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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崇正:懸念在故事中的可能

       天下第一書房 2018-04-05


      懸念在故事中的可能




      懸念是一個復(fù)雜的問題,會因為內(nèi)聚焦和外聚集的不同而產(chǎn)生效果上的差異。但如果從宏觀的角度看,我更愿意將懸念分為大懸念和小懸念。大懸念直接參與了整個故事的核心建設(shè),能夠決定故事是否成立;小懸念則成為故事的調(diào)節(jié),能調(diào)節(jié)故事的速度,影響敘述的效果,制造局部的緊張感。


       《白夜行》                                《嫌疑人X的獻身》


      提到大懸念,我們一般會想起偵探推理、懸疑破案一類的小說,比如東野圭吾的《白夜行》《嫌疑人X的獻身》等小說,他用一個大懸念結(jié)構(gòu)了故事,并圍繞這個大懸念又設(shè)置了諸多小懸念,將主線變成暗線,將小說變成了智力游戲。在東野圭吾的小說中,他善于將懸念與人物的情感形成交織,人物情感的千回百轉(zhuǎn),也為大懸念的設(shè)立提供了合理性。在傳統(tǒng)的懸疑小說里,懸疑關(guān)乎人物的生死,同時,更重要的是關(guān)乎錢財,比如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尼羅河上的慘案》,就是一個白富美被一對苦鴛鴦坑殺的故事,背后的殺人動機更多是因財起意。豪華游輪成了屠宰場,為掩蓋真相而連環(huán)殺人讓這艘船成為恐怖游輪。如果我們詬病這個故事設(shè)置中過于巧合:為什么這么多仇家都聚集在同一條游輪上?故事中給出了解釋,但這個解釋還是過于巧合。那么,在她的另一部作品《東方快車謀殺案》中,阿加莎·克里斯蒂很好解決了這一個問題。她將所有嫌疑人聚集在一列火車里,但不是因為巧合,而是因為預(yù)謀。在《東方快車謀殺案》中,懸念直接與多年之前的一樁綁架殺害兒童的案件相關(guān),而火車中的受害人是一個惡貫滿盈的人物,這就將懸念與社會正義糾纏在一起了。十二個人對于一個惡人的私下審判,顯然是另一種犯罪,而謎底揭開之后我們又覺得更應(yīng)站在道德層面去看待這個替天行道的舉動。懸念解開的過程,也是每個人內(nèi)心中道德正義與法律正義這兩架天秤之間的糾結(jié)和較量。


       《尼羅河上的慘案》                《東方快車謀殺案》


      懸念在與情感、錢財、社會正義的交織,讓呈現(xiàn)出不同的姿態(tài)和深度。主人公能否逃過本來屬于他的劫難,或者主人公因何而死,這自然成為故事的懸念。而簡單地設(shè)定了這樣一個懸念然后破解它,就顯得很沒意思?!叭绻蝗灰粋€炸彈爆炸,引起的只是恐慌,并不會有什么懸念;但是如果事先讓讀者知道桌子底下有個炸彈,而主角卻不知道,這樣就會自然引起懸念了。”(希區(qū)柯克語)所以,設(shè)置懸念最怕簡單粗暴,將炸彈引爆完事。也就是說,炸彈最終是否爆炸反倒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炸彈藏在桌子底下為故事贏得了另一種敘事的時間。再換一種說法:炸彈的存在,讓故事存在兩種不同能量的時間,一種時間屬于故事中人,他們的時間十分松弛,沒有炸彈,而另一種時間屬于讀者,他們都知道炸彈就在那里。直到故事中的人物知道了炸彈的存在,或者炸彈爆炸了,兩種不同的能量就得到了轉(zhuǎn)化合并,故事中的能量線又重新統(tǒng)一。這是從閱讀和寫作的角度來審視故事中的懸念,會獲得不同的觀感。


      在具體的故事中,能量的互相轉(zhuǎn)化往往是制造懸念最常用的手段。比如名篇《我的叔叔于勒》和《項鏈》。于勒叔叔從能量很小到能量大增,及至成為全家的希望,最后發(fā)現(xiàn)他窮得要死,一直在船上賣牡蠣,能量瞬間降為負數(shù),而前面所有的鋪墊都為了這個能量驟變而存在了很久。《項鏈》中,一路上能量遞增,艱難攀升,結(jié)果到最后才發(fā)現(xiàn)能量驟變,打開真相原來項鏈是假的,這就出現(xiàn)翻轉(zhuǎn),也就是民間說書的“抖包袱”。


            《項鏈》                               《我的叔叔于勒》


      為了講清楚這個問題,我曾專門寫過一則數(shù)百字的故事,題目就叫《懸念練習(xí)》:



      他提著槍走了進來,看到了她的額頭。


      他將槍頂在她的額頭上。槍是黑的,額頭是白的。


      她低低地哭泣,坐在床的邊沿,只看到她的額頭,看不到她的臉。他把槍輕輕地頂了上去,只是碰著了額頭,就停住了。仿佛是額頭把槍口吸了過去,磁鐵吸住了鐵器。黑色的槍是冷的,白色的額頭是熱的。


      她的哭泣是熱的,他的眼神是冷的。


      但沒關(guān)系,其實已經(jīng)錯誤了。一個男人提著一把槍抵住了一個低著頭的女人——你知道她不會一直低著頭——人們總希望通過一些努力,讓本來不平衡的天平保持平衡,這中間涉及“力”,也就是彼此心中的能量。那些受了委屈的人們,對此要得更多。


      但不管如何,這個情景容易讓我們想到:報復(fù)、滅口、情殺、懷孕、吸毒、搶劫、強奸、恐嚇、間諜、跨國組織和雇兇殺人。


      現(xiàn)在,假如我告訴你,都錯了,你一定很生氣。


      因為男人接下來的話是:“姐,你看我這個樣子帥嗎?別哭了,開心一點?!?/span>


      你一定很生氣,因為你期待的一切落空了。但沒關(guān)系,生活會按照它原本的樣子走下去。


      女人將整個身體都往前傾,仿佛要將整個重量都壓在槍口上。


      接著,女人講了一句話,讓我們難過:“肚子里的孩子,是你的,你知道嗎?”


      我們會進一步猜測,這個情景注定是一段孽緣,姐弟亂倫,沒好果子吃。


      但這不是全部,這個情景的進一步發(fā)展,會讓你更加難過。


      對于生活,我們?nèi)菀装岩磺卸疾洛e了。是的,如果不是我們一直在犯錯,那么生活就不會這么精彩。上帝站在天上,他一百億年才移動一厘米,一千億年才眨一下眼睛。我們都猜錯了,源于我們對時間不同的感受方式。


      故事的結(jié)果是:弟弟蹦蹦跳跳地走開了,姐姐把他追了回來,奪下他手里的槍,反鎖了門,然后……


      然后從口袋里掏出一包……


      一包紙巾。她擦了擦自己的眼淚,然后踮起腳尖擦去身材高大的弟弟臉上的鼻涕。


      “別鬧了,你不能出去,明天我把你送到青山(精神病院)去?!?/span>


      “不去,我要出去玩!”


      “夜里我不能再讓你出去胡鬧,你知道她還是一個黃花閨女,你怎么可以亂來,把她的肚子搞大……什么叫在家里也這樣……你看,我們姐弟倆從小相依為命,你只能對姐姐這樣……”


      別相信你看到的,也別相信我說的。


      因為他們可能都只是群眾演員,春雨般的眼淚可以換來兩個有雞腿和鹵肉的盒飯。


      這則短小的情景故事,顯然是不完整的,但它很好地展現(xiàn)了能量的瞬間轉(zhuǎn)化所產(chǎn)生的懸念:最開始男人拿槍走進來,男人的能量大于女人;當(dāng)?shù)艿軉柦憬阕约簬洸粠浀臅r候,我們明白原來是姐弟關(guān)系,而且弟弟希望獲得姐姐的肯定,所以女人的能力大于男人;接著女人說孩子是弟弟的,我們猜測這是一個亂倫的故事,兩人的能量同時貶為負值;緊接著,我們發(fā)現(xiàn)弟弟精神有問題,姐姐在照顧他,這時男人具有更大的不確定性,能量大于女人;接著,我們發(fā)現(xiàn)剛才說的肚子里的孩子,并不是指姐姐的肚子,而是另外一個人,男人的能量繼續(xù)提升,故事中的能量繼續(xù)聚積。故事的最后,我們發(fā)現(xiàn)他們不過是在演戲,故事的能量被歸零。我們能夠被故事吸引,很多時候來源于作者巧妙的設(shè)置。讓懸念在故事中發(fā)揮作用,抓人眼球,牽動人心,讓讀者的注意力集中,持續(xù)在擔(dān)憂,在關(guān)注,所以懸念還需要細節(jié),深深鑲嵌在故事中的細節(jié)能讓懸念扎根更深。


      在故事中操縱懸念,需要作家有嚴密的思維邏輯。也就是說,你不能自己寫著寫著都露餡了,而應(yīng)該層層包裹,不露痕跡。我們看一部電影或電視劇,如果一早其中埋藏的結(jié)局就被拆穿,那就索然寡味。當(dāng)然,設(shè)置懸念不能變成玩弄懸念,與懸念住在一起的應(yīng)該還有人性和人心。比如我們閱讀《解憂雜貨店》,這部在東野圭吾作品中最不像懸疑小說的小說,我們能讀到勇往直前的善念,以及對這種善念毫不掩飾的表彰;其中的時空跨度為33年,涉及到雜貨店和孤兒院眾多人物的生死別離,前后時空穿越錯綜復(fù)雜,如果有一個細節(jié)對不上整部小說就垮掉了。


      東野圭吾《解憂雜貨店》


      當(dāng)然大懸念的設(shè)置其實是需要承擔(dān)風(fēng)險的。金庸是一位講故事的高手,他的小說跌宕起伏,懸念成為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的重要手段。比如在《天龍八部》里頭,丐幫幫主喬峰的身世之謎,成為一個巨大的能量旋渦,牽引著我們的好奇心:為什么一個響當(dāng)當(dāng)?shù)臐h子,偏偏要蒙受如此不明不白的冤屈?冤案、受委屈往往能儲備大量的負面能量,在讀者心中形成補償?shù)木薮笥?。沉冤得雪,水落石出的瞬間,故事中的人物與讀者將達到最大的共鳴,在同一個頻道之中釋放儲備已久的能量。當(dāng)喬峰的父親現(xiàn)身,與慕容復(fù)的父親雙雙出現(xiàn)在少林寺中,讀者的所有疑問也就得到合理的解答,在少林寺這樣一個特定的地點,慈悲的佛法最終化解這段陳年血案孽緣,所有詭異的故事也有了合情合理的回響。也就是說,你的懸念設(shè)得越大,懸念在整個故事脈絡(luò)中越重要,那么也就意味著你的賭注越大,你必須很好地給出答案,不能草草收場。所以,失敗的懸念對于故事的建立有毀滅性的影響,代價沉重。如果你給出的答案早就被讀者猜透,或者你給出的答案無法說服讀者,你設(shè)下的埋伏輕易就被讀者識破,那么整個故事也就變得毫無意思。在作者與讀者的博弈之中,懸念的棋盤傾向讀者,作者也就將一無所有。所有能量的轉(zhuǎn)換最終必須在讀者的心中喚醒求解的欲望,而對于人物越關(guān)切,這種求解的欲望就會越強烈。


          《天龍八部》                                 《雪山飛狐》


      至于懸念在故事中的存在形態(tài),其實取決于寫作者與誰同謀:如果寫作者與讀者同謀,只有作品中的人物不知道炸彈什么時候爆炸,則難免讓人牽腸掛肚,總怕主人公踩了地雷;如果寫作者與人物同謀,則讀者處于被遮蔽的狀態(tài),必須看到最后讀者才恍然大悟,明白主人公為什么要這么做,這時給出的答案必須有說服力,不然讀者就不買賬;最難的是寫作者設(shè)置了懸念,主人公也不知道,讀者也不知道,這樣就進入了探險揭秘模式,它不單單是牽動一種情緒,更多是在不斷挑戰(zhàn)作者布局的智商;最牛的還是金庸,有人問小說《雪山飛狐》中胡斐那一刀究竟砍下去沒有?金庸笑說:“連我自己也不知道。”


      蘇童《黃雀記》


      在中國的古典小說和類型小說中,懸念的運用比比皆是,草蛇灰線伏脈千里,是故事本身的需要,也是說書人的立身之本。在先鋒小說興起以后,小說的各種形式實驗被玩壞了,天馬行空,飛沙走石,差不多要將故事滅之而后快。沉靜下來以后,先鋒作家又開始重新思考回歸故事。據(jù)說馬原有一回到格非家里去,對格非說,時代變了,我們可不能再裝神弄鬼。格非聽了反駁說,你裝神弄鬼,我可沒有裝神弄鬼。先不說兩人究竟誰裝神弄鬼,也不說先鋒小說有沒有裝神弄鬼,但后來先鋒派小說家的集體反思和回歸幾乎成為必然的選擇。即便如此,經(jīng)過一番先鋒的洗禮以后,小說在80年代以后已經(jīng)不盡然是以前的故事,可以說整一代作家的小說觀念由此得到了升級。我們再重新審視余華、蘇童、莫言、格非等人的后續(xù)的創(chuàng)作,就會發(fā)現(xiàn)這些作家講故事不再像“林沖風(fēng)雪山神廟”那樣依靠跌宕起伏的轉(zhuǎn)折,也很少依賴一個大懸念支撐整個故事。更多時候,懸念變成小懸念,穿插在故事的縫隙里,帶來了逆轉(zhuǎn)和驚喜。比如格非《人面桃花》開篇父親出走的懸念,蘇童《黃雀記》中“仙女”被強奸的懸念,都屬于小懸念。在嚴肅文學(xué)的體系里很難再讓作家冒險投資一個大懸念,因為大家的敘事焦點不在故事,而在于故事之外。當(dāng)下在場的作家中,最喜歡使用懸念建構(gòu)故事的作家,還是遲子建。遲子建的《世界上所有的夜晚》是一個讓人感受到徹骨之寒的小說,故事里的蔣百嫂每到停電的晚上就歇斯底里大喊大叫,非常不正常,只因她的丈夫的尸體就被凍在家里的冰箱里。這個巨大的懸念中有這巨大的悲哀,讓我們看到社會的畸形對于靈魂的扭曲。兩個遭逢喪父之痛的人在小鎮(zhèn)相逢,各自悲哀,是不同的凄楚。遲子建的另外一個小說,我也非常喜歡,叫《一壇豬油》,這也是一個用懸念手法刻畫人物的小說。一壇豬油中埋藏著一個不幸福的男人霍大眼對主人公“我”的深深情意,只有謎底揭開的時候,我們知道原來豬油中藏了一枚祖?zhèn)鞯膶毷渲福瑹o比珍貴,再反觀屠夫霍大眼來送豬油的情景,才會感受到其中強烈的辜負和無限的唏噓。最致命的細節(jié)是“我”還弄了一根高粱稈來探豬油的虛實,真是“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dāng)時已惘然”,一個人如此真誠地對另一個人,但另一個人渾然不覺,絲毫不懂這個丑男人不求回報的深情,而人世滄桑,轉(zhuǎn)眼煙云散盡,一壇豬油成為永恒記憶。


      格非《人面桃花》


      善于利用懸念無疑能增加故事的張力和美感,懸念中包含著講故事這門古老手藝中灼灼生輝的精髓。無論文學(xué)未來走向如何,應(yīng)該都離不開故事的支撐;只要存在故事,懸念就大有用武之地。就我目前有限的閱讀視野來看,懸念正是溝通融合類型文學(xué)和嚴肅文學(xué)之間最具有普適性的技術(shù)工具。


      遲子建《世界上所有的夜晚》


      人世太悶,如果沒有懸念解乏,沒有大吃一驚和虛驚一場,那也太無趣了。


      原刊于《鴨綠江》雜志2018年第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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