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顏禍水論”延綿不絕,禍國的紅顏,自妲己而至陳圓圓、賽金花,也數(shù)不勝數(shù)。但其中被后世認為狐媚最甚、容色最艷,也是下場最慘的,該屬那被陳后主寵愛的妃子張麗華。
千古諷喻紅顏禍水的詩句,莫過杜牧的《泊秦淮》:“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鼻笙蓡柌分?,有黃大仙簽,其中第六十五簽為下下簽,簽名“后主失國”,其簽文為:“隋滅陳時戟伐紛,都因狐媚閉明君;東奔西赴無藏息,井里胭脂隱玉人?!?/p> 上述詩文,說的都是張麗華故事。只不過,前者說的是旖旎舊事而勾悲情,后者卻是慘淡結(jié)局一如夢醒。 杜牧詩中所謂“后庭花”,含義遠較今日單純,不過是一首詩的名字。陳后主是當時最有名的詩人之一。他常把一幫文學大臣召進宮來,飲酒賦詩,自夕達旦,并為張麗華寫下了著名的《玉樹后庭花》:“妖姬臉似花含露,玉樹流光照后庭;花開花落不長久,落紅滿地歸寂中?!边@后兩句,真是一語成讖。 至于黃大仙簽中所謂“井里胭脂”,卻已是張麗華人生末途的寫照。其時為隋文帝開皇八年三月,詔曰:“天之所覆,無非朕臣,每關(guān)聽覽,有懷傷惻??沙鰩熓诼?,應(yīng)機誅診,在期一舉,永清吳越?!庇谑前l(fā)兵五十一萬八千人,由晉王楊廣節(jié)度,分進合擊,直指陳朝都城建康。晉王楊廣由六合出發(fā),秦王楊俊由襄陽順流而下,清合公楊素由永安誓師,荊州刺史劉思仁由江陵東進,蘄州刺史王世績由蘄春發(fā)兵,廬州總管韓擒虎由廬江急進,其他還有吳州總管賀若弼及青州總管燕榮也分別由廬江與東海趕來會師。大軍攻破建康。韓擒虎親率五百名精銳士卒自橫江夜渡采石磯,緊接著賀若弼攻拔京口,形成兩路夾擊。 最先進入朱雀門的是韓擒虎。當時陳后主驚惶失措。侍臣還力勸他仿照梁武帝見侯景的故事,擺足架勢會見韓擒虎。當年侯景以千人渡江,攻下臺城,去“拜見”梁武帝,面對八旬老翁,猶覺天威難犯,背上冷汗涔涔而下,惶驚不已。時移勢易,陳后主心中有數(shù),不理會群臣看法,只說:“非唯朕無德,亦是江南衣冠道盡,吾自有計,卿等不必多言!” 韓擒虎攻入宮中,想不到宮殿中空空如也,當即下令搜查。后宮佳麗都已列在景陽殿前聽候發(fā)落,獨不見了張麗華與孔貴妃。最后搜至后花園中一口枯井。有人建議用大石頭投入井中,井中傳來討?zhàn)埖穆曇?。于是用粗繩系一籮筐墜入井中,眾人合力牽拉,覺得十分沉重,先以為皇帝的龍體確實不同凡體,拉上一看,才發(fā)現(xiàn)陳后主、張麗華、孔貴嬪三人,緊緊地抱在一起坐在籮筐中。士兵們一見歡聲大笑。據(jù)傳由于井口太小,三人一齊擠上,張麗華的胭脂被擦在井口,從此,這口井被叫做“胭脂井”。 此即“井里胭脂”的由來。接下來的事態(tài)發(fā)展卻毫無喜劇色彩。原來隋軍統(tǒng)帥晉王楊廣素慕張麗華之美,私囑高颎:“你進入建康,必找到張麗華,勿害其命?!备唢G至,召張麗華來見,說:“昔太公滅紂,嘗蒙面斬妲己,此等妖妃,豈可留得?”即斬之于青溪。 高颎要效法姜太公,拿張麗華開了刀,自覺做了一件功在當下、利在千秋的好事。張麗華做了刀下鬼,還要被牢牢地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清袁枚賦《張麗華》,道:“結(jié)綺樓邊花怨春,青溪柵上月傷神??蓱z褒妲逢君子,都是周南傳里人?!?也不過隱隱約約地暗示,褒姒、妲己也是所遇非人的結(jié)果,卻不敢過分為張麗華辯護。 張麗華究竟是個什么樣的女人? 美色自不必言。據(jù)說,張麗華發(fā)長七尺,黑亮如漆,光可鑒人;臉若朝霞,膚如白雪,目似秋水,眉比遠山,顧盼之間光彩奪目,照映左右。能讓陳后主為她神魂顛倒,硬件想必是不錯的。 難得的是,張麗華還很聰明,能言善辯,鑒貌辨色,記憶特別好,雖然出身貧寒,卻絕非沒文化的花瓶。當時百官的啟奏,都由宦官蔡脫兒、李善度兩人初步處理后再送進來,有時連蔡、李兩人都忘記了內(nèi)容,張麗華卻能逐條裁答,無一遺漏。據(jù)考證,南北朝時期重要的文學典籍《玉臺新詠》也是張麗華任執(zhí)行主編。后來,干脆到了國家大事陳后主也“置張貴妃于膝上共決之”的地步。后宮家屬犯法,只要向張麗華乞求,無不代為開脫。王公大臣如不聽從內(nèi)旨,也只由張麗華一句話,便即疏斥。因此江東小朝廷,不知有陳叔寶,但知有張麗華。 由此可以得出的結(jié)論是,張麗華不僅有美貌,有文才,而且有機心、有野心、有魄力,對于內(nèi)政外交上的事兒,能力還真未必在陳后主之下。假使她嫁的不是陳后主,成為另一個武則天也未可知。 黃大仙簽說“都因狐媚閉明君”,是不著調(diào)之語。陳后主又哪里是個明君了?充其量是個沒主意沒見識的文人而已。唐魏征在陳后主本紀中評論說:“生深宮之中,長婦人之手,不知稼穡艱難,復溺淫侈之風。賓禮諸公,惟寄情于文酒,眼近小人,皆委之以衡軸,遂無骨鯁之臣,莫非侵漁之吏。政刑日紊,尸素盈庭,臨機不寤,冀以茍生,為天下笑,可不痛乎!”字字到位。魏征不虛偽,沒把責任都推到女人身上。話說回來,假如當時真是張麗華而非陳后主決計斷事,隋朝有沒有那么容易拿下江東,卻還不好說。 當然,無論張麗華對陳后主的軍事外交決策有什么影響,最終的結(jié)局不會有根本改變——這也是南陳傾覆不該由張麗華甚至不該由陳后主擔責的一個理由。南北朝自魏晉以來,一向政治軍事北強于南,南北遲遲不統(tǒng)一,是因為北方一直分裂紛爭。統(tǒng)一是大勢所趨,也是實力對比的必然結(jié)果,不以某個小朝廷某個人的意愿為轉(zhuǎn)移。 退一步說,如果沒有張麗華,或者張麗華力諫不止,這場戰(zhàn)爭,也可能有個玉石俱焚、魚死網(wǎng)破的結(jié)果,但,那又如何呢? 歷史有時吊詭得厲害。一個人是奸是忠,常要被后世一些非常偶然的形勢需求左右。是“狐媚惑主”還是“不讓須眉”,也不容易一下子分辨清楚。 暫且依史家之論,假定是張麗華狐媚惑主導致南陳亡國。我們可以看到,當初吳越之戰(zhàn),勾踐派往吳國的女臥底西施,做的正是這一類事。再早,紅顏禍水的老祖宗妲己,據(jù)說也是女媧娘娘公派去禍害商紂王的奸細。這三個人所為效果近似,何以褒貶卻如此懸殊?就像我們看敵特潛伏片,明明我們派往反動派的女地下黨員,與對方行止不端的女特務(wù),都是在壞對方的事,何以我們愛憎如此分明?這道理看起來似乎無須多想,但細思起來,卻又著實難解。自覺與自發(fā)的距離,難道真有這么遠么? 或者我們假定陳朝之亡,正在陳后主一人。但也正有可資參照的歷史案例。幾百年后,北宋大軍南向,吳越國王錢椒置祖宗三代基業(yè)于不顧,奉行不抵抗主義,讓數(shù)百萬江東父老做了(吳越意義上的)“亡國奴”。但他后世獲得的美名,可就太多了,什么“識時務(wù)”,“慎用兵戈”、“體恤蒼生”。直到明朝,錢家人還能憑宋朝皇帝賜的鐵券保命;直到清朝,皇帝還在宣講錢椒“無能的力量”與“不抵抗的功德”。 都是吳越一代偏安的政權(quán),都是面對統(tǒng)一的大勢,隋滅陳之戰(zhàn)并不比北宋收伏吳越多死了幾個人(否則也不會出現(xiàn)韓擒虎率500兵丁就攻進陳后主宮城的事)。只不過,陳后主反應(yīng)慢了點,公關(guān)意識不足,并且,多了一個張麗華。 說來說去,問題還是出在女人身上??墒?,我們究竟應(yīng)該希望張麗華助陳朝速朽無意中順應(yīng)大勢呢?抑或希望她助陳后主負隅頑抗,讓金陵城下血流漂杵? 這是個悖論。歷史是為勝利者書寫的,它不譴責勝利者,也不講人情道理。有多少“開國英主”背地里胡天胡地、無所不為,不都在“為尊者諱”的名目下,成了偉大人物的私生活小節(jié)?有幾人在意過? 張麗華不是武則天、梁紅玉,也不是西施、貂蟬、楊玉環(huán)、小周后。血濺南溪,歷史連個悲情的句點都沒留給張麗華,留下的,只有鄙夷。張麗華惟一的錯處,是沒落在楊堅、唐太宗,甚至早年的楊廣、唐玄宗手里。但這種命運取舍,擲骰子的,又哪會是她張麗華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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