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睡火炕,硬且烙身,他想,北戴河的沙灘也暖但很軟。二叔盤在炕中,一臉皺紋看不清鼻目,說:“你爹在城里睡過彈簧床了吧?”他點頭。爸爸去世時是副局級待遇,四室一廳,配專車。他不想給二叔講,二叔便不問。屋是剛造好,飄著土腥香味,二叔從窗臺撬下一塊墊板,昏黑,有字依稀可辨:狗崽子。“你爹命好沒掛上這玩意兒,以前我總掛?!倍灏櫦y里浮出笑。“我爸也掛過,‘文革’時。”二叔“哦”了一聲,“也沒跑了?成了!他不回來也算說得過去?!倍鍧M意地閉上眼,吸煙。煙霧綻出好大的花。爺爺是地主,百畝地的土財主。那一年爸爸二十歲,二叔小他一歲,八路軍出關(guān)進東北,兩人私下商量去當(dāng)兵。誰去?兩人吵架,背著爺爺。 二叔自小聰明,喝粥時給爸爸的碗里點了一撮巴豆,爸爸瀉了三天,人躺在炕上動彈不得。黑夜,二叔摸到跟前說:“哥呀,我走了,你照顧爹?!卑职忠宦暡豢?/SPAN>,二叔便走,爸爸爬起身說:“哥送你一截子?!弊叩疆?dāng)院,爸爸說:“到窖里拿兩塊餅子,道遠抗餓?!倍蹇粗鴿M眼淌淚的爸爸,有些羞愧地低下頭,扭身掀開窖門鉆進去,爸爸拼著力氣撞上窖門用石頭頂住:“哥對不起你了。”那一年是1946年。后來,爸爸隨著四野一縱殺進關(guān)里就再也沒回過老家。盡管二叔每年都要寫來一封信。爺爺和二叔的日子難過。爸爸偶爾寄錢,卻從不提回老家,倒也少惹了許多麻煩。“你爹有出息,不像我一輩子貓在山溝里。唉,他怎么就不回來一趟呢?怕我沾他呀?”二叔的長煙袋在炕上畫著圈,一個套一個,好長。 他無言,仰臉看屋頂。如果當(dāng)初是二叔走了,他今天會是個什么樣?還會有他么?白天,二叔的兩個兒子抽空來看過他,他問:“你們在哪兒工作?”“家里編筐,賣給鄉(xiāng)里盛水果?!薄笆杖氩簧侔?/SPAN>?”“不少,一天5塊錢?!备鐐z看著他嘿嘿笑,憨厚。問道:“你要去美國念書?坐飛機?”他默默點頭。二叔拍著他肩:“美國那疙瘩我們在電視里看過,樓老高人的鼻子也老高,就是光有殺人的,加小心呀?!彼睦锱婧娴?。在城里沒有人這樣關(guān)照過我。我總覺得爸爸對不住二叔,盡管二叔從打見面一句也沒提起過1946年那個至關(guān)重要的夜晚。 窗外的西北風(fēng)刮稀了星星,火炕越來越熱,他從挎包里摸出一個信封,這是爸爸臨終時交給他的?!澳慊靥死霞野堰@5000塊錢交給你二叔……這錢我存了40年,每月10塊,我回不去了……”爸爸老淚縱橫。那是他第一次看到爸爸哭,也就是那一天他知道了爸爸和二叔之間的故事。 二叔接過錢很平靜,問:“你爹掉眼淚了?有眼淚就好。”二叔說著跳下炕,從地柜里捧出一個黝黑的瓷壇,那瓷壇的釉面斑駁無光?!暗攘四愕?/SPAN>40年。你爺爺臨死時把這埋到土里,鬧‘文革’的時候也沒抄走,你來了就給你了,長子長孫。你爺爺也能合上眼了?!币粔y元攤到炕上,白粲光閃。他目瞪口呆,二叔說:“200塊大洋,你爺爺沒動過,我也沒動過?!彼尺^臉去,他捋不清這些刻在昨天銘在今日的故事,他只覺得世界上的故事太多太長,他要讀一輩子?!捌鋵?/SPAN>,那宿你爹讓我下窖去拿餅子,我就尋思清楚他的意思了,家里總得留個人呀……”二叔也流淚了,一顆一顆淌到皺紋里。他靜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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