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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路上 汽車駛進(jìn)這一望無際的青紗帳 我愛這遼闊的北方 還有遠(yuǎn)方匍匐著的低矮的村莊 這一排排青瓦房 就像一群蹲著吸煙的老鄉(xiāng) 讓我想念趴俯在家園前嗜睡又醒的狗 我要下車走走 這綠色中喘著熱氣的鄉(xiāng)村大道 像老黃牛的脊背舒坦而又散漫 讓路上的塵土落滿我的衣領(lǐng) 就像露水打濕我的雙腿 聽高粱在我的周圍吵吵嚷嚷 看陽光在玉米棒里一點點變黃 而在我的眼中 高粱正仰天吹著嗩吶 直到把臉膛吹成民歌一樣紅潤飽滿 玉米是鼓手 而整個青紗帳就是一個民樂合唱團(tuán) 把北方的中午唱得開闊而又寂靜 我禁不住大喊一聲 青紗帳就像大海綿把它吸進(jìn)去 一會兒又把這聲音放大吐還給我的耳朵 我同行的女友嚇了一跳 把她的拳頭擂在我的肋骨 2.老鄉(xiāng) 這烈日下的北方大地是靜止的 包括天空中盤旋的老鷹 和散落在田野里勞作的老鄉(xiāng)們 只有清風(fēng)翻掀著我的心靈 然后再去耕耘大地 青色的波浪中露出農(nóng)人的身影 遠(yuǎn)遠(yuǎn)望去就像春天山坡上未融盡的殘雪 其實他們就是一塊塊曬透了的石頭 外表冷漠沉靜 內(nèi)心卻永遠(yuǎn)執(zhí)著熱忱 并以最大的耐力和最小的欲望 挖掘衣食和夢想 這就是我心中的人民 被稱作下等的鄉(xiāng)下人 會呼吸的糧食廣義的父母 和具體的祖國 這不能不讓我想起平時 當(dāng)我在有空調(diào)的房間里寫作 而他們正在烈日下赤裸著脊背和激情 他們就是蓄滿了火焰而走動著的向日葵 在城市的公交車上 總會遇到這些紅臉膛的漢子們 即使是中午 風(fēng)紀(jì)扣也勒得很緊 好像要勒住鄉(xiāng)下人的拘謹(jǐn)和卑怯 他們的腳下堆放著大大小小的包裹 他們努力地回避著行人 粗大的手掌笨拙顯得多余 像閑置的鐵鍬 某一次的晚宴上 一位官員把遲到的原因賴在丟錢的老漢身上 是這位賣糧農(nóng)夫的痛哭妨礙了他的車輛 這時我會在大家的戲笑聲中低下頭 并默默地猛喝一杯 此刻我走在鄉(xiāng)下的中午 眼前寧靜的風(fēng)景被我內(nèi)心的風(fēng)暴踢翻 3.身份 我愛在青紗帳里行走 青紗帳就像我的出身 低微貧寒卻廣闊無邊 我回到這里就像水回到了源頭 玉米那寬大的葉子拍在臉龐 讓我想起農(nóng)婦沉實而熱烈的感情 偶爾她的指甲會劃破我的腮幫子 提醒我農(nóng)人的愛情也有火辣辣的時候 青紗帳就是大豆玉米高粱和谷子 在這里我要剔除小麥和水稻 她們太嬌貴是谷物中的公子和小姐 而我熱愛的是谷物中的布衣 他們誠實熱烈粗獷和豪爽 我來到他們中間 就像回到了波濤洶涌的民間 就像當(dāng)年的地下黨回到了人民中間 我要和這些農(nóng)人們一起鋤地打鐵 一起炕頭喝酒墻邊撒尿 而我的老鄉(xiāng)們客氣地拒絕我 像從米飯中挑出沙粒 像從谷子中拔除亂真的莠 我被他們尊為客人 我是他們眼中的小麥和水稻 難道我是他們的異己？ 車顛簸了一下 屁股被鄉(xiāng)村大路揍了一下 為什么回到了家鄉(xiāng) 我依然是個游子 4.母親 比青紗帳更自由的是它上面的山坡 比山坡更真實的是媽媽的墳塋 孤獨的時候 我總想到媽媽的墳頭坐坐 依靠著這暖暖的土包 就像一滴水回到了大海 就像小時侯餓了把手伸向媽媽 拔掉墳頭的雜草 就像細(xì)數(shù)著媽媽的皺紋 媽媽讓我守望著你的睡眠吧 默默地感受一下當(dāng)年 你就是這樣坐在我的搖籃旁 把哭喊的我引向成年 媽媽曾經(jīng)我為跌破了膝蓋向你哭喊 現(xiàn)在我滿身傷痕卻只能咬緊牙關(guān) 再也沒有人為寒夜中的我撥亮燈心 再也沒有人在四月的涼水里 為我拆洗棉衣 沒有什么比這更永恒 世間所有的溫情也不過如此 媽媽如今我已人近中年事業(yè)無成 我兩手空空卻依然在灰燼里翻找火星 媽媽為什么我在孤獨的時候 才想起你 為什么不想到你現(xiàn)在是永恒的孤獨 自私的我啊為什么在你死后 也不讓你安靜 一聲嘶鳴 汽車就要駛進(jìn)我的家鄉(xiāng) 媽媽我要替你看看我們住過的院落 并在雨來之前蓋上醬缸 5.老鄉(xiāng)的驢 走進(jìn)家鄉(xiāng) 第一眼看見得是一頭驢 午睡醒來的驢精神充沛聲音洪亮 正沖著天空朗誦詩歌 窩瓜花在驢的頭頂放肆地笑著 就像不會掩飾的農(nóng)村丫頭豐滿又風(fēng)騷 而驢肚皮下的陽具像一個逃課的孩子在踢球 陽光下因為沒有雜念而顯得純潔和磊落 在驢面前我很自卑 哈哈在這現(xiàn)實主義的村莊 浪漫主義的驢在為我們表現(xiàn)著行為藝術(shù) 村口一位大嫂趕著發(fā)情的母豬趕往前村交配 發(fā)漲的乳房壓倒了成長的秧苗 賣呆的老漢生氣地說： 這敗家的母豬，一年的好收成都叫它毀了 說完得意地笑了 一群雞叫喊著飛上籬笆 隨后一群孩子狼狽地跑過來 后面?zhèn)鱽頋妺D的叫罵 大人們都出工去了 下午的村莊就像飛走了鳥的窩巢 溫暖寧靜 就像 樹梢上的風(fēng)和腳下的流水 就像此刻我正在寧靜的心 剛才的一幕不過是恬睡中的囈語 或者是桶里的水晃蕩了一下 這就是我真實的家鄉(xiāng)幽默的家鄉(xiāng) 我的那些主張民間寫作的兄弟們 應(yīng)該來看看 這里發(fā)生的一切才是你們寫作的 源泉 6.初戀 翻過樺樹背 就看見你家門前的老柏樹了 我把破汽車想象成夢想中的馬來接你 你這深山的俊鳥 平民中的美女 我們還去后山的山坳吧 用大雪蓋一座房子 再用腳印踩一條通往內(nèi)心的小路 春天來了 就 把谷穗做皇冠 野花當(dāng)杯盞 美酒就是滔滔不絕的誓言 我在山坡種菜 就像你在鞋上繡花 你和我之間蕩漾著一個搖籃 就這樣深居簡出 年復(fù)一年 偶爾泄露秘密的 是綠蔭掩埋不住的炊煙 其實 這只是隱藏在我身體里的一種幻想 如今的你早已成為城市中的貴婦 站在你家的屋檐下 我在想/尋找 哪兒是你摘下的第一朵花 哪兒是你洗過足的小溪 哪兒是你磕破膝蓋的小徑 甚至 甚至哪兒是你撒尿的角落 前面的園子是否還記得 綿羊頂翻了你的草筐 一位少年把沒長毛的雛鳥 塞進(jìn)女孩的脖領(lǐng) 只是為了讓淚水淌過稚嫩的臉 讓我再上一次你家的后山 聞一聞青草的香味 摸一摸真花的笑臉 不論你我的世界觀是否分了岔 你在我的心里永遠(yuǎn)是樸素的村姑 那沒被污染的泉水就源自你的雙眼 7.父親 汽車就要駛過我出生的村莊 在村東頭那座柴垛旁 我看見了我的父親 他駝著背 像 一張疲憊的犁 他看見我走來 眼含淚花卻一句話也不說 我知道很多感情就埋藏在他的沉默里 就像身邊的柴垛 平靜中儲藏著更多的火 他赤著腳站在那里 泥水正從他的褲角滴下 而眉宇間的愁緒在陽光下顯得更黑 這就是我老年的父親嗎 一塊被取走了力量的木頭 一陣風(fēng)就能把他吹散 他說要點錢買化肥 他要種地 我沉默不語 他以為高粱地還綁在他的褲帶上 并隨著他的腳步晃動 他身體的輪胎早已被蒼老硌破了氣 如今的他就像用壞了的鏵犁 在倉房的墻角生銹 這就是我的父親嗎 三歲喪父 六歲時因不能和雞叫一起起床 被地主的舅舅踢聾了雙耳 后來迎來了新社會 他高興得就像那把不能停下的鏵犁 把社會主義的壟溝耕耘得橫平豎直 如今得了腦血栓的他忘記了許多往事 但他心里清楚 對兒子只能想念不能依靠 而土地才能養(yǎng)活他一輩子 現(xiàn)在土地永久地刺傷他的心 連同兒子一去不復(fù)返的神情 （那年我正羈留京城 在地下室里看一雙雙腳從我的頭頂走過 便想起父親那雙溫暖的手 還有父親那雙因盼望而顯空洞的眼睛 但過了春分就是夏至轉(zhuǎn)眼就是中秋我都沒能回去 其實一句話和一副手套就能讓父親歡樂并度過冬天 兒子永遠(yuǎn)不能懂得父親的心） 汽車在父親蔫了的年華中前行 我回頭望去 父親正跪在地上用鐵鍬去鏟路邊散亂的馬糞 讓我想起我少年時收集名言警句的情景 這時青紗帳潮水般地向他涌去 我望了望鳥兒飛過的天空已是 淚流滿面 8.土豆 在北方不能不說的是土豆 土豆是鄉(xiāng)村孩子的乳汁 多少年了 他們忘記了出身卻 改不掉他們命中土豆的顏色 土豆是母性的 它誠懇寬容 即使懷孕的日子 深沉的葉子也開著謙遜的花朵 讓人感到誠實有內(nèi)容 像那些端莊樸實的鄉(xiāng)下姐妹 土豆內(nèi)向從不張揚 但土豆是個有心計的歌手 你稍不留神 它就把意義唱遍全身 你提起秧苗就有 一群群兄弟姐妹跑出來 它圓潤的臉蛋 像民歌飽滿充實 從不勢利眼 土豆很有氣質(zhì) 簡單中卻變化無窮 在夏天當(dāng)土豆被犁鏵翻過來 一壟壟 望去 土豆就是圓號中吹出的一堆堆純色的金子 這是我一輩子看見的最大的光芒 陶醉在這片波浪里 你會忘記這是一個金錢時代 你會感到親人最親土豆最好 甚至一堆火兩個土豆 就能把饑餓干掉 把生活變得美好 土豆代表著典型的東方文化 它會不知不覺地磨掉你的粗暴和鐵石心腸 而土豆不吱聲卻很有內(nèi)勁 吃了它 你會一輩子也掰不開攥緊的拳頭 而最高潮是在夏日的午后 一對青年在土豆花的呵護(hù)下妥協(xié) 迷迷蕩蕩的草莖倒下去 愛情長起來了 在我路過土豆地時 有一種歌唱就從那里泛起并向我涌來 我按響了汽笛并脫帽 向土豆致敬 9.羊湯 和農(nóng)民們喝酒就像在大河里洗身子 那是一種真正的爽 盛夏 農(nóng)民們在屋后點燃一堆大火 把秧苗一樣的嫩羊扔進(jìn)蒸騰的鍋里 整個村子就跳躍在歡樂的陽光里了 而我們在城里也聞到了香味 鞭打著汽車輪子跑到這里 （這就是我們此行的目的） 在鄉(xiāng)下只有喝酒才能看見農(nóng)人們真正的歡樂 酒打開他們心上的柵欄 讓憋在心里的馬群跑出來 用羊湯驅(qū)趕身體里的酷熱 讓羊的精神在我們的血液中奔跑 而我們的胸懷真的就是草原了 酒液使這些農(nóng)人充滿機(jī)智 從農(nóng)事到風(fēng)流寡婦 他們的智慧就像羊湯的泡沫一樣洶涌 （趙本山的小品也要遜色了）： 耿村長真能干 要把村子變成縣 他們也以復(fù)雜的心情談起死刑貪官： *** 完蛋操 當(dāng)了縣長挨了炮 這時農(nóng)民心齊得像一只隊伍 心里的秤也很準(zhǔn) 更多的時候 他們還是喜歡像領(lǐng)袖那樣站在田野旁 高瞻遠(yuǎn)矚地俯視興風(fēng)做浪的稻田 這時他們會忘記蚊蟲就在他們的臉上鉆探 醉意中的眼神和語言都有些渺渺茫茫了 母豬嗅著香味走過來 鼓脹的乳房拱翻了地上的青草 踏碎的黃瓜像蛤蟆在地上咕唧著 我有些浮想聯(lián)翩了： 還是社會主義好 窮人有飯吃富人也要下地勞動 而以前那陣子人們爭當(dāng)貧農(nóng) 其實心里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就像現(xiàn)在說你是詩人 你愿意??？ 而農(nóng)民的歡樂是有節(jié)制的 即使語言早已跌跌撞撞 也沒有忘記在我們走過的田壟上 把踩倒的菜苗扶起 農(nóng)人們永久地歡迎夏天 羊湯喝過之后 農(nóng)民們就要開鐮了 10.永遠(yuǎn)的北方 我要表達(dá)的就是這樣的北方 蔥蘢的人群和糧倉一樣的靈魂 在溫暖的爐火旁寫寫文章 并不懂得北方的精神 風(fēng)雪吹過家鄉(xiāng)的屋頂 我把北方理解成一柄成長劍 質(zhì)樸平凡而又銳不可擋 我就是在北方長大 吃著粗糧 雖然過了許多年代 我依然能回憶起那些樸素而誠實的日子 我的嘴里便回升起生命的感覺 和我對北方發(fā)自心靈深處的感恩 在我的眼里北方就是鄉(xiāng)下和農(nóng)人 就是鐮刀鏵犁還有麥穗 這些哺育我們身體和精神的事物 如今已在詞典里生銹 我感到有什么在切割我們的根 有時候我真想拋棄這虛奢的生活 就像擦去餐桌上的油漬 回到鄉(xiāng)下 做一個所謂的下等人 每天起糞播種收割 埋頭勞作沉默寡言 讓莊稼的波浪一次次淹沒我 夏天就不必說了 冬天就用泥抹上最后一扇窗 取幾塊木頭扔進(jìn)灶膛 對著漫天大雪端起酒盅 這不是隨便想想 這是我內(nèi)心的圣歌 葉落歸根我還不敢忘本 汽車行駛在北方的平原上 窗外是那些割掉了頭顱的莊稼茬子 和終于解放了的泥土 茫茫的黃昏下是那些背著谷物回家的背影 這不是一幅油畫 我也不再是那個拾麥穗的孩子 一滴熱淚壓低了我的頭顱 讓我為這些平凡的事物 為這些農(nóng)人和北方 祝福 （附記： 我本來不是一個懷舊的人。 于是我又重新開始了我中斷了很久的寫作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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