暫的童年時光,然而這段時光卻是悲慘的。五歲那年,父親蘇杰生攜其生母與曼殊歸國返鄉(xiāng)。然而生母因不忍大婦鄙夷,在曼殊八歲那年東渡回日,不多久后,父親在他十一歲那年病歿,族人更是將其看作異族,以至于除夕夜大病,被族人棄置柴房自滅?!稊帏櫫阊阌洝分袑懙溃骸板薁柛笀?zhí)去世之時,吾中心戚戚,方謂三耶孤寒無依;欲馳書白夫人,使爾東歸,離此猖獠。”于是,十二歲那年就跑去做了和尚,從此,一生浮沉在非僧非俗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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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曼殊與蘇州結(jié)緣,應(yīng)該是在其二十歲之時,他已從東瀛求學(xué)歸來,又入了佛門,更是輾轉(zhuǎn)到了湖湘,憑吊三閭大夫,繼而又赴蘇州,在吳中公學(xué)義務(wù)教授,同包天笑、祝心淵、湯國頓等人交好。

        不久后,到了上海,做起了《國民日報》翻譯,認識了陳獨秀與章士釗等人。或許同是性情之人,陳獨秀引為知己,受到陳獨秀影響,蘇曼殊又變身成了一位革命和尚,曾作檄文討伐袁世凱,甘為元兇,不恤兵連禍“極,涂炭生靈;即衲等雖以積善受靜為懷,亦將起而褫爾之魂?!币彩且驗殛惇毿悖俪闪颂K曼殊加入南社。

        三十歲時,蘇曼殊又客居在蘇州一段時間,當時住在蘇州烏鵲橋滾繡坊七十二號。柳亞子在其傳中也記錄了其旅蘇前后之事?!拔q晚由槜李入?yún)墙春惶絼氽E而已。二年癸丑夏,重游舜湖,愛其風(fēng)景秀逸,居久之。旋過蘇州,主滾繡坊鄭氏。恒至玄妙觀前紫芝齋購棕子糖食之,蓋其所酷嗜之物也。”

        蘇曼殊到了蘇州,把他吃糖的嗜好發(fā)展到了極致,他在其《絳紗記》中也戲仿道:“或云居住蘇州繡坊橋……聞酒販言:有廣東人流落可嘆者,依鄭氏處館度日,其人類有瘋病,能食酥糖三十包,亦奇事也?!?/p>

        蘇曼殊嗜吃如命,更可以說不惜狂吃輕命,最后吃多了害了腸胃病,一命嗚呼。這里頭的故事很多,可悲的是,我們都當作了笑話。他曾言:“午后試新衣,并赴源順食生姜炒雞三大碟,蝦仁面一小碗,蘋果五個。明日肚子洞泄否,一任天命耳?!痹趯懡o柳亞子的信中也說道:“病骨支離,異域飄寄,舊游如夢,能不悲哉!瑛前日略清爽,因背醫(yī)生大吃年糕,故連日病勢,又屬不佳?!?/p>

        對于因吃喪命這件事,陳獨秀有一個自殺論,或許可以解了蘇曼殊心中的孤悲?!奥馐且粋€絕頂聰明的人,真是所謂天才。至于人情世故上面,曼殊實在也是十分透徹,不過他不肯隨時俯仰,只裝點做顛顛瘋瘋的樣子,以佯狂免禍罷了……他眼見舉世污濁,厭世的心腸很熱烈,但又找不到其他出路,于是便亂吃亂喝起來,以求速死。在許多舊朋友中間,像曼殊這樣清白的人,真是不可多得的了?!?/p>

        或許是蘇州的糖特別好吃吧,他對蘇州尤為鐘情。他的詩稿或是年久散佚,又隨性情,隨手撕毀或者贈予歌妓,如今在全集中可看到一百多首,絕大多數(shù)刊刻于《南社叢刻》,有七八十首之多。若不是南社,他的這些作品也不會再現(xiàn)人間。在其一百多詩中,更是有很大一部分是關(guān)于蘇州的。其中更多以組詩形式出現(xiàn),如《吳門依易生韻》十首,《東居雜事》十九首,還有《無題》八首中更有頗多是在蘇州發(fā)生的言情風(fēng)月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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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吾等眾看客多好其《本事詩》,其中多是一個情深了得。明明是個僧,怎能談情呢,可他那些幼時的情喪,怎能不靠情來慰藉其孤苦心跡。

        原是我們?nèi)肓诵那?,以為出家為僧便是為了成佛,可是蘇曼殊呢,他只是在做自己要做的情僧,在《柬金鳳兼示劉三》中寫道:“生天成佛我何能?幽夢無憑恨不勝。多謝劉三問消息,尚留微命作詩僧?!?/p>

        他只是一個詩僧,我們又何必把成佛的事情往他身上比附。于是這個詩僧自然可以入情、迷情、卻情、出情,最后有情生滅。故而他可以在《水戶觀梅有寄》里說:偷嘗天“女唇中露,幾度臨風(fēng)拭淚痕。日日思君令人老,孤窗無語正黃昏?!痹凇逗I稀分袑懀骸疤睦鏌o限憶秋千,楊柳腰肢最可憐??v使有情還有淚,漫從人海說人天?!?/p>

        而那幾首《本事詩》呢,碧玉莫“愁身世賤,同鄉(xiāng)仙子獨銷魂。袈裟點點疑櫻瓣,半是脂痕半淚痕?!彼@件袈裟上實在沾染了太多的淚水,有她們的,更有自己的,如何說還呢,只能來恨己?!盀跎崃璨∷蒲?,親持紅葉屬題詩。還卿一缽無情淚,恨不相逢未剃時!”倘若真能看得開,放得下了,又何必來寫“九年面壁成空相,持錫歸來悔晤卿。我本負人今巳矣,任他人作樂中箏。”

        倘若我們從詩學(xué)角度來論說其詩,王德鐘早在編訂《燕子龕遺詩》時,便評說道:曼殊天才絕人,早歲“悟禪悅,并邃歐羅巴文字,于書無不窺。襟懷灑落,不為物役,淘古所云遁世獨立之佳人者。所為詩茜麗綿眇,其神則蹇裳湘渚,幽幽蘭馨;其韻則天外云,如往而復(fù);極其神化之境,蓋如羚羊掛角而弗可跡也。曠觀海內(nèi),清艷明雋之才,若曼殊者,殊未有匹焉。”他的詩歌亦如維摩詰之詩一般入了畫境,給我們留下了一個活潑潑的空靈境界。

        柳亞子對其人其詩,更有精當之言:玄瑛獨行之士,不從流俗,奢“豪愛客,肝膽照人。而遭逢身世,有難言之恫。繢事精妙奇特,自創(chuàng)新宗,不依傍他人門戶,零縑斷楮,非食煙火人所能及。小詩悽艷絕倫。說部及尋常筆札,都無世俗塵土氣。殆所謂‘卻扇一顧,傾城無色’者歟。”最后一句,尤為妙絕。

        同在姑蘇城里,黃軼教授曾經(jīng)概述蘇曼殊的思想新論,他曾是披“發(fā)長歌的革命者,也曾試圖以體現(xiàn)西方人文精神的浪漫主義詩歌啟蒙民智,更努力向佛門高士的目標邁進,而他最注重文學(xué)家的自我身份定位,最終不是以政治、啟蒙或宗教的力量,而是以藝術(shù)的審美的力量參與了中國審美現(xiàn)代性追求的文化工程,參與了中國文學(xué)現(xiàn)代轉(zhuǎn)型的歷史建構(gòu)?!?/p>

        當年,蘇曼殊客居在姑蘇城中,想起了龔自珍憑吊虎丘真娘墓的題詩:“鳳泊鸞飄別有愁,三生花草夢蘇州。幾家門前斜陽改,輸與船娘住虎丘?!倍缃?,我們也會想起來蘇曼殊,“燈飄珠箔玉箏秋,幾曲回闌水上樓。猛憶定庵哀怨句,三生花草夢蘇州。”想來,那時繡坊橋邊的柔情水應(yīng)當沒有辜負蘇曼殊的一往情深,如是可道一聲:一切有情,都無掛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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