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爾克斯的牙齒 

文 | 胡里奧·維亞努埃瓦·張 

譯｜廖曉瑋

一

這天，當加薩博大夫推開他在卡塔赫納牙科診所的門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加西亞·馬爾克斯像個宇航員一樣獨自待在候診室里。這是 1991 年 2 月 11 日下午 2 點半，這位病人第一次問診，他準時到了。“七年來牙醫(yī)一直這么跟我說——永遠別遲到。”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放著一本牙科診所小冊子，還有一些用來打發(fā)時間、配合鎮(zhèn)定劑般的音樂一起打哈欠的雜志。帶著牙醫(yī)專用眼鏡的哈伊梅·加薩博大夫看起來很精神，他有著一種在哥倫比亞海邊長大人特有的天真，一把胡子看起來精心打理過，笑容也無懈可擊。第一次問診，加西亞·馬爾克斯是讓司機送他過來的。這個診所所在的街區(qū)有一個對于牙醫(yī)來說超級完美的名字：Bocagrande（大嘴）。

加薩博大夫過來找他的時候，這位作家剛剛填完病歷表：“患者姓名：加布里埃爾·加西亞·馬爾克斯；職業(yè)：終身患者；電話：沒交費停機了；是否結(jié)婚及配偶職業(yè)：是，無業(yè)；配偶所在公司：我也想知道；治療費用付款人姓名：加博，一個電報員的兒子；有不適或疼痛嗎？有點不舒服，估計馬上要疼了；可以告訴我們誰推薦您來的嗎？大夫自己的名氣?！边@第一次戲劇性的造訪，加西亞·馬爾克斯填了一份我們所有人曾經(jīng)或者有天來拔牙時都會填的表格。就像你在等醫(yī)生的時候給自己講了一個故事，約翰·齊弗說。

在治療最開始的七年里，面對加西亞·馬爾克斯，加薩博大夫一直使用的都是那種面對大師時崇敬的語氣。再后來，加薩博就叫他干親了。因為得知大夫的妻子正在懷第六個孩子的時候，加西亞·馬爾克斯就像一個剛剛被任命的熱情的神甫一樣，問大夫：“我們什么時候送他去受洗？”這次他和妻子將迎來六個孩子里的第一個男孩。加薩博記得當時他沒太聽懂，直到后來有個在墨西哥住過一段時間的人跟他解釋，他才明白：在墨西哥想成為一個孩子的教父有時要主動提出，而不只是等待別人邀請。在孩子受洗的那天，加西亞·馬爾克斯和他的妻子梅賽德斯·巴爾查是最早到達教堂的。

“我覺得這世上沒有巧合”，加薩博跟我說，“這是一次馬孔多式的受洗?！?/span>

在這次受洗之前，他們也有一些交集。加薩博大夫記得，他們兩家在皮耶德拉波巴街區(qū)曾經(jīng)是鄰居，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姐姐和他姐還是好朋友，常來他家里玩。那時加薩博才一歲，馬爾克斯二十多歲，是那種典型的加勒比海邊人的性格，看上去挺煩人的，老和你開玩笑，讓你再也受不了一本正經(jīng)。馬爾克斯和他是完全不同時代的人：當加西亞·馬爾克斯拿到諾貝爾獎的時候，加薩博還在俄亥俄州立大學(xué)的口腔修復(fù)系念研究生。后來，馬爾克斯給他孩子受洗前也來過他家一次，那次他從正門進，但是從后門出，因為他想跟在后面干活的女傭人們打個招呼。

一位一向不喜歡采訪的明星作家在牙醫(yī)面前開了口，應(yīng)該很有料吧，但沒人像加薩博一樣對于他們之間的事這么守口如瓶。他只說加西亞·馬爾克斯很喜歡告訴他，每次他回卡塔赫納，都是第一個給他打電話。自從馬爾克斯來找他看牙后，加薩博醫(yī)生的生活也發(fā)生了很大的改變。有一天他還被邀請在卡塔赫納航海博物館朗讀一段《百年孤獨》。他的朋友常常給他寄書，希望能讓馬爾克斯簽個名提個詞，或者隨便寫幾道都行。女士們求他找個機會讓她們和馬爾克斯合影或者待一分鐘。在加薩博診所里用來休息的黑色躺椅對面，來看牙的人還能看到一張裝裱的合影，一個大明星患者和一個令人羨慕的牙醫(yī)。

照片里馬爾克斯本人正靠在這把椅子上，他穿著一件黑色襯衣，雙手握得很緊，像是拍照前被人捆在椅子上了一樣?？催^這張照片的人大部分以為它是人工合成的——可能是一個懂電腦的加勒比小姑娘干的，一個馬爾克斯小說的狂熱粉絲隨便用軟件做的一張粗糙的照片。但對于加薩博大夫來說，這張照片是他給患者們的第一針麻醉劑。一看到它，人們就忘記了他們自己的牙齒或者任何一種疼痛，而開始被一個永恒的問題纏繞著。加西亞·馬爾克斯坐在這里干嘛？

二

在我認識加薩博大夫的第五年，有一天他在我面前打開了一個有密碼鎖的黑色手提箱。加薩博和他的家人才搬到佛羅里達州的坦帕市。之前他和他妻子是哥倫比亞一個基督教社區(qū)激進的福音派，后來他們感到軍方不再歡迎他們，就被迫離開了自己的國家。這是一個秋天的夜晚，加薩博大夫穿著一件印有很多樹形圖案的黑色襯衣。他站在新家的餐桌旁邊，在剛剛打開的手提箱里找東西。當時他的家還沒搬完，客廳里還有好多箱子沒拆開。在餐桌底下，他的那只叫小黑的迷你杜賓犬正來回轉(zhuǎn)悠，加薩博說它其實就跟人一樣，除了不會說話。屋子周圍的墻上掛著他妻子、藝術(shù)家安吉拉·斯奇帕畫的畫。在來到美國最初的幾個月，加薩博在佛羅里達還不能給人看牙，所以他就在一個牙齒修復(fù)實驗室做烤瓷牙，成了一個烤瓷牙雕塑師。

已經(jīng)半夜了，加薩博大夫從箱子里拿出一個藍色天鵝絨的小袋子，那種珠寶商們保存珍貴首飾、讓它們不受抓痕和時間侵害的袋子。在另一間屋子里，他的小兒子哈伊梅·恩里克已經(jīng)睡著了，馬爾克斯曾給他受過洗。加薩博拿出一張照片，上面是兒子受洗的某個瞬間，馬爾克斯和妻子站在他和神甫身邊。當時的那個嬰兒現(xiàn)在已經(jīng)七歲了，如果你問起他的教父，估計他也只知道父母給他講的那些。但加薩博不一樣，他珍視一切。這天晚上，他已經(jīng)準備好向我展示自從我第一次去他在 Bocagrande 的診所以來這五年里他從未跟我提起過的事情。在這個藍色天鵝絨的小袋子里，他保存著一個秘密。

三

加西亞·馬爾克斯來找加薩博大夫看牙的原因，其實并不像小說情節(jié)那樣迷人。一位在波哥大的牙醫(yī)給馬爾克斯矯正過牙，然后他推薦了一位叫路易斯·愛德華多·波特羅的醫(yī)生，好讓他回卡塔赫納后能繼續(xù)治療。有一天，在波特羅醫(yī)生給馬爾克斯矯正牙齒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他的牙周不太好。簡單來說就是牙齦很疼。因為加薩博大夫是這方面的專家，所以就推薦加西亞·馬爾克斯去找他。這也就是為什么在 1991 年 2 月的一個下午，加薩博會在自己位于 Bocagrande 的診所里看到那位電報員的兒子，為什么馬爾克斯會在夾在硬紙板上的病歷上填下那些字，隨后交給加薩博的秘書奧妮拉·馬德拉。

“這就像是上帝的安排”，加薩博在那個瞬間發(fā)生十三年后的今天，在他佛羅里達的家里跟我說。

看牙的時候，加西亞·馬爾克斯聊起政治來就像個普通人一樣，所以有一次作為福音派的加薩博也鼓起勇氣想跟他聊一些關(guān)于上帝的看法。

“加博和其他人一樣”，他回憶說，“打了個幌子，然后換了話題?！?/span>

加薩博明白，馬爾克斯不想和他聊這些神圣的東西。當時他心里有一個很形而上的問題：當加西亞·馬爾克斯死的時候，他會變成什么呢？

“沒人會知道答案”，他接著說，“除非有人在他之前死去，在那邊等他?！?/span>

“牙醫(yī)是不會去天堂的”，我提醒他。

“但我會去的”，他說。

我們都知道，一個人總是會去到什么地方的。感覺自己是個好人也許是唯一讓加薩博感到無比驕傲的事情。他還記下了馬爾克斯最后一次來他診所的時間：1999 年 1 月 20 日，一個末日般的周三。

后來加西亞·馬爾克斯離開了卡塔赫納：他得了淋巴癌。而加薩博搬去了美國，離開前他給馬爾克斯寄了一封信。多年以后，在這個佛羅里達的秋天的晚上，在給我展示那個黑色手提箱里的東西時，加薩博說，他沒有收到回信。

四

沒有明顯的原因解釋加西亞·馬爾克斯為什么選加薩博做他的牙醫(yī)，后來又做他的干親。加薩博只是一個普通的醫(yī)生。在他在卡塔赫納診所的書架上，你找不到任何文學(xué)作品，只有一本英文的牙科巨著《牙周疾病》——供牙醫(yī)們閱讀的關(guān)于痛苦的“文學(xué)史”。加薩博沒讀過君特·格拉斯的《局部麻醉》、阿爾弗雷德·波爾加的《牙科醫(yī)生》，也沒有讀過《地下室手記》的那一段話，陀思妥耶夫斯基在里面描述過牙疼是一種怎樣的快感。不過加薩博醫(yī)生讀過那首叫《急需物品清單》的詩，所以他把它掛在診所的一面墻上，在一個擺了漱口水和假牙的柜子上面。他的辦公桌上有一個骷髏頭，這跟哈姆雷特沒什么關(guān)系，只是給診所的一點裝飾，這是一個曾完成過無數(shù)拔牙的地方。

加薩博醫(yī)生有一套自己的理論解釋一切：加西亞·馬爾克斯選他作為干親，是為了打破他自己名氣的枷鎖。他提到馬爾克斯時是一種熟悉、尊敬的語氣，并不是崇拜?！叭藗儭保f，“總是忘記加博也是一個普通人?！钡藗冞€總忘記的是牙醫(yī)也是普通人，因為總有人問加薩博給一位像馬爾克斯這樣的干親看牙他會收多少錢?！翱梢愿嬖V我們是誰推薦您來的嗎？醫(yī)生自己的名氣”，加西亞·馬爾克斯在病歷上寫過。

五

這位牙科醫(yī)生一邊整理著保存他回憶的手提箱，一邊繼續(xù)在講那位諾貝爾獎得主的故事?；颊呒游鱽啞ゑR爾克斯的病歷。和馬爾克斯一起的家庭照。關(guān)于馬爾克斯的剪報。一顆馬爾克斯的牙。是的。這位牙科醫(yī)生的寶藏是一顆有三個牙根、鑲了一點金邊的牙齒。一旦你知道是來自馬爾克斯，這顆牙齒就有了一種虛幻的色彩，在從那個藍色天鵝絨袋子里拿出來的瞬間也耀眼得可怕。每次看到這種不出現(xiàn)在嘴里的牙齒，我們都會本能地轉(zhuǎn)轉(zhuǎn)舌頭，確認一下自己的牙還在不在，順便嚼一嚼咬一咬。這位天才的牙齒看起來和普通人的牙齒一樣可怕，而且它創(chuàng)造了一種幻覺：每個人在牙醫(yī)的鑷子下面都是平等的。但對于加薩博來說，一顆馬爾克斯的牙齒遠不止這些，它還包含著關(guān)于一個微笑的隱秘歷史。

其實好多年以前，加西亞·馬爾克斯就有一種對于牙齒不可名狀的偏愛。在一些小說的章節(jié)里，他也描述過一個人在牙疼來臨時的毫無防備，以及牙齒能給人帶來的神奇幻覺。在他著名的短篇小說《這些日子中的一天》中，無照牙醫(yī)奧雷里奧·埃斯科瓦幫一個他不喜歡的市長看牙，在沒打麻醉藥的情況下，拔掉了一顆折磨了市長五天的牙。好在馬爾克斯從來不想當市長，而加薩博也是一個有執(zhí)照的醫(yī)生。多年之后在小說《百年孤獨》里，馬爾克斯還用一種預(yù)言性的方式描述了他第一次去看牙：“附上一個銅板就看到了青春煥發(fā)的梅爾基亞德斯：身體痊愈，皺紋平復(fù)，全新的牙齒閃閃發(fā)亮。凡是還記得他的牙齦如何毀于壞血病、臉頰如何松弛、嘴唇如何干癟的人，面對這一無可置疑的明證，都不禁為吉卜賽的魔力而驚栗?！睋Q句話說，梅爾基亞德斯的牙齒全部掉光后立馬就衰老了，后來等又有一口牙齒，他又找回了青春煥發(fā)的笑容。馬爾克斯很明白：當一個人不再長新牙的時候，他就開始變老了。而失去一顆牙齒，也是對失去力量的一種隱喻。

馬爾克斯不是第一個對牙齒有特殊感情的作家。喬伊斯和納博科夫在五十歲前也失去過牙齒，后來在作品里，他們還把牙齒當做一種超越面部特征的東西而常常提到。另一位牙齒俱樂部的作家馬丁·艾米斯，在他的回憶錄《經(jīng)歷》里還提到了一些使用假牙作家的共同點：“除了超強的文采和一口壞牙，納博科夫和喬伊斯之間還有什么共同點？被流放和很不穩(wěn)定幾乎接近貧窮的經(jīng)濟狀況。對于過剩的一種強迫癥式的追求。以及對各自妻子無節(jié)制的順從，因為她們曾給自己帶來過無數(shù)靈感。”所有這些跟馬爾克斯都很像，但也許只是一個巧合。

“他就像文學(xué)世界里的神。所有人對他做的一切事情都感興趣”，這位牙科醫(yī)生跟我說，“加博自己也知道，我沒辦法隱藏我和他之間的故事。”

最后一次加薩博在自己的診所里見到馬爾克斯時，他明白，加西亞·馬爾克斯唯一缺的那顆牙是理智的牙。多年以前，在那個 1991 年春天的下午，在他在 Bocagrande 的診所里，馬爾克斯有一顆蛀牙，而加薩博醫(yī)生決定給他拔了：他給他打了一針麻藥，拔掉了一顆牙，縫合了傷口，然后在那個缺口植入了一個假體。他說，馬爾克斯一聲也沒有吭。不過，在這第一次問診之后，馬爾克斯失去了一樣?xùn)|西。這種事情在文學(xué)史上一直都在發(fā)生：荷馬失去了視力，塞萬提斯失去了一條胳膊，馬爾克斯失去了一顆蛀牙。

“牙線其實比牙刷更重要”，加薩博醫(yī)生最后告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