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漢書·馬援傳》：隗囂與援共臥起，問以東方流言及京師得失。援說囂曰：前到朝廷，上引見數(shù)十，每接宴語，自夕至旦，才明勇略，非人敵也。且開心見誠，無所隱伏，闊達多大節(jié)，略與高帝同。經(jīng)學博覽，政事文辯，前世無比。囂曰：卿謂何如高帝？援曰：不如也。高帝無可無不可；今上好吏事，動如節(jié)度，又不喜飲酒。囂意不懌，曰：如卿言，反復勝邪？

鴻案：馬援可謂深知光武矣，或以“高帝無可無不可”，為光武不及高祖，高祖無一定之規(guī)炬，圓而神，光武有有成套之法則，方而智，豈知言哉？援之反語也，經(jīng)學博覽，好吏事，不喜飲酒，動如節(jié)度，此其方也，推誠無隱，闊達多大節(jié)，此其圓也。高祖之優(yōu)，光武皆有之，闊達大度也，而高祖之短，乃光武之長，經(jīng)學博覽，政事文辯也。故囂以為反復勝耶？若粗者據(jù)石勒之言：“若逢高皇，當北面而事之，與韓彭競鞭而爭先耳。脫遇光武，當并驅(qū)于中原，未知鹿死誰手?！倍鴥?yōu)高劣光，豈不陋哉！勒崇相類者也，高祖與石勒皆起自草莽，為粗人，光武好學，有君子之風，非勒所知也，而敢曰并驅(qū)中原，未知鹿死誰手，自許亦不甚哉！光武之神武不測，謀如天心，豈勒所能與之爭哉？而張拭之為理學宗師，乃以光武天資大略不及高祖，高祖能馭韓彭之雄俊，而光武則恐不能馭也，愈不知光武者也。高祖善將將，能盡諸將之才，誠如所言，兩奪信軍而信不知，誠知馭將之術矣，然未免多譎，及定天下，終不能馭之也，藩王多反，畏惡信能而偽游云夢，以詐擒之。韓彭不免菹戮之慘，君臣之道于此虧矣！光武兼善將兵將將，昆陽之役，破邑、尋四十萬大軍，以寡克眾，無須言矣，所任大將鄧禹、寇恂、吳漢、賈復、耿皆保全功名。如寇恂委以河內(nèi)之守，而基業(yè)以固；馮異授以關中之任，而天下以定。知吳漢有大帥之才，而以當一方之雄；賈復為偏將之器，而使從為陷陣之鋒。而定天下之后，投戈講藝，息馬論道，退功臣而進文吏，諸將皆會其意，敦儒學，遠名勢，君臣交盡其美，莫測其間，三代以下，惟此為難。無韓彭之戮，無蕭樊之囚。韓信，古今希有之天才，戰(zhàn)必勝，攻必取，高祖之所不及而甚忌也，信不得不誅，若逢光武，則若吳漢、耿弇之受任，光武具神武之姿，不必忌其能；有仁明之度，可以懷其心。豈有菹戮之慘，可受保全之德。葉適之論高祖光武曰：“光武才過諸將而以氣柔之，高祖才不及諸將而以氣挫之。”才過諸將，謀計多出光武，諸將皆服光武之才，鮮有叛者，不必用權謀以相馭也，而柔之以德，使相懷而不離，才具則無須用威也。高祖自知才不及諸將，恐諸將不服，故任將多挫其氣以威之，多謾罵，惟拜信為大將，而兩奪信軍，譎而不正。光武之馭將，出于自然，而無造作之偽；推以至誠，而無權術之雜。高祖之馭將，則甚有意矣，而多矯偽，誠不足矣，而尚權術。為天子，而諸將多有怏怏不服者，謀士有不信者，不言韓彭英布，親如盧綰，弱如陳郗亦相叛矣，蒯徹以韓信為真主而欲輔之，權術可以暫馭而不可久制也，于此而知惟仁義可以懷人，公誠可以治人，豈尚權謀者所及哉！

曹植《漢二祖優(yōu)劣論》：有客問予曰：“夫漢二帝，高祖、光武，俱為受命撥亂之君，比時事之難易，論其人之優(yōu)劣，孰者為先？”予應之曰：“昔漢之初興，高祖因暴秦而起，官由亭長，身自亡徒，招集英雄，遂誅強楚，光有天下。功齊湯武，業(yè)流后嗣，誠帝王之元勛，人君之盛事也！然而名不繼德，行不純道，直寡善人之美稱，鮮君子之風采，惑秦宮而不出，窘項坐而不起，計失乎酈生，忿過乎韓信，太公是諳，于孝違矣！敗古今之大教，傷王道之實義。身沒之后，崩亡之際，果令兇婦肆鎢酷之心，嬖妾被人豕之刑，亡趙幽囚，禍殃骨肉，諸呂專權，社程幾移。凡此諸事，豈非高祖寡計淺慮以致禍！然彼之雄材大略，似儻之節(jié)，信當世至豪健壯杰士也。又其條將畫臣，皆古今之鮮有，歷世之希睹。彼能任其才而用之，聽其言而察之，故兼天下而有帝位，流巨功而遺元勛也。不然，斯不免于間閻之人，當世之匹夫也。世祖體乾靈之休德，票貞和之純精，通黃中之妙理，韜亞圣之懿才。其為德也，通達而多識，仁智而明恕，重慎而周密，樂施而愛人。值陽九無妄之世，遭炎光厄會之運，殷爾雷發(fā)，赫然神舉。用武略以攘暴，興義兵以掃殘。神光前驅(qū)，威風先逝。軍未出于南京，莽已斃于西都。破二公于昆陽，斬阜、賜于漢津。當此時也，九州鼎沸，四海淵涌，言帝者二三，稱王者四五；咸鷗視狼顧，虎躍龍驤。光武秉朱光之臣誠，震赫斯之隆怒。夫其蕩滌兇穢，剿除丑類，若順迅風而縱烈火，曬白日而掃朝云也。若克東齊難勝之寇，降赤眉不計之虜；彭寵以望異內(nèi)隕，龐萌以叛主取誅，隗戎以背信軀斃，公孫以離心授首。爾乃廟勝而后動眾，計定而后行師，故攻無不陷之壘，戰(zhàn)無奔北之卒。是以群下欣欣，歸心圣德。宣仁以和眾，邁德以來遠。于是戰(zhàn)克之將，籌畫之臣，承詔奉令者獲寵，違命犯旨者顛危。故曰：建武之行師也，計出于主心，勝決于廟堂。故竇融聞聲而影附，馬援一見而嘆息。股肱有濟濟之美，元首有穆穆之容。敦睦九族，有唐虞之稱；高尚純樸，有羲皇之素；謙虛納下，有吐握之勞；留心庶事，有日昃之勤。乃規(guī)弘跡而造皇極，創(chuàng)帝道而立德基。是以計功則業(yè)殊，比隆則事異，旌德則靡短，言行則無穢，量力則勢微，論輔則力劣。卒能握乾坤之休征，應五百之顯期，立不刊之退跡，建不朽之元功。金石播其休烈，詩書載其勛部。故曰：光武其近優(yōu)也。漢之二祖，俱起布衣，高祖閥于微細，光武知于禮法。高祖又鮮君子之風，溺儒冠不可言敬，辟陽淫僻，與眾共之。詩書禮樂，帝堯之所以為治也，而高祖輕之。濟濟多士，文王之所以獲寧也，高帝蔑之不用。聽戚姬之邪媚，致呂氏之暴皮。將則難比于韓、周，謀臣則不敵于良、平。

諸葛亮《論光武》：曹子建論光武：將則難比于韓、周，謀臣則不敵良、平。時人談者，亦以為然。吾以此言誠欲美大光武之德，而有誣一代之俊異。何哉？追觀光武二十八將，下及馬援之徒，忠貞智勇，無所不有，篤而論之，非減曩時。所以張、陳特顯于前者，乃自高帝動多疏闊，故良、平得廣于忠信，彭、勃得橫行于外。語有“曲突徙薪為彼人，焦頭爛額為上客”，此言雖小，有似二祖之時也。光武神略計較，生于天心，故帷幄無他所思，六奇無他所出，于是以謀合議同，共成王業(yè)而已。光武稱鄧禹曰：“孔子有回，而門人益親?！眹@吳漢曰：“將軍差強吾意，其武力可及，而忠不可及?！迸c諸臣計事，常令馬援后言，以為援策每與諧合。此皆明君知臣之審也。光武上將非減于韓、周，謀臣非劣于良、平，原其光武策慮深遠，有杜漸曲突之明；高帝能疏，故陳、張、韓、周有焦爛之功耳。

鴻案：曹子建論光武之辭意美矣，然猶有失也，孔明以為欲光大光武之德，而有誣一代之俊異。云臺二十八將，下及馬援，忠貞智勇，無所不有，豈減曩時，所以韓陳顯者，高帝多疏，使諸將多焦爛之功，光武謀策深遠，掩于諸將，有杜漸曲突之明，達論也，光武之諸將皆驍勇俊才，惟不及韓信之善用奇耳。高帝才不足，與項羽戰(zhàn)，多敗逃，六十萬軍乃為三萬軍所追，乘羽之衰，與羽戰(zhàn)，猶為所破，中其指，其椎魯頑鈍固為天下笑矣，諸侯多疑，孰信其可得天下哉？高祖多敗，諸將匡補之，而奮其才勇，微韓彭之攻取，漢楚興亡，未可知也。高祖闊達，而未免疏于謀，居秦宮而不出，賴張良、范儈諫之；封關中而招項羽之忌，鴻門之宴，身幾不免，亦賴張良為之周旋。信破齊而請封假王，則怒欲擊之，猶有不能忍也，亦賴張良止之；聽酈生之計，欲封六國之后，亦為張良所止。凡高祖之軍敗，諸將多補之；高祖之謀失，謀臣多匡之。高祖之得天下，固得乎闊達不拘，其為幸亦多矣。若夫光武則不然也，戰(zhàn)守攻拔，鮮有敗者；謀劃舉動，鮮有失者。自起兵，克城不取財物，但會兵計策，有遠略也；摧邑、尋百萬于昆陽，而不先入長安，以招更始之忌，知止也；兄為更始所害，而不伐己功，不為伯升服喪，飲食如平常，使更始慚，隱忍甚于高祖，韜養(yǎng)有術也；燒吏人與王郎交關之書以安眾心，領群有道也。親入賊營，降者以安，銅馬以定，推誠相信也。不但動如節(jié)度，諸將亦多聽其調(diào)令，從之則利，違之則敗，如光武征鄧禹還，敕曰：“赤眉無谷，自當來東，吾折捶笞之，非諸將憂也。無得復妄進兵?！庇響M于受任而功不遂，數(shù)以饑卒徼戰(zhàn)，輒不利。光武乃遣馮異代禹討之。敕異曰：“三輔遭王莽、更始之亂，重以赤眉、延岑之酷，元元涂炭，無所依訴。今之征伐，非必略地屠城，要在平定安集之耳。諸將非不健斗，然好虜掠。卿本能御吏士，念自修敕，無為郡縣所苦。”異頓首受命，引而西，所至皆布威信。弘農(nóng)群盜稱將軍者十余輩，皆率眾降異。吳漢率征南大將軍岑彭等伐公孫述，又戒漢曰：“成都十余萬眾，不可輕也。但堅據(jù)廣都，待其來攻，勿與爭鋒。若不敢來，公轉(zhuǎn)營迫之，須其力廢，乃可擊也?！睗h不聽，乘利，自將步騎二萬攻成都，帝聞大驚，讓漢曰：“比敕公千條萬端，何意臨事勃亂！既輕敵深入，又與尚別營，事有緩急，不復相及。賊若出兵綴公，以大眾攻尚，尚破，公即敗矣。幸無它者，急引兵還廣都。”詔書未至，述果使其將謝豐、袁吉將眾十許萬，分為二十余營，并出攻漢。使別將將萬余人劫劉尚，令不得相救。漢與大戰(zhàn)一日，兵敗，走入壁，豐因圍之。微漢之奮勇突圍，危矣。蓋延又擊蘇茂、周建于蘄，進與董憲戰(zhàn)留下，皆破之。因率平狄將軍龐萌攻西防，拔之。復追敗周建、蘇茂于彭城，茂、建亡奔董憲，董憲將賁休舉蘭陵城降。憲聞之，自郯圍休。時，延及龐萌在楚，請往救之。帝敕曰：“可直往搗郯，則蘭陵必自解?！毖拥纫再S休城危，遂先赴之。憲逆戰(zhàn)而佯敗，延等逐退，因拔圍入城。明日，憲大出兵合圍，延等懼，遽出突走，因往攻郯。帝讓之曰：“間欲先赴郯者，以其不意故耳。今既奔走，賊計已立，圍豈可解乎！”延等至郯，果不能克，而董憲遂拔蘭陵，殺賁休。此光武之謀策深遠，才過諸將也。又明于吏事，兼高祖、韓信、張良、蕭何之能。嗚呼，若光武者，真不可及也！

葉適《習學記言序目》：光武匹夫徒手而得天下，其難有甚于高祖?！馕湫值芸缗Ｅe事，初馘阜、賜，再梟尋、邑，所謂“海內(nèi)豪杰殺其牧守，自稱將軍，用漢年號以待詔命，旬月之間遍于天下”者，席兩勝之威也，蓋大事已就矣。昔高祖乘虛入關，赴懷王之約，然虜王離，燒涉間，降章邯，收天下權者，乃在項羽，固非光武比也。不幸落群盜手，更始立，伯升死，俯首受役，事柄索然，豈如高祖尚得蜀漢以為資乎！其難一也。仗空節(jié)而旅燕趙，王郎倡號，顛沛垂死，僅依二郡，茍活旦暮，猶張弮轉(zhuǎn)斗，卒滅邯鄲；然而謝躬、苗曾陰伺逆拒，巨寇名賊交刃軍門，一壘之外，無復安地。若高祖劫五諸侯兵，收項羽美人珍寶，置酒高會以致敗北，則為自取矣，其難二也。昔高祖已殺項籍，天下為一，從容固請，然后即位。而更始被擒，四方蜂起，光武君臣，危事機之去，倉猝野次，遽正尊名，既數(shù)月后，方收朱鮪，立都邑，漂搖客寄，未知所止，故當時謂洛陽地如掌耳，其難三也。稱帝之后，劉永、張步、董憲、李憲，方各割據(jù)，立名字，初借幽燕以為根本，面彭寵反叛，朱浮敗走，輿地所披，十無一二。五六年間，草鋤櫛理，寸攘尺取，然后漁陽復平，董憲、李憲、張步、劉紆皆獲，而齊、梁、山東、江淮甫定矣。其余盜賊，不根土地，身所誅降赤眉、銅馬以下，蓋數(shù)百萬人。徒見高祖得項籍之逸，不思光武復漢業(yè)之勞，其難四也。若夫隗囂改圖合從，公孫述決計自立，其憑恃巢窟，經(jīng)略面勢，群下用命，眾士齊心，非弱敵也，曠歲竭力，僅乃勝之，而盧芳結(jié)連匈奴，侵擾代北，十余年未已，使韓信、冒頓，致高祖困白登，得無匆匆乎！蓋光武勇怯不逾矩，沈慮精詳，先勝后戰(zhàn)，不試成敗于一擲，不然，則自投高岸者，何止一事而已。或者乃謂使當高帝之時，群雄角逐，光武必有不能辦者。不知當光武時，群盜力爭，高祖亦豈易辦哉！石勒又言“當并驅(qū)爭先，未知鹿死誰乎”。嗟乎！使天下至于勒能稱豪者，魏晉積亂也；高祖、光武，何預高下，而學者遂信之歟！……觀《寇恂傳》，光武創(chuàng)業(yè)之初根本單薄可知也，高祖偶因其厚，故得與項羽相持耳。若光武于朝菌求歲寒之功，所謂難也。

光武以繩墨待諸將，諸將亦能以繩墨從之，千里外如面對，無蹉跌者，惟彭寵、龐萌、鄧奉反叛，賈復任氣，后亦收拾矣。功名不自矜，一難也；爵位不過望，二難也；奉身及家皆自勤約，三難也。凡此，高帝時不能及也。大抵光武才過諸將而以氣柔之，高祖才不及諸將而以氣挫之；韓、彭、黥布，亦輕視高祖而使然耳，使遇光武，殆未必爾。……

按前漢宰相，自蕭何外，皆武臣軍功，或外戚崛起，武帝時始特用儒生，終西京可稱者不數(shù)人。而光武、明帝，雖以吏職自任，號為嚴察，然舉相任重，必望實相符，德器自過。伏湛、侯霸、宋弘、蔡茂、杜林、張湛、張純、牟融，皆當時選；郭丹、范遷清儉絕人，馮勤、趙熹，雖文俗而干政經(jīng)遠，非偶然致身，不厭眾論者；宣秉、王良，有高世節(jié)，亦本以輔相待之；此其所以上下自厲，操行成俗，人才之盛十倍前漢也。創(chuàng)業(yè)垂統(tǒng)，而能柱石不撓，后世效之，推致其位，使典刑有繼，雖成周作人，亦不過此矣。

第五倫以建武末年自淮陽醫(yī)工長得再三見，通語至夕，至道其行事以為戲，光武誘人才之度固無窮也。如倫廉正寬厚，得百姓心，立朝盡言，遂相肅宗，其詒謀子孫多矣。

王船山《讀通鑒論》：光武之得天下，較高帝而尤難矣。建武二年，已定都于洛陽，而天下之亂方興。帝所以得資以為有為者，獨河北耳。而彭寵抑叛于幽州，五校尚橫于內(nèi)黃。關中以西，鄧禹雖久入長安，赤眉環(huán)繞其外，禹弗能制焉。郾、宛、堵鄉(xiāng)、新野、弘農(nóng)，近在咽頰之間，寇叛接跡而且相為牽制，不異更始之在長安時也。劉永、張步、董憲、蘇茂橫亙東方，為陳、汝眉睫之患；隗囂、公孫述姑置而可徐定者勿論焉。其視高帝出關以后，僅一項羽，夷滅之而天下即定，難易之差，豈不遠哉？……乃微窺其所以制勝而蕩平之者，豈有他哉？以靜制動，以道制權，以謀制力，以緩制猝，以寬制猛而已。帝之言曰：“吾治天下以柔道行之?！狈峭街翁煜乱玻淙√煜乱?，亦是而已矣。柔者非弱之謂也，反本自治，順人心以不犯陰之忌也?！叩壑d，群天下而起亡秦，競智競力，名義無所伉，人心無所惑也。光武則乘思漢之民心以興，而玄也、盆子也、孺子嬰也、永也、嘉也，俱為漢室之胄，未見其分有所定也。茍敬有分義以相搖，則智力不足以相屈，故更始亡而故將猶挾以逞志。然則光武所以屈群策群力而獨伸焉者，舍道其何以哉？天下方割裂而聚斗，而光武以道勝焉。即位未久，修郊廟，享祖宗，行爵賞，舉伏湛，征卓茂，勉寇恂以綏河內(nèi)，命馮異使撫關中，一以從容鎮(zhèn)靜結(jié)已服人之心，而不迫于戰(zhàn)爭。然而桀驁強梁之徒，皆自困而互解。是則使高帝當之，未必其能耆定如此也。而光武之規(guī)模宏遠矣?！馕渲坚吆颖?，銅馬諸賊幾數(shù)百萬；及破之也，潰散者有矣，而受其降者數(shù)十萬人。斯時也，光武之眾未集，猶資之以為用也。已而劉茂集眾十余萬而降之于京、密；朱鮪之眾且三十萬而降之于洛陽；吳漢、王梁擊檀鄉(xiāng)于漳水，降其眾十余萬于鄴東，五校之眾五萬人降之于弗陽；余賊之擁立孫登者五萬人，降之于河北；赤眉先后降者無算，其東歸之余尚十余萬人，降之于宜陽；吳漢降青犢，馮異降延岑、張邯之眾，蓋延降劉永之余，王常降青犢四萬余人，耿弇降張步之卒十余萬；蓋先后所受降者，指窮于數(shù)。戰(zhàn)勝矣，威立矣，乃幾千萬不逞之徒聽我羈絡，又將何以處之邪？高帝之興也，恒患寡而亟奪人之兵，光武則兵有余而撫之也不易。此光武之定天下所以難于高帝也。夫民易動而難靜，而亂世之民為甚。當其舍耒而操戈，或亦有不得已之情焉，而要皆游惰驕桀者也。迨乎相習于戎馬之間，掠食而飽，掠婦而妻，馳驟喧呶，行歌坐傲，則雖有不得已之情而亦忘之矣。盡編之于伍，而耕夫之粟不給于養(yǎng)也，織婦之布不給于衣也，縣官霄夜持籌不給于饋餫也。盡勒之歸農(nóng)，而田疇已蕪矣，四肢已惰矣，恣睢狂蕩，不能受屈于父兄鄉(xiāng)黨之前矣。故一聚一散，傾耳以聽四方之動而隨風以起，誠無如此已動而不復靜之民氣何矣！而光武處之也，不十年而天下晏然，此必有大用存焉。史不詳其所以安輯而鎮(zhèn)撫之者何若，則班固、荀悅之徒藻帨之文，而無意于天下之略也，后起者其何征焉？無已，而求之遺文以仿佛其大端，則征伏湛，擢卓茂，獎厚重之吏，以調(diào)御其囂張之氣，自惰歸而自得其安全；民無懷怨怒以擯之不齒，吏不吝教導以納之矩矱，日漸月摩而消其形跡，數(shù)百萬人之浮惰害氣，以一念斂之而有余矣。蓋其覿文匿武之意，早昭著于戰(zhàn)爭未息之日，潛移默易，相喻于不言，當其從戎之日，已早有歸休之志，而授以田疇廬墓之樂，亦惡有不帖然也？自三代而下，唯光武允冠百王矣。何也？前而高帝，后而唐、宋，皆未有如光武之世，胥天下以稱兵，數(shù)盈千萬者也。通其意，思其變，函之以量，貞之以理，豈易言哉！豈易言哉！……起于學士大夫，習經(jīng)術，終陟大位者三：光武也，昭烈也，梁武帝也。故其設施與英雄之起于草澤者有異，而光武遠矣。天下未定，戰(zhàn)爭方亟，汲汲然式古典，修禮樂，寬以居，仁以行，而緣飾學問以充其美，見龍之德，在飛不舍，三代以下稱盛治，莫有過焉。故曰：光武遠矣?！ü僦ǎc選舉用異而體合，省官將以息民，而士之待用者，滯于進而無以勸人于善。不省，則一行之士，可自試以交獎于才能，然而役多民勞，苦于不給，且以議論滋多，文法滋繁，責分而權不一，任事者難而事多牽制以疑沮。吏省而法簡，則墨吏暴人，擁權自恣，無以相察，而胥吏豪強，易避就以仇其奸。故一興一廢一繁一簡之際，難言之也?！馕浣ㄎ淞?，河北初定，江、淮初平，關中初靖，承王莽割裂郡縣、改置百官、苛細之后，抑當四海紛紜，龍蛇競起之余，僥幸功名之情，中于人心而未易滌，并省四百余縣，吏職減損，十置其一，斯其時乎！斯其時乎！要之非不易之法也。任為將帥明于治道，古今鮮矣，而光武獨多得之。來歙刺傷，口占遺表，不及軍事，而亟薦段襄，曰：“理國以得賢為本。”此豈武臣之所及哉？歙也、祭遵也、寇恂也、吳漢也，皆出可為能吏，入可為大臣者也。然而光武終不任將帥以宰輔，諸將亦各安于靺鞨而不欲與于鼎鉉。嗚呼！意深遠矣，故三代以下，君臣交盡其美，唯東漢為盛焉。茍為欲治之君，樂其臣之敢言者有矣，而敢言之士不數(shù)進。非徒上無能容之也，……唯上之怒有已時，而在旁之怨不息，乘間進毀，而翹小過以敗人名節(jié)，則身與名俱喪，逮及子孫族黨交游而皆受其禍，則雖有骨鯁之臣，亦遲回而吝于一言。故能容敢言者非難，而能安敢言者為難也。光武以支庶之余起于南陽，與其人士周旋辛苦，百戰(zhàn)以定天下，其專用南陽人而失天下之賢俊，雖私而抑不忘故舊之道也。且南陽將吏，功成爵定，亦未聞驕倨侈汰以亂大法，夫豈必斥遠而防制之。乃廓伋以疏遠之臣，外任州郡，慷慨而談，無所避忌。曰：“當簡天下賢俊，不宜專用南陽故舊?！惫铝⒉粦趾辙戎y閱，以昌言于廷，然而帝不怒也。且自鄧禹以降，勛貴盈廷，未有忿疾之者，伋固早知其不足畏而言之無尤。誠如是，士惡有不言，言惡有不敢哉？諸將之賢也，帝有以鎮(zhèn)撫之也；獎遠臣以忠鯁，而化近臣于公坦，帝之恩威，于是而不可及也。……伋言之也適然，帝聽之也適然，南陽勛舊聞之也適然。嗚呼！是可望之三代以下哉？

鴻案：漢魏以后，論光武者，莫如葉水心，王船山矣。知光武與高祖定天下難易之差，豈若張南軒之淺淺，謂羽之雄豪，非劉永、囂述之敵，使光武當之，難勝也。羽固雄豪，然勇有余，而謀不足，剛愎自用，不善用人，不可力敵，而可智?。徊豢杉睋簦删張D；不可以一隅戰(zhàn)，而可以天下攻。以成滎老楚，以彭越擾楚，以韓信之力謀攻取諸侯，至于垓下，而羽甚憊矣，故能斃羽之命。高祖之勁敵，惟羽耳，而合諸侯共攻羽，其定天下似難而實易也。若光武所處之勢險于高祖，所對之敵多于高祖，更始、赤眉、劉永、張步、董憲、蘇茂勿論，即如隗囂、公孫述坐據(jù)隴蜀，勇力雖不及項羽，而恃險固守，知人善任，習于吏治，幾與光武侔，群下用命，眾將齊心以抗?jié)h，如劉備、孫權之割據(jù)，又非如羽之可以智取也。力不能敵，用智，智不能取，用道，船山謂光武以道勝之，得也。柔之以德，獎之以名，而使天下歸心，群臣盡力也。一以安撫為主，使群賊自困互解，以禮樂文教厝天下于泰山之安，而民氣以靜，干戈不復，以高祖當之，處之，未必能如此蕩定也。即滅項羽，而不久韓信、陳郗、英布、彭越、盧綰等相繼而反，高祖以詐擒之，以力征之，而身中流矢，以病死。其成帝業(yè)也速，而未得定天下之道，干戈不能盡銷。身死之后，又有諸呂之專權，周勃之廢立，文景之世，有濟北之叛，淮南之逆，七國之亂，豈若光武能以禮樂息干戈，以柔道治天下哉！三代以后，惟光武不可及也夫！船山稱光武之神武不測，三代以后，允冠百王，誠篤論也。

葉水心曰：“光武才過諸將而以氣柔之，高祖才不及諸將而以氣挫之?！币詺馊嶂珩T異久居關中，不自安，上書思慕闕廷，愿親帷幄，帝不許。后有人章言異專制關中，斬長安令，威權至重，百姓歸心，號為“咸陽王”。異更惶懼，光武撫之曰：“將軍之于國家，義為君臣，恩猶父子。何嫌何疑，而有懼意？”以安異心。賈復欲與寇恂相斗，光武曰：“天下未定，兩虎安得私斗？今日朕分之?！眲窠庵?，并坐極歡，結(jié)友而去。以氣挫之，若英布見高祖，高祖方踞床洗，召布入見，布大怒，悔來，欲自殺。出就舍，帳御飲食從官如漢王居，布又大喜過望。然其終也，馮異全其功名，寇賈和好相讓，布以叛逆誅。光武以至誠安諸將，至誠可以格天動人，權術利祿不可久馭也。光武以氣柔之，故光武欲覿文匿武，退功臣而進文吏，諸將皆會其意而退，非若宋太祖杯酒恐嚇，迫諸將釋兵權，雜以權術，而亦以自弱。嗚呼！若光武者，是誠不可及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