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匯讀書周報;書人茶話 2018年08月06日 星期一 濠上漫與 獄吏唐烜 陳尚君
戊戌變法失敗,六君子慷慨就義,這一天是光緒二十四年八月十三日 (1898年9月
28日)。午后,刑部主事兼山東主稿唐烜方與同僚閑話,軍機處派員送來專片,秋審處滿漢提調(diào)驚惶入堂,喚書吏速出。很快,軍機大臣剛毅到部,諭旨下,劉光第、楊銳、譚嗣同、林旭、康廣仁、楊深秀六人即行處斬,剛毅監(jiān)斬,步軍統(tǒng)領(lǐng)在前門、順治門一帶戒嚴。刑部傳齊五城司坊官,從南北監(jiān)所押六人縛訖,跪聽上諭畢,即押赴刑場。唐烜在場目睹,當日日記中記下這一過程。 唐烜xuǎn(1855-1917后),字照青,號留庵,直隸鹽山人。光緒十五年(1889)進士,分派刑部任職,任主事,充主稿,即以熟悉部務(wù)分管山東之文牘,屬于刑部中層官員。稱他為獄吏,僅就主刑獄之官吏言,有些委屈他。清末官員中,他是謹小慎微的一位,自述“自知淺學,夙夜恐懼,兢兢自持,然未嘗私謁一面,妄干一人,隨班逐隊,旅進旅退”,要在官場春風得意,必無希望,但小心不犯錯,積以年資,也能晉遷。 唐烜很勤奮,能詩文,每天堅持記日記,所見所聞,所讀所感,都留下筆墨。他從六君子入獄當天就加記錄,說與楊深秀為己丑同年,且曾同學于張肖庵門下,再為刑部同事,交往頗深。他稱楊為“山右才子,素講漢學,著述頗多”,對闌入康黨,“殊所不解”,充滿惋惜。劉光第登第比唐烜晚三年,但在刑部分司廣西,也算曾同事。他認為楊“性情迂執(zhí)”,劉“性尤孤僻”,是誤入歧途之原因。 六君子遇難次日,曾為唐、楊座師的張肖庵到唐家中見面,次日他回謁而不遇,是否有對楊的愍惜,不得其詳。此后他照常上班應(yīng)酬,但內(nèi)心之不平靜在在多見。他天天讀邸抄,關(guān)注朝中人事變化,又將同僚朋友間談?wù)撍?,風聞所得,記入日記。他稱康有為為康逆,林旭為林逆,譚嗣同為譚逆,記他們有400多人為死友,倡“保中國不保大清”說,自剪辮發(fā),久蓄以夷變夏之志。他在事變后10日,晤王蘭亭談康黨始末,有關(guān)林旭擬召董軍門,譚嗣同夜扣袁世凱,以及袁夜至頤和園告變,基本符合后世學者揭發(fā)的真相。他所記頭緒紛繁,有些屬游談,如謂張蔭桓行至涿州賜死之類。對康黨擬襲頤和園不利于太后,唐烜當時所得消息是大逆的主要罪名,此后康、梁在海外倡?;剩裾J很堅決,晚近畢永年留在日本軍部之證詞發(fā)表,知確有其事,唯策劃未周密而已。 唐烜日記中最有價值部分,是他因刑部任職的緣故,得由獄內(nèi)役卒抄出諸人在獄之詩作。他錄同司朱君云:“譚逆嗣同被逮后,詩云:‘望門投宿鄰張儉,忍死須臾待樹根。吾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皟删渌朴兴?,蓋謂其同黨中有懼罪逃竄,或冀望外援者而言,末句當指其奴仆中,有與之同心者。然崛強鷙忍之概,溢于廿八字中?!贝嗽婁浻谧T殉難后11天,為刑部同官所見本。唐深于詩,所解大體不誤。據(jù)前引畢永年所述,變法事敗,譚已遁入日使館,出而歸居所,取平生文稿交梁啟超代付梓,復出而待捕,死志甚決。其詩后出有多種文本,因唐烜所存,知梁啟超所錄大體不誤。 又錄楊深秀新年自題春聯(lián)云:“家散千金酬士死,身留一劍報君恩。”楊自云“伸紙濡筆,竟苦索不得”,無意成此一聯(lián),唐視為語讖。今日讀來未嘗不是以死報國之志。楊在獄中作七律三首,最后一首為臨刑之晨以香火畫壁成詩,“觀詩中詞意,皆以直言敢諫、御侮破敵為言”。唐烜雖未抄錄,他書有所保存,有“久拚生死一毛輕,臣罪偏由積毀成”、“縲紲到頭真不怨,未知誰復請長纓”之句,真是豪氣干云,報國情盡。唐烜記為六君子收尸斂葬者為提牢喬茂軒,也比俗傳之大刀王五更為可靠。 唐烜這樣的官員,相信是清末官僚中常見的一員。早習舉業(yè),登第入仕,思想循默,謹守分際。國情之內(nèi)憂外患是了解的,偶然也有危機感,并不想有大的變化。新政實行,他看到 “一切改用新法,力革舊制”,認為暫廢武舉之議“詳明痛快”,對“裁冗兵改用洋操,廢時文改試時務(wù)”,也并不反對。對朝中維新、守舊兩派激烈交鋒,則多持觀望態(tài)度。他多次在日記中談到對康有為的態(tài)度,對康之大言狂妄,則多加顯斥;對康之不次進用,頗不以為然。他也有一些主張變法的朋友,所見似更贊同馮桂芬《校邠廬抗議》所揭采西學、制洋器,以中國綱常名教為本,輔以諸國富強之術(shù),因而所記所述,并不拘瞀迂腐。他之所述,大約能代表許多通明事理但不主張劇變者的立場?,F(xiàn)實讓他歷經(jīng)磨難,不能不隨著時代蹣跚前行。他在戊戌次年遭遇家憂,復遭纖人交構(gòu)。庚子國變,在炮火中躲伏60日,國禍家難,皆所經(jīng)歷。此后雖仍上班如儀,思想不能不逐漸變化。接觸西學,參與議憲,光緒三十二年起任職大理院,任刑科正審官。入民國,仍任職大理院。 唐烜有詩集《虞淵集》,作于入民國后,自敘稱“感清亡而作”,謂“清之亡也,主無失德,臣非不道,徒以三十年間,國統(tǒng)再絕,女主倦勤,公族荒嬉,外有強鄰,內(nèi)多伏莽,一夫夜呼,九土崩裂,首尾百日,大命以傾”。他的立場,既不同于遺老,也不理解革命,但經(jīng)歷了社會劇變,感到了機會之失去與國家之危機。對經(jīng)歷的事件,也有了全新的認識?!段煨缂o事八十韻》,重新寫到六君子之臨刑姿態(tài):“跪聽宣讀畢,臣當伏斧躓。林君最年少,含笑口微吷。譚子氣未降,余怒沖冠發(fā)。二楊默無言,俯仰但蹙額。劉子本訥人,忽發(fā)大聲詰。何時定爰書,何人為告密。朝無來俊臣,安得反是實??罐q語未終,群隸竟牽捽。但聞官人言,汝去不得活。相將赴西市,生死此決絕。揚揚如平常,目送腸內(nèi)熱?!薄耙I(lǐng)就白刃,夏侯色可匹。攜手入黃泉,夕陽照碧血?!?/b>這里所述,已是入民國的見解,不再是大清循吏的立場。他說僅在刑部大堂目送六人赴刑,并說所知細節(jié)為“吏人訖事返,流涕向我言”,沒有虛構(gòu),只是有當年不便言者。 張劍、徐雁平、彭國忠等幾位比我年輕的學者,策劃整理《中國近現(xiàn)代稀見史料叢刊》,由鳳凰出版社已出版四輯,每輯十多種,尤以清季民初中下層人士的日記、書信為大宗,大則可見社會之劇變,小則可知齊民生活之一般。我雖不治近代,但喜讀異書,其間即多有喜歡者。真很佩服主事者與出版社的魄力。今年適戊戌百廿年,述此以為紀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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