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枝裕和習(xí)慣于同時呈現(xiàn)天堂與地獄、污濁與圣潔,呈現(xiàn)匱乏與充盈、溫暖與冷酷,呈現(xiàn)無意義和有意義。 撰文 / 梅雪風(fēng) 編輯 / 何瑫 圖片 / 豆瓣電影 微信編輯 / 尹斯微 ? 正常世界家庭的巨大冷漠, 是整部電影的底色 對于《小偷家族》最大的誤解,可能就是它的溫暖。 這其實是一部相當(dāng)不溫暖的電影。從樹木希林所飾演的老奶奶柴田初枝這個角色,就能看得出來。 這位老奶奶起碼做了兩件缺德事兒。 一,如果不說是她誘拐了她前夫的孫女,也可以說,她對她前夫?qū)O女亞紀(jì)的離家出走是樂見其成甚至是推波助瀾的。她精心照顧亞紀(jì),看起來就像是在照顧自己的戰(zhàn)利品。
二是每個月都會到她前夫的兒子家里,她就是要在這家人傷口上撒鹽,給這家人添堵,因為他們的母親搶走她的丈夫,所以她要讓這家人為此付出代價,每月的固定拜訪,就是她最持之以恒的報復(fù)行為。 她還有意地問亞紀(jì)去哪兒了,幸災(zāi)樂禍地看驚惶失措的亞紀(jì)父親掩飾。更過分的是,每個月她還要從這家人手中拿走3萬日元的費用。當(dāng)她走出屋,看著信封里面的現(xiàn)金,嘟嘟囔囔地說著又是3萬日元的時候,你就知道她內(nèi)心的恨意。
當(dāng)我們重述她的行為時,能明顯看出來,這絕對不是一個善良的老太太,刻薄地說,這就是一個人渣。但有意思的地方在于,我們看電影的時候,根本感受不到這一點。很多人感受到的是溫暖,為什么? 如果我們設(shè)想一下,如果她去見亞紀(jì)父母的時候,問到那個孩子,他們是一種悲痛欲絕的反應(yīng)的話,那么這位老太太的行為就瞬間變得邪惡。
但我們看到的,是這位父親面對這個問題時,更多的是一種躲閃,好像家族丑聞被揭開時的慌亂無措。而這么多年孩子失蹤,他們也沒有報警的事實,可以看出,這位父親實際上是希望自己的孩子丟失的。
而在這部電影里,顯然不止亞紀(jì)一人被父母遺忘,小女孩由美顯然經(jīng)常受母親的虐待,還被經(jīng)常一個人關(guān)在陽臺上無人搭理,而小男孩祥太,之所以被治與信代收養(yǎng),是因為他父母把他鎖在了游戲機廳停車場的汽車?yán)铩K麄冸m然沒有被遺棄,但是遠(yuǎn)勝被遺棄。而根據(jù)影片隱晦的提示,他們?nèi)坏母改阜磻?yīng)都出奇一致,都對報警沒什么興趣。
這種正常世界家庭的巨大冷漠,是整部電影的底色。他們這些正常家庭文質(zhì)彬彬的無情,讓這個老太太的殘忍都顯得溫柔了,也讓這個臨時家庭反而有了真正家庭的溫度。
但這個臨時家庭也不是伊甸園,是枝裕和,也不是一個好萊塢導(dǎo)演。這些人并沒有因為自己的底層身份而獲得豁免,也沒天然地獲得那種道義上的正當(dāng)性。 治與信代覬覦老奶奶的養(yǎng)老金,而老奶奶只是需要有人陪伴。 這三人,其實彼此都知道對方的意圖,但人間的滄桑,讓他們學(xué)會了一件事情,就是寬容。他們能安然接受對方的不堪,同時心態(tài)平和地去接受這種渾濁。 對于親情的極度匱乏,讓他們不約而同地把對方作為替代性的家庭成員。正是這種心知肚明又沉浸其中,極度現(xiàn)實又極度溫情的巨大裂縫,讓這部電影有了一種巨大的張力。 就像治與信代情不自禁地要把那個小女孩帶回來一樣,他們太過于向往那種溫暖,于是就把這種法律意義上的誘拐,自我催眠成了一種救助。這是一種人間的飛蛾撲火,是一種無法言喻的匱乏之后的報復(fù)性熱情似火。 最讓人唏噓的是治被逮捕之后,別人問他為什么要教小孩偷東西時,他說因為我沒有別的可以教給他們。 讓人唏噓的地方在于,他想像真正的家庭成員一樣,學(xué)著去給予,但他唯一能給予的是人人唾棄的偷盜技巧。 在這樣一個替代性的家庭里面,偷盜,成了他們的替代性血緣。 ? 是枝裕和的電影里沒有敵人 是枝裕和是公認(rèn)的處理家庭題材的大家,在是枝裕和的電影中,可以做一個粗略的分類,《步履不停》《奇跡》《比海更深》《如父如子》,這些電影講的是血緣家庭內(nèi)部的矛盾。 而《小偷家族》和《無人知曉》則可以當(dāng)做姊妹篇,《無人知曉》講述的是,一幫孩子被母親遺棄之后怎么孤獨求存,然后孤獨死去的故事,《小偷家族》講的是三個孩子在被家庭冷落或者拋棄后找到了自己的替代家庭,然后這個家庭也再次破產(chǎn)的故事。 從家庭內(nèi)部的矛盾,到被家庭遺棄,再到去組成一個替代性的家庭。我們能看到是枝裕和對于家庭關(guān)系思考的漸進(jìn)式邏輯。 這么講,似乎是說是枝裕和是在講述家庭的殘酷性,但又不盡然。 相較而言,大師伯格曼確實是在寫親情的殘酷。那種無法交流的隔絕,那種表演愛的虛假,那種責(zé)任掩蓋下的恨意和冷漠,在他的鏡頭下,纖毫畢現(xiàn)。
伯格曼是在講那種無法克制的自私。它帶來的是對愛的渴求,和對付出愛的吝嗇。這兩者之間的巨大缺口會讓人痛苦不堪。 伯格曼的關(guān)注點,是在這隔膜本身,在這種裂縫本身。伯格曼是理科生。
是枝裕和澤顯然不愿意做這種形而上的討論。他被現(xiàn)實里面那種虛假與真實,溫情與殘酷互相糾纏在一起的復(fù)雜性迷住了。
他相信這種裂縫不可能被彌合,它將會伴隨著人類永久存在,這也是他拍了兩部特別社會化的電影《無人知曉》,《小偷家族》,但他都沒有把矛頭指向所謂的社會制度,或者是當(dāng)下的內(nèi)在原因。 在他的電影里面沒有敵人。 當(dāng)然這也是為什么這些電影后勁特別大的原因。因為你找不出解決方案,也就找不到真正的出口。它們不是那種有助于你消化的電影,它們是會深入嵌入你的情感深處的電影。它會讓你的單純變得稍許復(fù)雜,讓你更容易失去判斷標(biāo)準(zhǔn)。說的煽情一點,就是會讓你變得更加溫柔。
這也是他的電影里面總是父子孫三代的原因。因為父輩的父子矛盾,最終會近乎原封不動的在子孫輩身上上演。 就像《海街日記》里面她們耿耿于懷于自己父親的出軌,但最后她們也難免成為所謂的第三者?!恫铰牟煌!防锩?,兒子糾結(jié)于父親不能跟他交流,但他自己面對那個年幼的養(yǎng)子也不知所措。 但也正是這種近乎于宿命的困境,讓人有了在某一瞬間看透這一切的可能。因為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從受害者變成了施害者。這種瞬間的角色易位或者說重疊,讓他意識到了他之前的局限,這個世界的復(fù)雜和無奈。在這一瞬間,和解成為可能。
這種刻意的立場不明讓是枝裕和的電影有了一種更為豐富或者是復(fù)雜的意味。這種意味在他的最近兩部電影里更為極端。 《第三類嫌疑人》講的就是真相都不存在,無論是從社會階級的角度,還是從人性的角度,實際上都無法窺探到那個殺人犯的真正內(nèi)心,或者說,這種概念化的說法,本身就是對于真相的簡化。
而《小偷家族》則是對于善惡的混淆。他們這個臨時家庭的成年人,違背了大眾意義上的道德,但卻給了幾個孩子和他們自己更有溫度的家庭生活。但這又不是那種一廂情愿的對于底層的美化,那看起來貧困卻溫馨的家庭生活背后,其實也有不清不楚地對利益的追逐和仇恨。 是枝裕和顯然越來越警惕概念本身,或者說,當(dāng)意識到可能被某種概念框定的時候,他更愿意去打破它們。
對于家庭,是枝裕和與伯格曼的最大區(qū)別,在于伯格曼是在努力地解釋著一切,而是枝裕和在說,所有的解釋都是幼稚。
當(dāng)解釋成為一種幼稚的游戲之后,是枝裕和更關(guān)注于那些莫衷一是的煙火氣的細(xì)節(jié)。那個細(xì)節(jié)里面,那些未經(jīng)深思熟慮的本能的散發(fā)出的人性況味,才是他所看重的。 這就是《小偷家族》里面那些孩子對著那只即將蛻殼的蟬喊著加油! 是他們在渾濁的海邊在渾濁的天氣下歡快的跳著。 是老奶奶看著他們的背影輕輕的說,謝謝你們。 是小姑娘半夜起來,看著手里剛剛脫落的牙齒驚慌地去找哥哥。 是治和祥太在雪天里面堆骯臟而丑陋的雪人。
他同時呈現(xiàn)天堂與地獄、污濁與圣潔,呈現(xiàn)匱乏與充盈、溫暖與冷酷,呈現(xiàn)無意義和有意義。 他在這種對抗性事物的配比上,顯得小心翼翼,就像一個雜技演員一樣。因為一旦偏向一邊,整個世界就會趨向單調(diào)。 而這是他不能忍受的,在他眼里,答案是對世界的褻瀆。█ 梅雪風(fēng),資深媒體人,影評人。曾任《看電影·午夜場》、《電影世界》等多家電影雜志主編,著有評論集《虛無的質(zhì)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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