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有“京劇”這個詞，倒是上海人先叫起來的。

一

中國現(xiàn)代報紙的開端和標志、創(chuàng)刊于上海的《申報》第一次提出了“京劇”一詞：“京劇最重老生，各部必有能唱之老生一二人，始能成班，俗呼為臺柱子。”（出自文章《圖繪伶?zhèn)悺?，刊于清光緒二年二月初七日／1863年3月2日）

通常將清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徽班進京”算作京劇藝術(shù)生命的起點?！渡陥蟆芬晃木嚯x現(xiàn)在155年前，道出了京劇誕生70多年后的事實面貌，生旦凈丑諸多行當中，唯有老生執(zhí)菊壇之牛耳。老生戲從“春秋戰(zhàn)國”演到《三國》《水滸》，忠孝節(jié)義，英雄圣賢，從北至南的觀眾都愛看。

上海人愛看京劇到了這樣的程度——“滬人初見，趨之若狂”?！熬﹦”亲妗?、“老生三鼎甲”之首程長庚（清嘉慶十六年 - 清光緒六年）的學(xué)生，影響力最大的老生演員、京劇首個老生流派的創(chuàng)始人譚鑫培一生來過上海六次，最后一次1915年新舞臺演出時，戲臺兩旁、正廳走道擠滿了人群。

但時尚不是一成不變的。

還是《申報》：“滬上花旦一門，最能賣座”（1913年1月30日／10版），“滬上尤重視旦腳”，“蓋以其于金鼓聲外。別寓優(yōu)柔之味，英雄氣中，兼寫兒女之情”（11月6日／13版）。

有意無意間的報章評論背后，是京劇新的時代快要來了。

二

自十九世紀中葉開埠，歐風美雨吹拂下的上海蓬勃發(fā)展，東西文化在此交融碰撞，唯有不斷推陳出新，才能占據(jù)一席之地。上海人熱衷京劇，卻以強勢的地域文化，促使著京劇染上“海派”的獨特風采。

于演出過程中彈鋼琴、跳探戈舞，舞臺上表現(xiàn)中俄海戰(zhàn)使用五萬噸真水……（洋裝新戲《拿破侖》《新茶花》），二十世紀初期上海舞臺上京劇演出的形式與布景機關(guān)創(chuàng)新力度之大，放在今天也是難以企及的。

“海派京劇《白蛇傳》”出自上海大劇院2014年國光劇團《百年戲樓》的戲中戲。攝影齊琦。

京劇是北方發(fā)展起來的藝術(shù)。京津的梨園子弟一向以正統(tǒng)自居，絕不會采用外地例如南方地區(qū)的演劇風格。

但他們也深知，上海本地的京劇演員相對缺少，大都聘自北方，因此僅在北京“走紅”還不算是真正的“紅”，必須要到上海唱紅或先紅了，才算是“大紅特紅”。

彼時，上海的京劇觀眾和過去相比，正在悄悄產(chǎn)生變化。

京劇誕生之初，女性人物即旦角行當由男性扮演，而且女性觀眾不得進入茶館戲園內(nèi)。十九世紀末，最早的京劇女伶出現(xiàn)在上海，現(xiàn)代人大概不明白，臺上女演員臺下女觀眾，在當時是多么開風氣之先的事情。

觀眾代表著市場，力量不容小覷。當時代允許女性觀眾走進劇場，她們希望看到怎樣的京??？老生為主、弱化旦行的故事能否引起新時代觀眾的興趣？同時，藝術(shù)家亦是自覺的。以往旦角只重唱不重表演的方式，還會獲得一致的好評？

三

有這樣一幅畫，身世成謎，因繪上了同光年間一群著名京劇演員們共計13位，得名《同光十三絕》。（請橫屏閱畫）

《同光名伶十三絕》。

上有六個生角、五個旦角、兩個丑角，有一位飾演蕭太后的名叫梅巧齡（左三）。他打破了京劇青衣、花旦不能同兼的行規(guī)，還很會昆曲旦角，與陳德霖、王瑤卿等是京劇旦角藝術(shù)發(fā)展的一批關(guān)鍵人物。

若干年后，旦角以及京劇之路走向了藝術(shù)高峰，離不開京劇“四大名旦”：梅蘭芳正是梅巧齡之孫，另外三位是程硯秋、尚小云、荀慧生，皆是男性，所謂乾旦（或男旦）。

報道中提到的“滬上尤重視旦腳”，是真實或是輿論造勢，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得而知了。上海人是真心喜愛京劇，倒是不假。

京劇“四大名旦”后排左起尚小云、梅蘭芳、荀慧生，前排程硯秋。

1913年隨京劇宗師王鳳卿到上海，梅蘭芳時年19歲。由于并不聞名，以致于公演之前，劇場方丹桂第一臺（今上海福州路與湖北路交界處）的老板試圖阻攔梅蘭芳參加金融界的堂會——萬一堂會演砸了，失了口碑，普通觀眾誰愿意進劇場呢？

所幸梅蘭芳堂會上表現(xiàn)出眾，在丹桂第一臺的三天打炮戲（初到當?shù)氐氖籽輵颍?/span>連連滿座，又經(jīng)王的推薦，第一次掛了頭牌主演《穆柯寨》《虹霓關(guān)》，征服了上海觀眾。返京時，車站出現(xiàn)了好幾個戲班搶著邀請梅蘭芳搭班唱戲的熱鬧場面。

四

梅蘭芳自己承認第一次在上海短短五十幾天的逗留，對其“后來的舞臺生活，是起了極大的作用的?！?/span>京劇海派別具一格的面貌，弧形舞臺、明亮的燈光，道具、布景、化裝的借鑒與吸收，使梅蘭芳獲得了新的藝術(shù)表現(xiàn)手段。

梅蘭芳（左）與梅葆玖父子同臺演出昆曲《游園驚夢》。

現(xiàn)在人們看到的京劇、昆曲等戲曲旦角化妝的特點，就是始自馮子和、梅蘭芳等人。改進貼片子（假發(fā)）的部位，加深描眼圈的色彩以美化面部輪廓、突顯人物眼神，參考仕女圖試制新式頭套和頭飾，這些均為后世旦行所借鑒，并不斷改進。

“等到第二次打上海回去，就更深切的了解了戲劇前途的趨勢是跟著觀眾的需要和時代而變化的?！乙呦蛐碌牡缆飞先で蟀l(fā)展?！痹谏虾５难莩雠c生活，使得梅蘭芳在改革與創(chuàng)新上受了極大的影響，奠定了創(chuàng)造流派的基礎(chǔ)。

梅蘭芳于上海成名，他的出現(xiàn)為京劇和旦角藝術(shù)帶來了什么？

京劇《貴妃醉酒》劇照。梅蘭芳扮演楊貴妃、姜妙香扮演裴力士。

五

1927年，北京《順天時報》發(fā)動讀者投票評選優(yōu)秀京劇旦角，梅蘭芳《太真外傳》、尚小云《摩登伽女》、程硯秋《紅拂傳》、荀慧生《丹青引》榮獲前四名，當選為“四大名旦”。

旦角各流派紛紛崛起。老生、小生、武生、凈，各行當?shù)牧髋伞⑷瞬排c劇目都不斷涌現(xiàn)，京劇藝術(shù)從此進入全面的鼎盛時代。

程硯秋與俞振飛合作京劇《春閨夢》（一說昆曲《牡丹亭·驚夢》）

尚小云代表作《昭君出塞》。

荀慧生代表作《紅娘》。

此時京劇旦角藝術(shù)的絕對主體——乾旦，也同樣迎來了新時代。繼1916年近代第一個女性戲曲科班崇雅社之后，1931年北京重新恢復(fù)男女合演，南北京劇舞臺上涌現(xiàn)出許多優(yōu)秀坤旦（女性演女性）演員，吸取“四大名旦”所長，表演藝術(shù)逐漸成熟。

現(xiàn)今我們能在京劇舞臺上看到的乾旦屈指可數(shù)。男性旦角前輩留下一座座江山，接續(xù)傳統(tǒng)的重任交給臺上臺下一般無二的紅顏女性。這意味著乾旦、坤旦存在著孰優(yōu)孰劣嗎？即便有所高低，那也僅限舞臺上如夢似幻的傳奇故事里，女性角色的是否有血有肉的豐滿，是否帶領(lǐng)觀眾領(lǐng)略到了藝術(shù)上接近完滿的境界。

以梅蘭芳為首的“四大名旦”樹立起了一座京劇旦角藝術(shù)曾經(jīng)抵達的高峰，創(chuàng)造了中國戲曲表演藝術(shù)的審美高度，那些女性的百態(tài)人生，無一不被淋漓盡致地刻畫。歷史在不停往前，這座高峰必將離現(xiàn)在越來越遠，但請不停地回眸它吧，回眸我們曾經(jīng)那么古典、那么豐盛的美麗和輝煌。

一笑萬古春，一啼萬古愁

此境非你莫屬，此貌非你莫有

——電影《霸王別姬》

參考

• 《上海京劇志》.主編 徐幸捷 蔡世成.上海文化出版社.1999.12

• 《中國戲曲史略》.余從，周育德，金水 著.人民音樂出版社.2003.9
  

• 《“四大名旦”和20世紀前期的上海》.回達強.《上海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