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詩人和翻譯家梁宗岱先生的百年誕辰,昨天則是他逝世20週年忌日。 梁宗岱的詩名和譯名在他的前半生就已經(jīng)奠定,但由于客觀和主觀原因,他的后半生卻歸于沉寂或近于無聞了。然而是金子總會閃光,近二十年來,他的詩、文被陸續(xù)重新出版,對他的研究也在不斷深入。廣東人民出版社近期推出了由黃建華主編的《宗岱的世界》五本叢書,分為“詩文”、“譯詩”、“譯文”、“生平”和“評説”,其中“生平”一卷向世人介紹了這位文人才子多姿多彩又多災(zāi)多難的一生,書中他與夫人、才女沉櫻的恩怨離合讓人感慨唏噓?!幷?br>? 暮年的游子望落葉歸根,晚年的長輩想重見親人。宗岱有幸在有生之年再見到自己兩個女兒和她們的夫婿。中美開始建交談判后不久,宗岱的二女兒思清和她的丈夫首先從美國回國探親,那是試探性的,思清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否還在人世。關(guān)于這次會面,甘少蘇的《宗岱和我》有簡短的記述:
那天中午,我們正午睡,聽到敲門聲,宗岱去開門,沒有認(rèn)出思清,問她找誰。思清回答説:“找我爸爸——找你?!? 1976年,宗岱的大女兒思薇偕丈夫齊錫生教授一度回來探望父親。離開大陸時,思清八歲,思薇已十二歲。那時思薇已經(jīng)是很懂事的孩子了。她還記得當(dāng)時父親很喜歡她,很疼她,她對父親是有感情的。她只是看不慣父親那種“愛吹?!钡男愿瘛4舜我娒?,父女倆沒有單獨詳談的機(jī)會,因為甘少蘇始終在場。 宗岱晚年有機(jī)會重見兩個女兒,其內(nèi)心的快慰是可想而知的,平時極少談家事的宗岱,此時主動向同事提及自己的女兒,有時還向他人出示見面時合照的照片。但宗岱也有遺憾:沒能再見自己的兒子思明。父子最后分別時,思明還很小,大概是四五歲的光景吧,對父親不可能有很深的印象。宗岱曾經(jīng)向思薇透露,很想出去見見她弟弟。思薇回答,要看看弟弟愿意不愿意。后來思薇徵求弟弟的意見,得到的是否定的答覆:他那樣對待母親,我不想見他。 宗岱另一個遺憾,恐怕就是無緣再見為他生下二女一男的沉櫻了。其實,他們本來是可以有機(jī)會見面的。1982年4月間,沉櫻隻身從紐約飛中國,先到上海,再到山東,復(fù)至北京,重會闊別三十多年的親友。在上海,受到巴金、趙清閣等作家友人的熱情款待。到濟(jì)南,見到她的表弟,作協(xié)山東分會副主席田仲濟(jì)。在北京,會見中國文聯(lián)副主席陽翰笙,還見了朱光潛、卞之林、羅念生等老朋友。當(dāng)然,她也見了她與第一個丈夫所生的女兒馬倫。然而,她這次歸程,卻沒有廣州這一站。那里的宗岱應(yīng)該是等候著她的;而她本人也早有意和宗岱一見。她給宗岱的信可以説明這一點: 宗岱: 接來信知曾到京開會,又聞健康很差,真是一喜一憂,不知有何病癥,現(xiàn)就醫(yī)否?大家都很驚訝。本來以為你比我壯,想不到都入老境。我右手抖痛,説不上大病,但不能提筆寫作,也很苦惱。幸能吃能睡,生活尚稱安逸,目力亦佳,可以儘量看書,欣賞風(fēng)景,可惜你不能來此同游。望多保重,還能再見。 櫻十二,四 然而,沉櫻最后歸來終于沒有再見宗岱,我們猜想,不是因為沉櫻心中對宗岱猶存怨恨,而是甘少蘇尚在宗岱身旁之故。沉櫻與宗岱早在1950年代后期便恢復(fù)通訊關(guān)係,早期是通過在香港的宗岱的同學(xué)轉(zhuǎn)遞的。到了1970年代,兩人已直接通信。我們見到一封郵戳上蓋了依稀可辨的“DEC1972”的字樣。而信封封面上寫的是“廣東廣州黃婆洞外語??茖W(xué)校梁宗岱先生收”。其中“外語??茖W(xué)校”乃“廣州外國語學(xué)院”之誤。可見兩人尚在直接通信的初期階段。正是這封地址不確的信,讀后令我們唏噓不已。林海音女士已把此信的全文披露于海外的報端。聽説是從詩人彭燕郊那里得來的。我們也從彭詩人那里要到了複印件,現(xiàn)照錄如下: 宗岱: 影印品即可寄出,前兩天思清找出你交她的資料去影印,使我又看見那些發(fā)了黃的幾十年前的舊物,時光的留痕那麼鮮明,真使人悚然一驚?,F(xiàn)在盛年早已過去,實在不應(yīng)再繼以老年的頑固,前些時候信中還爭談什麼吉人天相,想想也太好笑了。最近重讀契柯夫一篇小説《晚年》,和赫曼赫塞的散文《老年》,不勝感慨,而我最近又將離美歸去,覺得應(yīng)趁這可以通信的機(jī)會再給你寫寫信。在這老友無多的晚年,我們總可稱為故人的。我常對孩子們説,在夫妻關(guān)係上,我們是怨耦(注:此字在手稿中似由“耦”改作“偶”),而在文學(xué)方面,你卻是影響我最深的老師。至今在讀和寫兩方面的趣味還是不脫你當(dāng)年的藩籬。(重讀《直覺與表現(xiàn)》更有此感)自然你現(xiàn)在也許更進(jìn)一步,大不相同了。我們之間有很多事是顛倒有趣的,就像你雄姿英發(fā)的年代在巴黎,而我卻在這般年紀(jì)到美國,作一個大觀園里的劉姥姥。不過,人間重晚晴,看你來信所説制藥的成功,和施藥的樂趣,再想想自己這幾年譯書印書的收穫。我們都可説晚景不錯了。你最可羨的是晚年歸故鄉(xiāng),我現(xiàn)在要回去的地方,只有自建的三間小屋而已。我在六十歲生日時用孩子們給我過生日請客剩下的錢,自費印了一本褚威格的小説集(以前曾由書店出版三本),想不到竟破記錄的暢銷,現(xiàn)在已卅版(十萬冊)。這幾年內(nèi)前后共出版了十本書,你的《一切的峰頂》也印了。最近在這裡,借書看書都方便,又譯了不少,打算整理一下再出一本。這雖然沒有你施藥濟(jì)世活人那麼快樂,但能把自己的欣賞趣味散佈給人而又為人樂受,也覺生活不再空虛。記得你曾把浮士德譯出,不知能否寄我給你出版?如另外有譯作,也希望能寄來看看。最近在舊書店買到一厚冊英譯蒙田論文全集。實在喜歡,但不敢譯,你以前的譯文,可否寄來?我的幾本譯書真想請你過過目,但不知能寄不能寄,望來信見告。我大概一月動身離美。思明仍欠佳。思薇姊妹都好,忙著掙、花錢。 沉櫻十二月七日 這封表面看來恬澹的信,在知道他們之間的關(guān)係的人看來,包含了多少逝去的酸楚,而又反映出多麼博大的胸襟,多麼高潔的靈魂!在重慶的日子,當(dāng)她知道梁與甘的關(guān)係時,便毅然攜子女離開,沒有吵鬧,沒有哀求。后來,在漫長的歲月里,靠著一份教職和業(yè)馀的筆耕,輾轉(zhuǎn)奔波,獨力把三個年幼的子女撫養(yǎng)成人。二三十年后,當(dāng)她在信中向宗岱提到他們的三個子女時,字里行間,瀰漫著自豪和喜悅: 宗岱: 報告你一件好消息,思明也來美國了。我已兩年未見他,他還是那麼純真,在機(jī)場的人群中,冷眼望去,真是一表人材,風(fēng)度翩翩,而且見了我還像小孩一樣的親,誰也想不到他已是三十齣頭作了爸爸的人。親友們無不羨慕我有這麼三個同樣像玉樹臨風(fēng)般的兒女(向你不妨用此自夸)。外國人更是驚訝他們的體高和風(fēng)度,都不相信他們是純中華血統(tǒng)。(注:后面三個字複印件不清楚,但從文氣推斷,大體不錯。)…… 櫻一月六日 這位可敬的女子,其實對宗岱一往情深。據(jù)林海音説:“她并沒有和梁宗岱離婚,在名義上仍是梁太太,而梁宗岱的妹妹在臺灣,她們也一直是很要好的姑嫂。”(見《念遠(yuǎn)方的沉櫻》,載沉櫻散文集《春的聲音》)沉櫻的文友琦君也有相同的看法:“談笑間,唐基説起梁宗岱教授是他復(fù)旦大學(xué)的老師。今日對沉櫻姊應(yīng)當(dāng)稱師母。她微微笑了一下,我偷眼看她雙頰微紅,笑靨里似乎充滿了回憶的甜蜜。”琦君又説:“我曾在電話中問起思薇她母親對父親的感情,思薇説她母親對父親一直是又愛又恨?!保ㄒ姟兑换叵嘁娨换乩稀罚d沉櫻散文集《春的聲音》)之所以恨,其實不正是因為還有愛嗎? 宗岱與沉櫻,本是很匹配的一對。按林海音的説法:“他們是彼此傾慕對方的才華而結(jié)合的?!币粋€詩人,一個作家,兩人又都從事翻譯,有相通的文藝天地,有共同的工作和生活的語言。后來居上的甘少蘇,原來只有小學(xué)三年級的水準(zhǔn),很難説能夠真正進(jìn)入宗岱的精神世界。是什麼力量使宗岱棄沉櫻而就她? 是她美貌過人?——見過甘少蘇的人都知道,她不過是個姿色平平的女子。據(jù)説,甘與宗岱結(jié)識時,人很瘦,嘴巴大大的,有人覺得,她笑起來,嘴的兩角彷佛翹到了耳朵邊。 是“看中她的靈魂”(宗岱語)?——從后來處事的情況來看,誰能説沉櫻的心靈不美?據(jù)思薇説,三子女與母親共同生活這麼長的時間,從未聽母親説過甘少蘇的“壞話”,雖然這家庭的拆散,不能説與甘少蘇無關(guān)。這是何等的胸襟! 是出于同情甘的不幸遭遇而致?——單純的同情心,有這麼大的魔力麼?宗岱的學(xué)生,女作家盧嵐也曾對此提出疑問: 梁宗岱與她(沉櫻)之間究竟發(fā)生了什麼事?他們之間是否早有裂痕?……他與沉櫻最小的兒子,是在他們分居之后才出生的,可見他們依然維持著夫妻關(guān)係,即使怨恨,也不至于勢不兩立。但這個兒子,一般家庭都十分重視的兒子,卻不能使做父親的回到他們母子身邊。這場'拔河賽’,是四個人的那一組輸給了一個人的那一組。賽事結(jié)局令人目瞪口呆,這裡頭有些什麼秘密?(見《隨風(fēng)舒捲》,載《巴黎讀書記》) 感情秘密,難于洞悉,也不易猜透。我們只能聽聽當(dāng)事者最親近的人的説法。思薇重訪廣州外語學(xué)院,在會見黃建華與余秀梅(黃建華夫人,也是宗岱的學(xué)生)時説: 小時候,我就經(jīng)常聽到父母親吵架,即便沒有甘少蘇,兩個人也未必合得來。母親看不慣父親那種愛吹噓的性格,有時不免説他,于是就吵嘴。兩人在一起時,雖然吵吵鬧鬧,但一旦分處兩地,書來信往卻表達(dá)出深厚的感情。應(yīng)該説,兩個人是有真感情的,父親對母親的為人也很尊重。母親只是不喜歡父親愛吹牛這一點。甘少蘇自然會順著父親,還可能會捧著他。他們當(dāng)然就吵不起來。父親當(dāng)時是不在乎我們?nèi)愕艿模h沒有孩子可以再生,后來結(jié)果就沒有孩子。(大意) ——宗岱當(dāng)時會説出“沒有孩子可以再生”的話,大概是還不知道甘少蘇不能生育的緣故。 沉櫻回大陸訪問后,閻純德寫了《沉櫻,及其創(chuàng)作和翻譯》一文,其中提到梁與沉櫻分開一事沉櫻方面的説法:“我只有離開他,才能得到解放,否則,我是很難脫身的。我是一個不馴服的太太,決不順著他!大概這也算山東人的脾氣吧……”沉櫻的這幾句話似乎可以和思薇那番話互相印證。 盧嵐女士提的一個問題真正説到了點子上:“宗岱師所需要的究竟是一個攜手共進(jìn)的人呢,還是一個在旁邊為他鼓掌喝彩的人?”從宗岱剛愎自用的性格來看,恐怕他更能受用的是一個從低微處仰視他,時時處處“為他鼓掌喝彩的人”吧。 宗岱在回復(fù)沉櫻提到“怨耦”二字的那封信中,雖經(jīng)劫難,仍然表現(xiàn)得十分自信和樂觀,可以説,他是一個永遠(yuǎn)不會服輸?shù)娜恕? 櫻: 你的信深深感動了我們。少蘇讀到“怨藕”(注:宗岱把“耦”字寫作“藕”了)兩字竟流起淚來了,自疚破壞了你我的幸福。我對她説,我們每個人這本書都寫就了大半了,而且不管酸甜苦辣,寫得還不算壞,彷佛有冥冥的手在指引著似的。對我呢,它卻帶來了意外的無限的安樂和快慰。這幾個字本來就是我生的基調(diào)(不管在任何情況下)。陶淵明的“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fù)奚疑”從始就是我的“盲公竹”(注:即“嚮導(dǎo)”之意)。蒙田的“寵非己榮,涅豈吾緇”更加強(qiáng)我的信念了。因此我們的晚晴雖已不錯,白浪寧的 Grow old along with me,The best is yet to be! 跟我一起朝前走, 最好景還在后頭! 仍是我最常哼的兩句詩?!}仍是陶句,但概括了蒙田的一個重要思想。 岱72,12 沉櫻回國訪問時,宗岱已在病中,幾度進(jìn)出醫(yī)院,已經(jīng)無法站起來行走了。但倔強(qiáng)的脾氣依然絲毫不變?!蹲卺泛臀摇分杏羞@麼一小段,頗為傳神: “入秋后的一天,本院教師陳錫添來訪,宗岱只能簡單地和他交談了一會兒。出門散步時,陳老師和我一同推著他走在樹影斑駁的校園小徑上,他説:“梁教授雖然癱瘓了,但腦子還是行的?!蔽艺h:“腦子也不行了?!痹拕偮湟?,宗岱突然爆出悶雷一樣的吼聲,額頭上暴出青筋,眼睛里冒出火花,直瞪著我?!皭灷住边^后,在我耳際留下了隱約可辨的馀音:“怎麼不行了?” 不過,人生自有不可強(qiáng)爭的、無法超越的極限。往后,宗岱的身體更差了,而沉櫻回美后健康也每況愈下,兩人終于錯過了再次聚首的機(jī)會。 1983年11月6日早晨8點40分,宗岱停止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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