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雨 袁筱一 一 冬日的太陽懶極了,斜斜地透進(jìn)我們當(dāng)作教師用的小棚屋來。把二合牽到他的座位上,我回到講臺,捏起支粉筆,開始講課。 并不是電影里的那種場景:一群天真無邪的孩子齊聲朗讀,“爺爺七歲去討飯,爸爸七歲去逃荒,今年我也七歲了,背起書包上學(xué)堂……”不,從來不是那么回事。我的學(xué)生中,不少人早已二十七歲或是三十七歲,甚至是好幾個孩子的父親了,而我,也正是天天面對著這樣一撥人在履行一個教師的職責(zé)。 二合幸運!直到我在黑板上寫下課文的題目,我還禁不住在想,象他這樣的孩子,村里至少有一二十個,而事實上,村里所謂的學(xué)校里,我是那些不同年齡學(xué)生們唯一的老師。然而昨天,“青少年發(fā)展基金會”寄了二十元錢來,點的是二合的名。我?guī)ユ?zhèn)上的小學(xué)領(lǐng)了書本,又替他買了鉛筆和橡皮,于是今天他便坐進(jìn)教室里來了。而他卻未必知道在他身后,有多少艷羨的目光。 工工整整地在黑板上描完最后一個句號,我轉(zhuǎn)過身來: “好,今天課就上到這里?!? 目送我的學(xué)生們陸續(xù)走出教室,我微笑著將黑板擦凈。 “二合,怎么還不回去?” 二合仍一動不動地坐在他的那個位上,象是有無限貪戀,不愿挪身。“老師,”他有些羞怯地抬起頭:“你能幫我寫封信么?” “什么信?”我收拾起書本,走近他。 “每個收到信的小孩都要給一位捐錢的人寫感謝信,我有一個城里阿姨的地址?!彼麖目诖锾统鲆粡埌櫚桶偷男〖垪l,交給我。 “告訴老師,你想給這位阿姨寫些什么?” “我想告訴她,多虧了她,我才能坐進(jìn)教室里來聽老師你講課。我們很窮,我有好多小伙伴都窮得上不起學(xué),他們很羨慕我。我會跟老師好好學(xué),學(xué)好了去教他們。”他遲疑地看了我一眼:“我是不是可以問問這個阿姨,城里的孩子都能去上學(xué)么?聽說他們不用割草,喂豬,照看弟弟妹妹,就能坐進(jìn)寬敞明亮的教室,聽和你一樣有學(xué)問的老師講課?” “是的。”我點點頭,心酸:“就在這里寫,不會的字,老師會教你的?!? 我抽了張紙給他:“想些什么就寫什么?!? 二合趴在他的小桌上認(rèn)認(rèn)真真地寫起來。我在他前面坐下,開始看他剛剛交給我的那張紙條。當(dāng)我看清了上面的內(nèi)容,我實在止不住地要大笑起來,笑這個顛顛倒倒、陰差陽錯的世界。 世界太小,這世界著實是不大的。二和的捐款人,居然是蕙!當(dāng)年我離開時,蕙還是個什么都不懂的大學(xué)生。轉(zhuǎn)眼間的滄海桑田,我守著清寒,每個月八十塊錢的工資。而蕙,善心一發(fā),揚手二十塊,讓我陪著學(xué)生一道給他寫感謝信! 二 收到蕙的信,是在我意料之中,我本無心再隱匿自己。然而未料到的是,蕙的信上只有一句話:“所有的朋友都在找你。我也在尋你,尋一個港口,有沒有不準(zhǔn)停留的港灣?” 我是上午收到的信。下午,當(dāng)我正面對著攤在桌子上的信紙手足無措時,蕙,卻帶著一綹余輝,走進(jìn)了我的茅草屋。 一只箱子,一只包,長途跋涉后的她蒼白而憔悴,仿佛一只再也開不動的老船。再也不是我過去所熟識的那張青春美麗的容顏。我看著她,她也看我,用那種倦極了的目光,定定地看我。 “你這是要干什么?”我目瞪口呆:“蕙,你又不是小孩子了,別胡鬧!” 薄暮時分,村里又停了電,我燃了一支蠟燭,就見她在搖曳的燭光里走近我,實在是有種太不真實的感覺。 “我胡鬧?二十八小時的火車,十七小時的汽車,五小時的山路,我為了胡鬧?” “回去也要同樣辛苦,你這是何苦來!” 蕙卻毫不遲疑地打斷我:“我要你娶我!” 五年的漂泊流浪,生活早已教會我一切,包括冷靜從容。我堅決地,平靜地?fù)跛厝ィ? “不,這不可能。” “沒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她卻比我還要平靜堅決:“你幫我,你會幫我,你能幫我。除了你,誰能幫我?我不敢想象……” 她的目光飄忽起來,卻又倏忽間用極快的速度說:“我或許并不是找個丈夫,我只是要找個父親,我尚未出世的孩子的父親。逸平和我,我們……” “我不可能幫你?!蔽移沉怂谎郏坪踹€苗條依舊:“為什么要來找我?” “你是我的朋友,也是逸平最好的朋友。而且,”舔舔嘴唇:“你在這個無人知的角落。” “為什么不和逸平結(jié)婚?”我冷冷地問。 “我不能要求他離婚,也不想。或許他并沒有我想象中的那么重要。愛過了回頭再看,除了這個孩子,只是一場空。也許我們最不能依靠我們最愛之人?!彼ゾ让静菀话愕刈プ∥?,“求求你,我對你要求的,不過是名分,我只要你給我一個名分。” 我竟怕見她那種絕望到底的眼神。我也曾絕望如斯,我。我和蕙的不同點只是在于:她是個女人,因而她只能求得一個男人的庇護(hù)。 蕙貼近我坐下,淚珠滾滾而落,像極了那只正在燃著的白燭。 “你明白的,我笑的你明白的,我們沒有權(quán)利戀愛,我們承受不起,是不是?” 她仰臉看我,好無辜的表情。我點點頭。的確,愛情是世界上最奢侈的事情,而我們一無所有。 三 無論如何,我娶了蕙。我所有的一切都與她平分。我的一半學(xué)生歸她,她特意把二合圈了過去。我找了村里的泥瓦匠,在教室中央砌出一道墻來。我們便開了兩個班。晚上,我們分坐桌子的兩端改本子,甚至連臺燈的光也公平無欺地灑向兩邊。但是我買了張床,她要的只是名分,我也只能,給她——名分。 我們結(jié)婚那天,原本不是個黃道吉日,外面下著雨,蕙把門關(guān)上,雙眉深鎖: “我討厭雨?!彼f。 我笑了:“那你骨性里一定不是個浪漫的女孩兒?!? 她毫無表情地走開去,令我無趣。 不久后,蕙的父母寄了一萬塊錢來,蕙是他們的獨生女。蕙用溫溫和和的眼光看著這些錢,這么多錢,村里的人大概一輩子也沒見過。而蕙,仿佛大家閨秀般將錢扔進(jìn)沒有鎖的抽屜里,然后轉(zhuǎn)過頭來沖我說:“我不是花一萬塊錢來買一個父親的。” 有時,我覺得這一切真是難以想象。但是更多的時候,我覺得兩個灰心到極點的人相守一處也沒什么不好。 蕙一開始就很習(xí)慣鄉(xiāng)居生活,這點倒使我頗為安慰,不過晚上,每當(dāng)我們改完本子,抬起頭來,對視之中,我便從蕙的臉上讀出了寂寞。這份寂寞,一直如冤魂孤鬼纏繞著我們。實際上,寂寞并不是生活的貧缺,而是靈魂深處的匱乏。毫無疑義,正是基于此,蕙和逸平成了浪漫的愛情故事里的男女主人公,也正是因為這樣,蕙索然無味地抽身離開。 又一天蕙卻很嚴(yán)肅地對我說二合是個很聰明的孩子。 “我要幫他上中學(xué),甚至讓他上大學(xué)?!彼d奮地說,一臉圣潔,仍有過去那個蕙的舊模樣。 我冷笑一聲:“你真當(dāng)自己是再造二合的恩主了么?別自欺欺人了。你不見得還要在報紙上發(fā)表一篇文章,對全世界人宣稱你是為了發(fā)展中國貧困地區(qū)的教育事業(yè)和我志同道合,不惜千里遠(yuǎn)嫁于我!而我沒什么崇高的理想,我的所有追求不過是教這里的人多認(rèn)幾個字,降低點文盲的比例,我只希望他們不再像他們的的父輩一樣目不識丁。我從來沒有欲望要打破他們知足常樂的傳統(tǒng)精神。 “然而你就眼睜睜看著他們這樣世代貧窮、世代無知下去么?!”蕙的臉漲得通紅。 “談什么世代?!談什么永遠(yuǎn)?!”我耐心地解釋,“你真的那么幼稚,以為僅憑你我就可以改變世代,改變整個地區(qū)?想想看你我,我們都是無能解決當(dāng)代,無能解決自己的人!當(dāng)然,”我脫口而出:“你也許還有個世代的問題?!? 蕙沒再說話。不一會兒,我聽見她在抽泣,我意識到自己言重了。我凝視她滿是淚水而支離破碎的臉,略帶歉意地輕輕攬過她的肩。 “對不起,”我說:“對不起,可是我只想告訴你一個事實?!? “沒什么?!彼齽e過身去把眼淚擦掉,“你說的有道理,我知道?!? 這天晚上,我們都失眠了。我整夜整夜地瞪著天花板,蕙則艱難地在床上翻來翻去。她害怕,我知道她害怕,她對自己做的事沒有把握。我也沒有。 “我知道你說的是事實?!彼K于開口說:“可你為什么要告訴我?!” “蕙,”我勸慰她,自己也不曉得在說些什么:“有時我覺得我們好像村里的那條小河。你注意到?jīng)]有?人們在里面淘米,洗菜,洗衣服,甚至刷馬桶,它沉淀了人類所有的精華,然后它一身重負(fù)地流淌開去,雖然它從不明白它最終的停留是在何處?!? 蕙打斷了我,說她不懂,說她累了。黑暗里,我聽見她長長的嘆息。 四 蕙的肚子一天天地膨脹起來,而蕙卻顯得一天比一天沉靜,我則一天比一天惶恐。天氣太熱,教室里沒法繼續(xù)上課,于是暑假開始了。我把村里閑來無聊的老太太找來陪蕙,蕙很清楚我無能為力的窘?jīng)r,并沒有表示異議。只是一味悶悶的,經(jīng)常半天不發(fā)一言。 我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該娶蕙。我甚至想去找逸平。我不是到我是否該是那個即將出世的孩子的父親。 蕙大約猜到了我的心思,做了臉色警告我: “你找他來我就走?!? 她似乎不明白她的離開與我絲毫無損的道理,但我也只能放棄這個念頭。我們原本屬于一個無情而蒼白的時代,忠于真理,真理欺騙我們,忠于愛情,愛情毀滅我們。 我們一同去了鎮(zhèn)上的醫(yī)院,醫(yī)生說一切正常。我放下心來,至少,我該扮演一個父親的角色。如果說我還剩下什么,那就是承諾后的責(zé)任感。 我無法忘記那天下午二合給蕙寫信,冬日的陽光中我展開那張紙條,看見了蕙的名字,我還笑! 暑假結(jié)束了,然而蕙的孩子還是遲遲不愿降臨這個世界,來看看在這個將要屬于他的世界里,人們怎樣沉重地過活。而我獨自面對已一分為二的教室傻了眼。幸虧那些忙于農(nóng)事的“爸爸學(xué)生”無法脫身上學(xué),于是我又把兩個班合在一起上課。 我厭倦了。我又厭倦了。先前我逃到這個小山莊來,只是為了過安靜的日子。 然而有一天,蕙卻對我說:“放心,我拖累不了你多久的。” 我駭然:“你這是什么意思?” 蕙沒有回答,轉(zhuǎn)身走進(jìn)廚房,笨拙得像只老熊。 不久我對她說該去買張搖籃來,又問她孩子的衣服準(zhǔn)備好沒有,她淡淡地回我: “沒必要太多打攪你的。” 一天晚上,蕙把二合找來,給了他五百元錢。 “老師很喜歡你,可是老師不能再幫你了。至少,答應(yīng)老師念完小學(xué)?!? 二合疑惑地看著我,一雙清澈見地的眸子。我點點頭,示意他收起來:“蕙老師喜歡你,她希望你好好學(xué)習(xí),不要辜負(fù)她?!? 二合走了,并沒有全明白“辜負(fù)”的意思。蕙坐在我身邊,目光茫然: “你說的有道理,我或許不該留下這個孩子的,不過現(xiàn)在也無所謂了?!? 等到我明白蕙的那一天,我正坐在教室里??匆娪腥讼蛭铱癖歼^來,告訴我醫(yī)院里的蕙不行了。這實在是天的旨意,而蕙,她也該為此祈盼許久了! 我看著醫(yī)生把我的蕙推出來,她躺著,一句話也不和我說,哪怕是用那種疲憊已極的聲音。一襲白布,從頭到腳。 我站立在走廊里,汗如雨下。我沒有勇氣再看一眼我的妻。她該很平和安詳,在那襲白布下。她嘗夠了人類的愛恨聚散,終于知道何為終點!生活拋棄了她,她便反過來棄了生活,沒有遺憾,沒有悔恨,沒有片言只語要指責(zé),要留戀。她該走得無憂無慮的。 “我們盡了全力,不明白的是,她始終不愿與我們配合?!贬t(yī)生在我身邊輕輕停住。 “我知道……我知道的……” 我知道,清楚地知道蕙走前的寧靜。而這是我的妻,我七個月的妻! 五 分開的教室又復(fù)合為一。秋天近了,泥土散發(fā)出一陣難聞的燥腥味。 沒有太陽,近天黑時,突然下起雨來。 二合和我,我們無言對望著,像兩只蜷在殼里的甲蟲,位于教室的兩端。彼此的眼神里都有深深的驚懼。 “蕙老師呢?”二合問我:“為什么她不再教我們了?” “蕙老師回城了。?” 我走向他。在教室中間,我停住了,書本散落在那曾經(jīng)樹立起又隨之被毀的墻的舊跡上。無疑,站在遠(yuǎn)古時代遺留下來的斷垣殘壁前,我也會有同樣的感覺。本來歷史與現(xiàn)實之間就沒有太大的距離。 “你騙人!”二合瞪我。 “是的。” “那你為什么不哭?” “二合,”我的目光越過玻璃窗,仍找不到可以停留的那一點:“下雨了?!? 天的眼淚,我的眼淚,原本都是一樣的。是水。對于無依的蕙,沒有絲毫用處。我們不是好演員,辛辛苦苦演了一場,謝幕時,卻連掌聲也沒有。 只有“噼啪”作響的雨點叩窗。 我收拾起書本。 我走進(jìn)雨中。 蕙不知道,我也不喜歡雨,尤其是愴然墜落的黃昏雨。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