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人傳來滄浪亭的那株老茶樹，熟悉的那株?；ㄆ诼L，而今也落紅陣陣。大多數(shù)花，是一瓣一瓣謝的，但是這茶花特別清絕，一朵完整而落，毫無留戀。某種程度而言，頗似狠心的昔日戀人。 那個戀人非常美好，你對她始終也恨不起來。

近日看到許多花瓣輕覆草尖的景象，恍惚間想起當(dāng)年喜愛的浙百《西廂記》唱段：落紅陣陣，遍地胭脂冷；蝴蝶夢斷，杜鵑寄花魂；昨夜他錦囊妙詩傳音訊，今日里玉堂人物難相親。系春心，柳短情絲長，隔花影，人遠(yuǎn)天涯遠(yuǎn)。懨懨瘦身早傷神，裙帶寬，難消愁，幾度黃昏。

“遍地胭脂冷”，這一句真好，以胭脂代替落花，有色彩，氣味，女性特有的柔如與敏感，而“冷”，則描摹出了內(nèi)心的孤寂，落寞，傷懷。

想起那個青春的年歲里，癡迷著戲臺上才子佳人之間純粹赤誠、恰到好處的感情，并不覺得俗套；定睛于女小生清俊秀郎的眉目，花旦弱柳扶風(fēng)的身段；醉心于那一襲絲綢質(zhì)地柔軟的戲服，在步子中飛揚(yáng)起流動的線條。

又想起，一二年的農(nóng)歷四月半，即暖風(fēng)微醺的五月天，和幾個素心好友約著去看茅威濤封箱版《西廂記》。彼時眼中的杭州，有胡爺筆下的“紫氣紅塵”“萬千柳絲”，古老的站臺，瞥見綠皮的火車。當(dāng)晚看戲的心情自是激動不已，沉浸在西廂的月色、花香中。用力多看臺上的張生幾眼，而崔鶯鶯是美人胚子，離別舞臺好多年的顏恝。

茅張生

那時，自己知曉，內(nèi)心有著沉浸在象牙塔中的純凈，總是習(xí)慣于戲詞、文字中尋找一方朦朧的意境。而身邊恰有幾位有著同樣愛好的姑娘，我們一起在明月皎皎的夜晚泛舟西湖，我們聊戲曲演員的趣事至深夜，我們耽溺于明清的園林，每一塊有故事的磚瓦。

直至，各自離開校園，有了不同的工作，人生規(guī)劃。生活中，所遇到的魑魅魍魎多了，便不再陷入總會美化他人的毛病中。前幾年，仍舊追著喜歡的戲，聽愛的曲，賞各種花，有喜歡的角兒，好奇地他們生活中的模樣。如今，卻時常緘默，獨(dú)自看著花繁、花落。有一次和友人游賞春日西湖，因為行色匆匆，而被評為“不解風(fēng)情”，霎時語塞。盡管是特別好的朋友，因彼此所有的路不同，而難以解釋什么。有些閑逸心境，已經(jīng)很難回來。

但我深知，那段時光太美好，美好得如同未離散之前的大觀園，姑娘們亦都未曾出嫁，可以閑來吟詩、觀畫。故而，突然覺得賞花的意義除卻多識草木魚蟲之外，更在于通過每一朵花、一片葉，去探索不同時期的自己，年年花相似，歲歲人不同。好比這眼前的落紅，叫人想起曾經(jīng)的易于感傷，曾經(jīng)的纖細(xì)與多情。

趁著良夜迢迢，翻開曾經(jīng)摘抄的詩詞，果然絕大部分與春天有關(guān)，喜歡周邦彥的“記當(dāng)日門掩梨花，剪燈深夜語”；韋莊的“想君思我錦衾寒”；馮延巳的“雙燕來時，陌上相逢否”；晏小山的“一曲啼鳥心緒亂，紅顏暗與流年換”；牛希濟(jì)的“語已多，情未了?；厥转q重道：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大都是哀傷的基調(diào)。亦知，那是無比真實曾經(jīng)的自己，每一個真實的狀態(tài)都很好。

攝影：小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