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乙未年夏天，我陪著名作家凌翼先生去南昌縣黃馬鄉(xiāng)采風(fēng)，我的老領(lǐng)導(dǎo)、好朋友、黃馬鄉(xiāng)鄉(xiāng)長龔蘆花親自接待了我們。在辦公室龔鄉(xiāng)長為我們簡略介紹了黃馬鄉(xiāng)的人文地貌與經(jīng)濟社會的發(fā)展概況，從她的講述中跳出了那個南昌人耳熟能詳的名字——八大山人。我們今天遠道而來，多半就是因為他。這個時間的故人，他的鼎鼎大名在中國乃至世界書畫藝術(shù)史上制造的余震，至今無法平息。在南昌縣黃馬鄉(xiāng)這個與八大山人的生平身世有著千絲萬縷聯(lián)系的地方，不知道該有著怎樣的受寵若驚??！龔鄉(xiāng)長從她的資料柜里拿出幾本《八大山人在介岡》分發(fā)給我們，據(jù)說這是南昌縣籍的北京畫家、學(xué)者蕭鴻鳴先生歷經(jīng)三十年研究八大山人的巨著，拿在手上沉甸甸的，卻無故在我內(nèi)心生出一種歲月蒼茫的感覺。 龔鄉(xiāng)長從百忙中騰出身來，親自陪我們前往介崗。從鄉(xiāng)政府出發(fā)，車子就開始在黃馬的丘陵上起伏前行，穿過連綿的農(nóng)田、村莊，駛上了撫河大堤，眼前便空闊了起來，一條古老的大河從歷史深處流淌而來，在今天的陽光下閃爍著粼粼波光。如果撫河也有記憶的話，一定知道三百多年前的某一天，逃生至此的朱耷是否竹杖芒鞋從這里倉皇走過呢？撫河悶聲朝我們身后奔流而去，沒有停下來作答的意思，恍然間給我留下了一個逝者如斯夫的逆光背影。我把頭伸向車窗外，回頭望了望遠去的歲月，一切都不得而知，然而，似乎又一切都可以感知。汽車?yán)^續(xù)往前走了一段路程，又停了下來，龔鄉(xiāng)長告訴我們，眼前這一片水汊縱橫，荷葉連綿的地方就是黃馬鄉(xiāng)號稱十里荷塘的濕地，再往前兩三里就到了我們今天要去的介崗鶴林寺遺址。我站在土堤上，望著這上下十幾里自然繁殖的野生蓮荷，想著幾百年來，各色蓮花像模特走T臺似的在這里你方唱罷我登場，極力渲染著剎那芳華，驚艷了浩瀚天空下那無邊的寂寥，也成了那些冬去春來的水鳥們的宏大盛宴。而一個國破家亡者的落魄與孤獨恰逢此時被命運拋棄到了這里，我極力地想象著畫里畫外的八大山人，不得不感嘆天意造化是如此的奢華和用心良苦！ 據(jù)《進賢縣志》記載：八大山人約于順治初年開始在介崗的鶴林寺隱名埋姓生活了十五六年，并作為寺廟住持弘敏大師的嫡傳弟子而“得正法”，后來接替弘敏主持鶴林寺長達七年。鶴林寺東南方的撫河岸邊，也就是我此刻站立的地方，每年夏天盛開有近百萬畝的荷花（過去百萬畝荷花與眼前十里荷塘似乎有些對應(yīng)不上，但這兩個數(shù)字的巨大落差，也不同程度的佐證了人類的發(fā)展史就是一次滄海桑田的過程，也說明了時間不僅是一道加法題，同時也是一道減法題。就像八大山人生前命運多舛，死后卻榮耀至極。），水鳥野鴨，秋去春來，生衍期間。八大山人有許多傳世的荷花、禽鳥和野鴨作品，其實就是他當(dāng)年在介岡一帶的“寫生”或回憶之作，而絕非是閉門臆造。至此，我怎么也聯(lián)想不起來，就是這一大片豐腴的荷花的祖先，把一個名叫朱耷的落難皇孫，造就成了一代宗師——八大山人；更不能想象那些偶爾從荷塘拍翅而起的自由快樂的水鳥，又如何把他的孤獨喂養(yǎng)得舉世無雙？ 來到八大山人在介崗隱居的鶴林寺遺址，一面幾剩無余的斷垣殘壁兀立在眼前，旁邊一片松篁如蓋，仿佛想為它抵擋一些歲月的無情風(fēng)雨。據(jù)介紹，此殘墻為明代晚期建筑風(fēng)格，長約5-6米，墻中有一個完好的門洞，紅砂巖門柱依舊能給人以歷史的厚重感，這應(yīng)該是鶴林寺的正門。再往里看還有一面據(jù)悉是清代乾隆年間的大殿殘墻，應(yīng)有七八米之長，四五米之高。墻壁上的青苔已被夏日的陽光烤干，破損的墻頭上生長著一棵隨遇而安的小樹。從兩面殘墻之間的跨度來看，這座寺廟應(yīng)該不大，甚至還有一些寒酸，但在當(dāng)年也足于安放家國淪喪的朱耷那顆死里逃生的驚魂了。腳下雜草叢生，遍地的瓦礫正在一層層被泥土掩蓋，我蹲下身隨手從淺土中拔出一塊褐色瓦片，它已經(jīng)碎得不成形狀，周圍的“傷口”好像還定格在某一年的尖銳的破碎聲中。我感覺，自己與這塊碎瓦片有了某種短暫而又超越語言的交流，透過瓦片與生俱來的那種冰涼，我似乎觸摸到了它體內(nèi)一絲殘存的溫暖，我相信，正是這似有若無的溫暖把朱耷對生的絕望，慢慢地焐熱成了希望。由此我想，不管世態(tài)多么炎涼，世間所有的溫暖都在不斷超越溫暖本身，給生命傳遞著巨大的慰藉。
三百年前，八大山人因為介崗這方水土得于安身立命；三百年后，介崗作為享有世界聲譽的一代國畫宗師八大山人曾經(jīng)的隱居地，卻平靜地安守在鶴林寺的廢墟上，再也想不起消失在歷史深處的那一聲悠長的鶴林晚鐘，想不起那個喜歡獨自在撫河岸邊畫荷花與水鳥的清瘦的和尚或落難至此的皇孫......準(zhǔn)備離開時，我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發(fā)現(xiàn)了一塊低矮的水泥立碑，上面刻著“南昌縣文物保護單位”的字樣。面對這塊水泥立碑，我默默地站了好一陣子。那一刻，我好像什么也沒有想，卻又像經(jīng)歷了百年千年?；秀遍g，立碑幻化成了八大山人的模樣，我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對著他抱拳一揖：大師，您終于獲得了官方保護的承諾了！他看著我淡然地一笑，然后又把自己隱藏了起來。他的笑容很像他筆下的荷花，簡潔得近于吝嗇；復(fù)雜得又像鶴林寺的殘垣斷壁與水泥立碑之間那份隔世的陌生與漠然。 竹林里響起了颯颯的聲音，一陣微風(fēng)清涼地從我身上吹過，沒有把我從八大山人的笑容里拔出來。太陽西斜，陽光卻把我的影子拉得越來越長，越來越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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