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個人的心得是: 聽老相聲,別帶著等笑料的心態(tài)去聽,而是,帶著聽倆人說話的心態(tài),跟著人物走。 于是處處都好笑,而且自然平順,笑得舒服。 笑料來自于反差。反差越大,口味越重。 有些笑料,比如屎尿屁、大荒誕、巨型倫理哏,因為與日常體驗反差太大了,于是刺激,于是麻辣。 馮驥才先生說首善街的酒,進嘴趕緊咽,不然燒嘴巴牙花嗓子眼。但酒下去,跟手一股勁撞腦門,暈暈乎乎。許多倫理哏也是這樣:見效快,口味重。 但這種笑料太多荒誕過了頭,語調(diào)又夸張,聽第二三四五遍就不太容易舒服了,偶爾還會犯惡心;調(diào)門一高,你還容易一激靈,心不順。 我們能聽到的、解放后老先生們的笑料,因為當時的觀眾,也因為老先生們的自覺,許多笑料是圓潤的——我不太認同雅化這個說法。 好的笑料未必雅,但圓潤。埋在情節(jié)里,埋在人物里,所以不撓人。 大家都說馬三爺《家傳秘方》從頭到尾,就臨了“撓撓”是個包袱,響了。但我平時聽著,當聽他說話,會在其他小地方噗呲樂出來。 比如說拿土豆扮松花蛋,你還挑哪個個兒大?嘿,那就哪個土豆大;比如說賣切糕的忽悠人,學(xué)切糕的語氣特別魯直,“哎先吃著先吃著!”明明就二分鋼板那么大,還“先吃著先吃著!”假仗義嘛! 《練氣功》?!澳憬裉煲姑鼓阈艈??我讓你哭著回家你信嗎?”這路包袱是張二掰特別蠻橫讓人好笑;但看小孩手里吃的,“切,這小孩,這小孩(停頓一下)好吃嗎?”我在他停頓時,想象他看著冰棍兒變換表情,就忍不住笑瘋了。 到他“介倒霉孩子,吃奶油的……小豆的呀!”那一瞬間,張二掰從一個大爺變成了個蠢萌小孩。 像侯寶林先生和郭啟儒先生《離婚變奏曲》,侯先生立人物,自我陶醉學(xué)老電影酸文假醋,到那句音調(diào)一高“有了愛情,他就不冷嘍!”已經(jīng)笑死人了,郭先生陰森森一句“哎我就沒這種生活!”補得恰到好處。我想象郭先生當時那臉嫌棄,都樂得不行。 之后侯先生在那兒膩歪,小麻雀,小老鼠,郭先生追一句:“這都快消滅了!” 侯先生總結(jié):“誰聽著不舒服呀!”郭先生嗓子一揚,“誰舒服呀,我都惡心了!” 以及最經(jīng)典的那段,郭先生:“你嫌你老婆年紀大,你也不小了呀!” 侯先生:“是不小了呀!科長啦!”這撒潑打滾的開腦洞神邏輯。 至于劉寶瑞先生,我說過許多遍,《斗法》里面那句“嗖,就過去了。(停頓)桿兒啊,是過去了。(停頓,全場開始隱隱發(fā)笑)那后面勾兒不饒人哪?。ㄈ珗龃笮恼疲边@個聽多少遍都可樂——前提是,您得進情節(jié)去。不然,就一勾桿子勾了人,哪有啥好笑的? 恕我打另一個比方。 《我愛我家》里的大多數(shù)笑料,也都不夸張不刺激不那么大嗓門大尺度。如果論包袱尺度,都不如蔡明這幾年春晚相聲的毒舌諷刺。為什么《我愛我家》笑得那么順那么頻繁,春晚的許多小品包袱那么尷尬? 因為《我愛我家》的語境設(shè)置就是個寫實做派,平時生活特別日常,角色默認是正常人,符合正常邏輯。哪怕是最富有夸張意味的人設(shè)——即咱姥姥、和平他媽、慶娘、老和同志——那也是根植于一個普通北京老太太,只是比較抓馬而已。 而許多新喜劇,比如春晚小品,其語境設(shè)置,短平快,一開始就設(shè)定角色一驚一乍,強刺激,大反差,平地起雷的生硬。 因此,我聽老相聲的場合大概是:走路時聽,跑步時聽,睡覺前聽。家長里短,不吵耳朵,熟門熟路,到笑料的地方,噗呲樂一下,不至于噴飯。我覺得老幾位吧,就跟我長輩老熟人似的。 老相聲的語境是白粥米飯煎餅果子,里頭的笑料是咸菜,是肉松,是松花蛋,是煎餅里面卷雞蛋。你一口粥一口咸菜,每一口都有味兒。 許多新喜劇作品的語境是川菜館子,麻婆豆腐、毛血旺,連著給你上。 各有各的味道,各有各的受眾,各有各的節(jié)奏。 有些人嫌老相聲立人物,鋪平墊穩(wěn),慢。 殊不知這人物不是白立的,這等于是個微笑語境:一旦你入了人物,怎么都好笑,一個停頓都好笑。所以聽老相聲的方式,就是順著老先生的口吻,進了人物,然后自然舉手投足都好笑。我現(xiàn)在想象穆翔鳳抓耳撓腮地開紙包都能笑出來,聽見王德成認錯時口不擇言急急忙忙,“今后呢,我一定要好好學(xué)習(xí),是天天向上!”我都能樂一會兒。 新相聲呢,包袱急,但沒人當真,爆了幾個之后,再笑就不容易了。 許多人疑惑聽老相聲的人怎么疑似笑點低,聽見一句“中堂咱要反哪”都能笑撅過去了——因為入了人物了嘛! 反過來,如果一開始立了個人物,但此后總讓這個人物做過于荒誕夸張脫離生活的事兒,大家就會默認“這形象不是真的,他做啥怪事情叫啥怪名字都正常,我們也期待他總是做更超越底線的勾當”,那就是圖一時的快活,之后卻不免越來越笑不出來。 這也是如今許多新喜劇人的苦處:這個時代要求短平快迅速爆笑的做派,讓許多喜劇人竭澤而漁不停出新找大尺度包袱。 于是,這時代每天都有新的喜劇人出來展露才華;但能保持類似節(jié)奏不停產(chǎn)出的,那就少得多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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