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堤散步 作者錢穀 有無之間 朋友從紹興來,送我折扇一把,上面畫了水墨蓮花。在夏日里,這是一喜。但我卻舍不得用它來扇風。其實扇子應該是用來扇風的,或者說本來就是用來扇風的,如今卻閑了它這本工,斯是為何? 就因為它好。 一件東西的好與不好,在什么呢?在附加值。比如一張紙,在上面涂些墨,價值就變了,黃賓虹涂成山水,價值連城;鄰家二寶涂成烏鴉,一錢不值,非但不值,連那張紙也廢了。為什么黃賓虹涂的值錢?因為氣息。氣息是無,無才能生有,有多大的無生多大的有,無越大,有就越多。因此,古人看人看事,多在無上著眼。物看氣息,人看出息。 白竹秘閣 烏木箑骨 吳湖帆畫竹 金西厓刻制 中國的老東西、好東西,多是在無上下功夫。比如折扇。折扇是個有,扇骨呀、扇面呀、扇墜呀等等的,弄得好,料好,工好,無就生出來了,有生無。然后再由這個無,生有。扇子這個有,材料、工藝等等的即便再講究,也是有限的,而由此生出來的有則是無限的了,此之謂“大有”。 我們喜歡的,即是這“大有”,即附加值。 別的好東西,也許到這里就好了。但折扇不行。折扇的附加值還大,它是無限之外還有無限。如胡蘭成所言,“文明是天大地大人大”,“中國東西的大,是如同民歌里的十把扇子,連一把扇子亦有一統(tǒng)江山。” 扇面 行書望湘人詞 作者唐寅 所謂文明,即大氣息。中國的扇子即有著文明的承載。折扇本身氣息,即有了沉穩(wěn)、平和、寧靜、干凈、恭敬、大氣……這一切,可用“仁、義、禮、智、信”來概括。且開闔有度,能屈能伸,能大能小,有正有反,在變化中能見一切,這不是《易》么?中國的《易》,至大至深,就在于它的“易”,“易”即變化。變中有不變,不變中有變,變與不變,在于條件。而此變化,則靠人來把握:“君子居則觀其象而玩其辭,動則觀其變而玩其占”,《易》之奧妙,奧在深湛,妙在能玩。它能把治國平天下這樣的大事,玩于股掌。大事可玩,這只在中國才有,關鍵在怎么玩,大事須玩之以恭。因此《大學》才說:“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敝螄教煜?,其內涵不過是個恭敬。老子說:“治大國若烹小鮮”,那個玩法比儒家的還高明。扇子也是玩的,扇子可以不嚴肅,但真正的玩家,永遠是嚴肅的,恭敬不失,才可稱玩家。有“至善”,才可玩“至扇”。 扇面 茶梅雙鵲圖 作者陸治 打開折扇,見的即是中國文明,書畫在焉。書畫家畫扇面寫扇面,屬于本該之事。而中國書畫,寫的是意,意是什么,是氣息。氣息是無,無能生有。我又把話說回去了。無限之無限,全在有限里,折扇能藏,藏起來的不知有多好,打開來,才見真容。一開一合,即已經有了一驚一喜。這比把書畫張貼在壁上,更有了幾分趣味。作壁上觀,是人隨著書畫,在扇上看,是書畫隨人,時間空間都跟著走。在這時間空間里,跟人結緣。結了緣的人即是朋友。朋友那里也有扇子,扇子連著扇子,自然也是無邊世界。順便講個故事,說祝枝山。有一財主請?zhí)撇嬃松让妗读趟蛣e》。扇面畫好后,財主請祝枝山題詩。祝枝山說,可以,但須三百兩銀子。財主吝嗇,說一百兩。祝枝山題了:“東邊一棵大柳樹,西邊一棵大柳樹,南邊一棵大柳樹,北邊一棵大柳樹?!必斨骺戳?,覺得這不是詩,把畫都糟踐了。祝枝山說,給夠三百兩,自然有好詩。財主無奈給了三百兩,看祝枝山有何伎倆把詩改好。祝枝山續(xù)寫道:“任憑你南北東西,千絲萬縷,總系不得郎舟住。這邊啼鷓鴣,那邊聞杜宇,一聲聲行不得也哥哥,一聲聲不如歸去?!庇嘘P扇子的故事,收集起來,不知有多少。 且折扇折起來時,多么像古之竹簡。文明流布即靠竹簡。中國五千年歷史,即在竹簡內,亦在竹簡外,之所以分內外,是因為有竹簡。扇子也是。一把扇子,即是江山一統(tǒng),也是社稷萬年。中國的文明,一把扇子也能說個不完。 扇面 古柯竹石圖 作者弘仁 扇子在宮廷,在士大夫階層,在民間,都有著無盡的訴說。只是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扇子在戲臺上,扇子這個道具,似乎成了個無所不能。一把折扇,怎么執(zhí),怎么用,生、旦、凈、末、丑,各各不同,所謂:“文扇胸,武扇肚,不文不武扇屁股?!钡@樣分,已經是局限,一切還得根據劇情,情之使然,扇子才然?!短一ㄉ取贰ⅰ剁娯讣廾谩?、《貴妃醉酒》、《紅梅閣》、《秦香蓮》、《晴雯撕扇》、《梁?!贰际强可茸觼頎恳藙∏?,深化了故事,撩撥了人心。中國戲劇,也是個無中生有的妙物,又借了無中生有的扇子,如燈盞與燈盞,彼此相融相匯,相互照亮了起來。戲劇上的事,有深知者在,我就不敢說了。我只記得有一句詩,叫“桃花扇底送南朝”,這是說《桃花扇》 的,如今借了這一句,來說扇子在戲劇中的作用,就能感知到徹底了。 桃花扇傳奇(清康熙西園刻本) 作者孔尚任(清) 為什么折扇能有這么多的好呢?所謂好東西,無非好看,或者好聽,或者好聞,或者好嘗,或者好觸,或者好想。所謂眼耳鼻舌身意,色聲香味觸法,六根六塵。有一樣好就很好了,折扇卻能同時有多種好:形、色好看,什么象牙白、烏木黑、彩螺鈿……更別說扇面上的書畫了;味道好聞,各樣的香扇呢;聲音呢,根據打開的不同方式,聲音也各異;觸摸起來,扇骨、扇面、扇墜,質地都是好的、細密的、軟硬適度的;因此讓人想,有了一把想兩把,有了兩把想三把…… 因此,中國折扇,表面看是折扇,其實折扇背后的東西才是真的。折扇是個有,但也是個無,透過折扇看折扇,折扇已經不是折扇,這不是折扇,卻正是折扇。這也如《心經》上講的,“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一樣的玄妙與真實。 說到折扇來處,有人說源于漢,有人說源于唐,還有人說是什么什么時候由域外引入。這也是個問題。但禪門有個公案似乎把這個問題解了:僧問藥山惟儼禪師:“達摩未來時,此土還有祖師意否?”禪師答:“有?!鄙骸凹扔?,祖師又來做什么?”禪師說:“只為有,所以來?!?/span> 中華文明,骨子里即是這個,生生在此,無所謂有,無所謂無。 禪如此,折扇亦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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