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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建剛 對《詩經(jīng)》的認知，源于陶瓷。 小時候，尚不知《詩經(jīng)》為何物，卻已長期浸染在銅官窯的陶瓷碎片中。 在那個物質(zhì)嚴重匱乏的年代，飯都難得吃飽，玩具只能自制，銅官窯碎瓷片也就自然而然成為各種游戲必不可少的道具了，成為了那個時代最深的記憶。在孩子們的手中，那些瓷片瞬間便獲得了新的生命：拼成小雞、小樹、小花等等，生動活潑、栩栩如生；堆砌成小房子、小碉堡，儼然就是一個個古村落；抑或抱一包碎片，到湖畔塘邊打幾個飄飄，遠勝過金庸筆下的“凌波微步”。 第一次看見瓷片上有字時，我還不識字，但覺得有字的瓷片好看。于是，一群孩子在堆積如山的碎片中尋找有字的瓷片，并興奮地釘在家中土磚墻上，慢慢地，土磚墻成了一面文化墻。 真正讀到銅官窯器物上的詩那已是初中時。初中的語文老師是一位老教師，姓肖，喜歡搖頭晃腦念古詩，那種念詩的神態(tài)才真叫陶醉。肖老師給我們講得最多的是銅官窯器物上的詩，他說，這些詩堪稱瓷片上的“詩經(jīng)”。 其實，肖老師講這些話時，我們對《詩經(jīng)》還一無所知。直到初三時，語文課本上才出現(xiàn)了《關(guān)雎》，但從肖老師的話中，我聽出了他對《詩經(jīng)》的特別推崇和膜拜。受其影響，我也萌生了對《詩經(jīng)》的崇敬和向往。 肖老師給我們講的第一首銅官窯詩是“春水春池滿，春時春草生，春人飲春酒，春鳥哢春聲?！边@首詩是迄今為止發(fā)現(xiàn)的以詩文入瓷的最早例證，是中國瓷銘詩的代表作，也是銅官窯詩之首。 冰冷的陶瓷器一旦賦予了有溫度的情感，頓時生機勃勃起來。春水詩上聯(lián)寫景，下聯(lián)寫人。春水、春池、春時、春草，四個“春”字把春天的美時美景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為春人、春鳥出場醞釀氛圍、營造情景。春人、春鳥實指一對青年男女，男子酒壯英雄膽，向心儀的女子表達愛意；女子一展美妙的歌喉，回應(yīng)著男子質(zhì)樸真誠的愛情。 這場景讓人不得不想起《詩經(jīng)》之首的《關(guān)雎》。“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初春季節(jié)，河水盎然、水草豐盈，幾只雎鳩立于河洲，歡快的求偶聲此起彼伏；一個青年男子，于河岸癡情地注視著河洲上采摘荇菜的姑娘。同是春時、春水、春草，同是一對青年男女，同是表達一種萌于心底、正欲綻放的愛情，這是一幅多么相似的場景呀！ 《詩經(jīng)》產(chǎn)生于西周初年至春秋中葉，銅官窯鼎盛于中晚唐，雖然相距約兩千年，卻是如此相同的表達，這難道不是千年的相通嗎？ 肖老師說，《詩經(jīng)》是有性格的，且是個直腸子性格，因為它來自民間，渾身洋溢著泥土的芬芳。自《詩經(jīng)》之后，文人士大夫詩詞統(tǒng)治了中國詩壇幾千年，除樂府詩尚有幾分《詩經(jīng)》風骨外，其他文人詩詞已少有了《詩經(jīng)》的樸實與率真。 銅官窯瓷銘詩卻是具有這種風骨的不可多得的珍品了。如銅官窯征戰(zhàn)詩：“一日三場戰(zhàn)，曾無賞罰為，將軍馬上坐，戰(zhàn)士雪中眠?！边@是一首敘事詩，又如同一段白話文，無需解釋即可明了戰(zhàn)事之頻繁，賞罰之不公，官兵之不平等，滿腔憤慨，脫口而出。銅官窯瓷銘詩中率性而為的詩很多。“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遲，我恨君生早。”熾熱的感情和無可奈何的怨屈多么明了，過多的旁白只能破壞其內(nèi)生的韻味和美感。 這就是《詩經(jīng)》和銅官窯瓷銘詩的共同風骨，任性而起，隨性而為。 銅官窯瓷銘詩濃郁的生活氣息是肖老師最津津樂道的，他說，這也是與《詩經(jīng)》一脈相承的。 銅官窯詩編撰了一出完整的外銷窯劇目。有描寫生意場景的，“買人心惆悵，賣人心不安。題詩安瓶上，將與賣人看”惟妙惟肖地刻畫了買賣雙方的心理；有鼓勵男子外出做生意的，“男兒大丈夫，何用本鄉(xiāng)居。明月家家有，黃金何處無”坦陳了銅官窯人不受世俗禁錮，勇于經(jīng)商的觀念；有游子思念家鄉(xiāng)的?！耙粍e行千里，來時未有期。月中三十日，無夜不相思”；也有妻子對遠行丈夫傾訴的，“我有方寸心，無人堪共說。遣風吹卻云，語向天邊月”， 這與“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相比，豈不更加直接、更加熱烈？從家中生意的艱難到鼓勵丈夫外出、到送別、到旅途、到相互思念，多么完整的故事呀！如訴、如泣、如詩、如白話，這既是唐代銅官窯人為生活奔波、酸甜苦辣的再現(xiàn)，又是銅官窯開辟海上絲綢之路、遠銷二十九國，成為唐代最大的外銷窯口的壯美史詩。 銅官窯詩還描繪了許多生活場景，生動活潑，天然成趣。如教育篇“家中無學子，官從何處來”，禮儀篇“客來莫直入，直入主人嗔”，警世篇“羅網(wǎng)之鳥，悔不高飛?！保啻好葎悠岸苏l家女，臨河洗舊妝。水流紅粉盡，風送綺羅香”……雖然平淡，但飽含深情；雖有市井氣息，卻韻味無窮。 銅官窯詩與《詩經(jīng)》如出一轍，同根同源，是《詩經(jīng)》在瓷器上的再現(xiàn)。是“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的錚錚誓言；是“東門之楊，其葉牂牂”久候心上人的同聲傾訴；是“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新婚場景的生動再現(xiàn)……它與《詩經(jīng)》一樣，追求“十畝之間兮，桑者閑閑兮，行與子還兮”，有田可種、有?？刹?、攜子同歸的人生愿景。 這就是《詩經(jīng)》，這就是銅官窯瓷銘詩。他們?nèi)缫荒竿蛑嗤挠∮?，流著相同的血?。是什么讓這場跨越千年的演繹有如此強大的向心力？我認為，只有一個因素，那就是《詩經(jīng)》和銅官窯瓷銘詩都根植于同一土壤——深入最底層人民群眾的生活與情感之中，這才是文化的沃土。 所以，無論是《詩經(jīng)》所處的繩床瓦灶的時代，還是銅官窯興起的王朝強大百姓卻依然粗茶淡飯的大唐，無論怎樣的生活，都泯滅不了人們對愛的追尋，對詩的向往。這是我們這個民族靈魂里蘊含的精神，因為有愛，因為有詩，我們才有能力拉升生活的平庸，即使千年以后，也會有一場意境相通、風骨相同、氣息相融的真情邂逅。 在《詩經(jīng)》和銅官窯瓷銘詩中，我頓悟了文藝創(chuàng)造的真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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