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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憶是靠不住的一——留白

       蕓蕓齋 2018-08-04
      在制造格言警句方面,錢鍾書先生堪稱行家里手。比如,關(guān)于回憶錄,他的一段名言就足以讓許多傳記作家和自傳傳主袖手輟工。在寫于1982年8月的《<寫在人生邊上>重印本序》的末尾,他說:
        
        我們在創(chuàng)作中,想象力常常貧薄可憐,而一到回憶時,不論是幾天還是幾十年前、是自己還是旁人的事,想象力忽然豐富得可驚可喜以至可怕。我自知意志軟弱,經(jīng)受不起這種創(chuàng)造性記憶的誘惑,干脆不來什么緬懷和回想了。
        
        我喜歡讀這樣促狹精怪的話。晚年的錢鍾書看似溫文爾雅,可一旦涉及“人生感悟”,早年的“狂狷”之氣又會“浮出水面”,似此完全不考慮人際關(guān)系,打人偏打臉、不罵人也要揭短的快人快語,怕也只有像他那樣世事洞明且又律己甚嚴(yán)的人才說得出來。
        類似的觀點(diǎn)錢氏說過不止一次。1981年4月6日,當(dāng)一位采訪他的記者不知輕重地建議他寫一部回憶錄時,錢先生逮了個正著,他出語驚人地說:
        
        一個作家不是一只狗,一只狗拉了屎撒了尿之后,走回頭時會找自己留下的痕跡聞一聞,至少我不想那樣做。
        
        這話的妙處在于,用“一個作家不是一只狗”這樣言之鑿鑿的判斷,讓我們產(chǎn)生完全相反的聯(lián)想——雖然肯定“不是”,但一個作家似乎是難免“很像”一只狗的。緊接著他又說:
        
        我還有一些自知之明,去年有人叫我寫《自傳》,亦代(引者按:指馮亦代)是居間者,我敬謝不敏?;貞洠亲羁坎蛔〉?,一個人在創(chuàng)作時的想象往往貧薄可憐,到回憶時,他的想象力常常豐富離奇得驚人。這是心理功能和我們惡作劇,只有盡量不給它捉弄人的機(jī)會。你以為怎樣?反正文學(xué)史考據(jù)家不愁沒有題目和資料,咱們也沒有義務(wù)巴巴地向他們送貨上門?!?〕
        
        “回憶是最靠不住的”,這話說得太傷人?;貞浭抢先说膶@?,回憶有時候甚至是一種生理需要??赏砟甑腻X鍾書卻仿佛和“回憶”有仇,不僅自己拒絕“回憶”,而且對別人的回憶也加以譏誚!一個記憶力超常的人,竟然對“回憶”如此不信任,真是匪夷所思。讀他的這些絕不與俗見茍同的智慧話語,常常讓我想起曾經(jīng)流行一時的“魔鬼詞典”。而“魔鬼”,在錢氏那里倒是一點(diǎn)也不猙獰。在那篇著名的《魔鬼夜訪錢鍾書先生》里,他就曾借魔鬼之口宣稱——“自傳就是別傳”!
        不僅拒絕寫自傳,錢鍾書甚至對他人為自己立傳的沖動也不領(lǐng)情,原因無他,蓋因“回憶最不可靠”。更有甚者,他還對別人寫好的關(guān)于自己的“創(chuàng)造性的回憶”,大加斧削。安迪在《我與錢鍾書先生的短暫交往》一文中寫道:
        
        第二年下半年,我約請上海師范大學(xué)的林子清先生寫了一篇回憶錢先生在暨南大學(xué)時期的文章。為了慎重起見,我把校樣寄了一份給錢先生,請他定奪。錢先生在回信中說:“子清同志此文實(shí)可不寫。盛情可感,而紀(jì)事多不確實(shí),或出記憶之誤,或出傳聞之誤。遵命刪改一下,請子清同志過眼,并請他原諒?;貞浭亲羁坎蛔〉模宜^'創(chuàng)造性的回憶’。子清同志是忠厚老實(shí)人,對于暨南同事中的'人際關(guān)系’實(shí)況,不甚看透,故把詹、李、方的話也刪掉了?!闭劦健蹲x書周報》,錢先生說,報紙很精彩,可以看到老人的不可靠回憶,年輕人的互相吹捧。
        
        我常想,究竟是什么原因使錢鍾書對回憶錄或傳記,懷有這么一種“傲慢與偏見”?難道,所有的傳記皆不能入他法眼?但據(jù)我所知,錢先生對英國作家鮑斯威爾撰寫的《約翰遜傳》還是推崇備至的,至少,他喜歡那個天才傲慢、不可一世的英國文豪約翰遜博士。
        常風(fēng)先生曾和錢鍾書同窗共讀,據(jù)他回憶,青年時代的錢鍾書“很崇拜約翰生(即約翰遜——引者注)。后來幾十年我雖未見他提及這位偉大的作家,但晚年他很喜歡看各種字典,也許與他崇拜約翰生有關(guān)”(《和錢鍾書同學(xué)的日子》)。有的傳記者甚至說,錢鍾書當(dāng)年在赴牛津留學(xué)那漫長而令人疲乏的航行中,竟以讀約翰遜博士的詞典為樂。前引安迪的文章中,也提到他代陸谷孫先生登門贈送《英漢大詞典》的情景:
        
        錢先生捧著《英漢大詞典》,夸陸谷孫先生了不起,可以和薩繆爾·約翰遜媲美。不過說起他把約翰遜的《英語詞典》都翻爛了的傳說時,錢鍾書卻說:“我怎么看得到那本詞典?不過,約翰遜的詞典編寫得很有趣,如'枯燥’這個詞的例句就是:編詞典是件枯燥的事情?!?br>  
        錢先生說“我怎么看得到那本詞典”,或許是氣話,從他順口拈來的那個詞條可見,他不僅讀過約翰遜的《英語詞典》,而且相當(dāng)熟悉。他只是對傳記作者們?nèi)绱松酚薪槭碌亍罢加小北驹搶儆谧约旱娜松?jīng)歷,感到不忿罷了。讓一個對傳記心懷不屑的人,不得不面對別人筆下的那個連自己都認(rèn)不出的自己,真不啻于一種精神的酷刑!
        最近,讀了鮑斯威爾的《約翰遜傳》,終于明白了錢鍾書何以如此青睞約翰遜,所謂惺惺相惜者是也。對歷史和傳記,約翰遜也有著遠(yuǎn)超常人的“傲慢與偏見”。比如,當(dāng)鮑斯威爾夸贊羅伯遜的歷史著作時,約翰遜就大不以為然地說:
        
        你必須先搞清楚,所謂的震撼人心和多彩多姿是怎么一回事。那不是歷史而是幻想。他(羅伯遜——引者注)描寫從來沒有見過的事,憑幻想描繪圖畫,羅伯遜描繪歷史人物的心靈,就像雷諾茲描繪他們的面孔一樣:他只會想象英雄人物的容貌。你只能說羅伯遜在寫言情小說,也只能從那樣的觀點(diǎn)來打量他。談到歷史,他差太遠(yuǎn)了?!瓕α_伯遜,我愿引用一位老教授對他學(xué)生講的話:“再三讀一讀你寫的作文,凡遇到你認(rèn)為是特別精彩的段落,就給我刪掉。”〔2〕
        
        和錢氏一樣,約翰遜博士也是位眼睛長在額頭上的偉人,百科全書式的淵博與睿智使他對歷史書寫的虛飾和杜撰洞若觀火。他說:“我們必須考慮到,可資征信的歷史,實(shí)在少之又少,當(dāng)然,我指的是驗(yàn)證無訛的歷史。哪個國王當(dāng)政了,打了什么戰(zhàn)爭這類的記載,可能是正確無誤的;但是,一些加油添醋的描寫,或者歷史的哲學(xué)理論。都是些臆測之詞。”〔3〕他還以詼諧的語調(diào)評論歷史學(xué)家:“有一種歷史是不可原宥的謊言,另一種是神圣的謊言,譬如,別人告訴我們,范登諾戰(zhàn)事失利的消息傳來時,每個人的心都怦怦跳,眼眶都含滿淚珠。我們現(xiàn)在知道,如果他說每一個人都食不下咽,不更能賺人眼淚嗎?這些都是'可能’發(fā)生的情況,如果說'已經(jīng)’發(fā)生了,就可以說是一則神圣的謊言。”〔4〕
        更為有趣的是,約翰遜對傳記的看法:
        
        哥登史密的《巴奈爾傳》是一本糟糕透頂?shù)臅⒉皇钦f他寫得不好,而是材料本身就平淡無奇;除非作者能和那人一起吃喝玩樂,論古說今,否則就不夠資格為那人寫傳記?!?〕
        
        在約翰遜看來,只有能和傳主一起“吃喝玩樂,論說古今”,才算擁有寫傳記的“資格”。準(zhǔn)乎此,則很多傳記作家完全應(yīng)該“下崗”或退休。其實(shí),約翰遜這話不過是在暗示鮑斯威爾:給我寫傳記,你是最有資格的,好好干吧!事實(shí)證明,作為晚輩和朋友,鮑斯威爾沒有辜負(fù)他的期望,他歷經(jīng)二十余年精心撰寫的《約翰遜傳》甫一問世,便天下紙貴,成為世界傳記史上的不朽巨著。這樣的“絕配”,在世界文化史上可說是“只此一家,別無分店”。
        關(guān)于寫日記,約翰遜的觀點(diǎn)也與眾不同,他說:“最需要記錄下來的,就是你的心智狀況;你需得把所有記得的事都寫下來,因?yàn)?,事情發(fā)生時,你是無法分辨是非的;所以必須在記憶猶新時立刻寫下來,事情過了一兩個星期,所有的情況也許不一樣了?!边@里,我們可以看到錢鍾書“記憶最不可靠”說的端倪。
        然而——讓我們也來幽錢先生一默吧——最該奉行錢氏“默存”之道的楊絳先生,卻未能將沉默進(jìn)行到底,錢先生仙逝之后,她成了當(dāng)代最具影響力的回憶錄寫作者。作為“錢迷”,楊先生的書我當(dāng)然要買,就像喜歡王小波,必須要讀一點(diǎn)李銀河;對胡適感興趣,順便也關(guān)注一下唐德剛;佩服魯迅,自然要把《我與魯迅七十年》無條件地買回家。這也算是“愛屋及烏”吧。但幾年前買來《我們仨》,未讀完“古驛道”那部分,便有些興味索然,當(dāng)時我分不清,自己是在讀回憶錄,還是虛構(gòu)小說,在我最想了解真相的地方,楊先生竟然以“夢”出之!這對我的智力和耐力都是個很大的考驗(yàn)。這一回,為了寫這篇文章,總算從頭到尾將《我們仨》讀完,心里除了興起一種“心向神往”的感動,再一個收獲就是,終于確定這是一部“回憶錄”!至于其中有無錢氏所謂“創(chuàng)造性的回憶”或陳漱渝先生所謂“無意失真”和“有意作偽”?我不是考據(jù)家,不敢妄加臆測。不過,在回憶錄中引入意識流式的“夢的解析”,這可算是楊先生的發(fā)明。在這本書里,楊先生自承晚年聽電話都無法準(zhǔn)確記錄,卻為我們展現(xiàn)了時間跨度甚長、裁剪特別得當(dāng)、張馳有度的一部“家庭傳記”,根據(jù)錢先生“老人的回憶不可靠”的提醒,我們對耄耋之年的楊先生的“回憶”,保持一點(diǎn)適當(dāng)?shù)膽岩?,?yīng)該不算不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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