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記

雖然業(yè)內(nèi)早有公認，王辛敬仍拒絕稱自己為修復師或修復大家，“我只是個裱畫匠，從傳統(tǒng)走來，一路埃塵，可能還殘存些保守思想?！?/p>

傳承

王辛敬受父親王家瑞影響踏入修復之門，一干就是39年。

家風使然，父親的言傳身教滲入血肉。至今想來，王辛敬仍敬畏有之，感慨有之。“父親教我做人比教我修復裝裱更多，人品、習性遠高于技藝等身?！?/strong>在他的印象里，父親從不夸人，不怒自威，凜然、嚴厲?！拔耶攲W徒的時候，父親要求我要早到，擦案子、打掃、給師父們沏茶。老頭就每天在門口等著，監(jiān)督我，即便卡著點來，都免不了挨呲兒?；顑河袝r候不經(jīng)心，做得粗糙了，也是批評，不留情面?！庇终佌伣虒?，“無論做什么，不干則已，干就干好?！?/strong>

王辛敬承認，父親的教導讓他受益終身。然萬事開頭難，當學徒時，只能先做些輔助工作，托覆背、掃地、卷紙、洗粉子。尤其“洗粉子”，彼時所用的“富強粉”須全部用手工洗去面筋，發(fā)酵后、起霉、發(fā)臭。20口大缸的氣味一起涌來，王辛敬坦言，真挺難聞的。繼而自嘲，“別人有時候管我們叫臭裱畫的，可不有味兒嘛！”

說到此，他又想起一事，眉頭聚攏，“以前，裱畫的工匠有一半都是得癌癥去世的，就有人猜測，可能是受霉菌影響。不過目前尚無定論。”即便如此，榮寶齋還是給所有修復裝裱的師傅定了補助，每人每天20塊錢。更重要的是，現(xiàn)在所用打漿糊的淀粉都是經(jīng)過機器洗去筋的，可能在一定程度上減少了此類情況的發(fā)生。

王辛敬告訴文藏記者，雖然自己繼承父親衣缽，也選擇了修復裝裱這一行，但最初，談不上多喜歡，只是為飯碗計。他還記得，自己那會兒剛20多歲，在中國藝苑隨李蔭基先生學裝裱，性格里的少年氣和調(diào)皮還未全然退去。有時候，托覆背壞了，就把宣紙悄沒聲的揉作一團，從窗戶扔到房頂，半年下來，總有十來團。冬天西北風一刮，宣紙團撲簌簌滾下來，李蔭基先生見了，生氣不語，場面一度十分尷尬?！耙肴瞬恢?，除非己莫為，這可能就是天意吧！”言畢，自己也哈哈大笑起來，仿佛回到了那個當學徒的時代。

初學裝裱，犯錯總是難免。王辛敬印象深刻的是一次“砑光”時，把宋吟可畫的花蕊當做渣滓剔掉了，其實，只是那花蕊點得濃了些。不得已，李蔭基先生又重新給點了回去，相當于補筆了。但因為此事，王辛敬受到了嚴厲批評。自己也暗暗發(fā)誓，要更加細致認真，絕不再犯此類錯誤。

后來，基礎(chǔ)打牢，除了裱畫，師父慢慢的安排他做一些小型的修復工作，比如，托補、全色等?！斑@個事情是循序漸進的，師父也會暗暗的觀察你，看靠不靠譜，才敢把活兒交給你做。”

“真正最有成就感的時候，就是干了修復以后，殘損的字畫，經(jīng)你的手，修繕完好，那種喜悅，無以言表?！蓖跣辆凑f，每當這個時候，就覺得很幸福，他不太會跟朋友分享這種感受，更多的時候是默默獨享?！耙擦晳T了低調(diào)，可能出去說并不是我追求的，最緊要的還是踏實做?！?/p>

技藝

王辛敬認為，有些人天然適合干修復，有些人則天然不適合。一般做裝裱的四五十個學徒，能干修復的最多也就四五個。“性格里得有非常靜氣的東西，這個或許無法具言，但你看他做活兒，一眼就能分辨出來。”除此之外，穩(wěn)當、細致、認真也是必須的?！昂筇斓哪捯埠荜P(guān)鍵，修復是技術(shù)也是藝術(shù)，在心性和審美上都有要求?！?/p>

回憶當初，王辛敬表示，自己也不全然適配，所謂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好的修復師都是在琢磨里一點點升華的，概莫能外。

他講起自己30歲時，做修復，直搖頭。那時候會覺得煩，一幅清代寬1.2米，長2米的行書軸，當時揭了20多天沒揭完，每天用指肚，跟搓泥兒似的一點點揭，心中窩火，甚至想，“下輩子可不能干這個了。”“但活兒交到你手里，就必須干完，而且只許成功，不許失敗，壓力很大?！睙o法排遣，王辛敬索性就擱下手里的活兒，站起來靜一下，抽支煙以緩和情緒。然后繼續(xù)做，蓋塑料布捂一會兒揭一會兒，跟舊托紙較勁，也跟自己較勁。最后終于揭裱完成之后，王辛敬長吁一口氣，自省，這件事于技術(shù)固有提升，更大的好處還是對心性的考驗。

“要不說，姜還是老的辣呢，有此磨礪，以后再遇到類似的事情，就從容多了，會提前規(guī)劃好，像這種不好揭裱的就結(jié)結(jié)實實悶他兩天，待潤透了再動手，就方便多了?！?/p>

除了這種自我的較量，王辛敬也曾觀摩過一些大型的修復現(xiàn)場，比如經(jīng)歷了山西應(yīng)縣木塔內(nèi)發(fā)現(xiàn)的遼代經(jīng)卷、德國國家博物館收藏的清代巨幅絹本佛像等的修復工作?！?/strong>當時，我父親和他那一輩的師傅主持修復工作，常常干到很晚，忘了時間。我就在旁邊看，看他們干活的那個狀態(tài)，那種穩(wěn)重，很受觸動?！?/p>

此后，王辛敬修復過宋元時期馬遠、吳鎮(zhèn)、明代董其昌、藍瑛、文征明、清代八大山人、袁江、袁耀、揚州八怪李鱔及近現(xiàn)代名家數(shù)以百計的作品，技藝也隨之提升。

但過程里，是不足為外人道的辛苦。

遇到珍貴的書畫作品要修復，王辛敬始終把“緊張”放在第一位，興奮只是小小的蹦一下，轉(zhuǎn)瞬即逝?！熬褪且豢吹?，腦子里條件反射似的就出來了一個計劃，這幅怎么修比較好，需要多長時間諸如此類。亦惶恐萬一修不好怎么辦，可能哪一幅都賠不起，故而壓力山大，精神高度緊張?！泵棵看藭r，王辛敬都會睡不好覺，有時候做夢還在修復?！罢麄€人就沉浸在那種狀態(tài)里，腦子里時時刻刻都是這事兒，想不下別的。只有完成，才能抽離?！?/p>

讓他最記憶猶新的是一幅鄭板橋的竹子，長3.5尺，寬1.8尺。殘破嚴重，很多碎片需要拼接修補。王辛敬本就十分喜歡鄭板橋的畫，格外用心，歷時八個月，基本上獨立修復完成。當時電視臺還拍了片子記錄此事，故宮鑒定專家潘深亮亦對修復結(jié)果給予了肯定和褒獎。

“有時候修復是在跟歷史對話，隔著時空，有一種穿越感。”王辛敬由衷的說，但這種感覺并不時常出現(xiàn)，穿越感總是以高超的修復技藝做基礎(chǔ)的。他曾經(jīng)修復過一幅清代畫作，業(yè)內(nèi)評價，幾于本原無異。

非遺

明宣德九年的絹本圣旨，送來榮寶齋修復。王辛敬小心翼翼將卷軸打開，唯恐一點風吹草動傷了珍本。待展開來，清晰可見，原件上下絹絲俱損，打結(jié)糾纏，絹體多處磨損。

看到印璽處有粗糙的縫制，背后襯布，王辛敬略有慍色：“太不專業(yè)了，這就是不懂啊，胡亂搞?！彪S后，斂了怒氣，愁眉不展，“絹本修復比紙本又復雜一些，絹絲須一根根挑出對齊，刷以漿糊固定； 褪色處須一點一點全色。工程量太大，沒有一年恐難以完成。”故此卷當時只展開，略作觀摩，暫未修復處理。

王辛敬再三強調(diào)，如果不修，就不能再打開了，每打開一次，都是損耗，上了年歲的絹本，經(jīng)不起這么折騰。他援引明周嘉胄《裝潢志》所言，古跡重裱，如病延醫(yī)，醫(yī)善則隨手而起，醫(yī)不善則隨手而斃。書畫皆有生命，須時時謹慎，處處小心。

作為第三批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項目裝裱修復技藝代表性傳承人，裝裱修復高級技師。王辛敬常常提醒自己，“雖然自己能力沒問題，但還是要低調(diào)，謙虛，不能太把自己當回事兒。學不足，知有余。很多事兒自己心里明白就行了，不奢求人人理解。”言及此，又解釋了一句，“并不是不重視這個頭銜啊，其實我對國家給予的肯定也給予充分肯定?！闭f話間，自己也調(diào)侃一把。

雖然業(yè)內(nèi)早有公認，王辛敬仍拒絕稱自己為修復師或修復大家，“我只是個裱畫匠，從傳統(tǒng)走來，一路埃塵，可能還殘存些保守思想?！?/strong>

在對待修復與裝裱上，王辛敬還是堅持最傳統(tǒng)的做法，“修舊如舊”是最基本的原則。雖然，現(xiàn)在的技術(shù)和化學試劑足以“修舊如新”，但自己并不主張及認同。而非遺，似乎可以將傳統(tǒng)進行到底。

王辛敬認為，國家重視非遺，相應(yīng)的會對傳承有所促進，但最后還是要在落實上做文章，在具體操作，透明度及公平競爭方面狠下功夫，才能真正讓非遺有的放矢。他對此持積極態(tài)度。

在書畫修復與裝裱技藝的傳承上，王辛敬同樣傳達出了樂觀的心態(tài)?！爸灰詹厝栽?，修復就不會消失。歷經(jīng)千年的技藝，不可能說沒就沒了。重視問題當然好，杞人憂天大可不必?！?/p>

但他話風一轉(zhuǎn)，“要說修復技藝沒有流失，也是自欺欺人，但大部分還是保留下來了，自然，也會有些與時俱進的東西。畢竟，科學始終在發(fā)展的，以前去酸的步驟，現(xiàn)在可以用PH試紙測試，用酸堿度中和，簡潔易懂的解釋，無疑是一種進步?！?/p>

文丨攝影 趙閃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