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場

【張珙書齋外。

紅  娘：（叫上）張先生！張先生！

【張珙煥然一新，喜孜孜出。

【紅娘呈上大紅請柬。

張  珙：（唱）良辰美景眼前近，

一紙書緘巧聯(lián)姻。

今日里東閣玳宴夫人請，

再不用西廂月下盼鶯鶯。

（白）去吧！

紅  娘：（唱）我“請”字兒未出聲，

他“去”字兒早答應(yīng)。

聞聽鶯鶯臨筵席，

似聽到綸音佛旨將軍令！

（見張珙來回走著）張先生，你為什么來回轉(zhuǎn)圈兒呀？

張  珙：哦，小生客中少了一面鏡兒，只好借著日光影兒，看看衣冠齊整么！

紅  娘：（唱）原來是他來回顧影，真是個(gè)風(fēng)魔酸丁。

張  珙：紅娘姐，小生客中沒有一些聘禮，怎好去見老夫人？

紅  娘：（唱）你滅寇有計(jì)舉將能，

兩般功勞是紅定。

更何況你李、杜詩章韓、柳文，

小姐對你早傾心。

張  珙：哈哈，既然如此紅娘姐先走一步，小生隨后便到。（整理衣冠）

紅  娘：先生早些來吧，休叫我再來請！（下）

【鶯鶯閨房。鶯鶯對鏡梳妝，紅娘躡足上。

崔鶯鶯：（唱）碧窗下輕畫雙蛾，

臉兒上粉香淡抹。

小兔兒輕輕撞胸窩，

面龐兒燙燙似燒灼。

紅  娘：（唱）小姐你巧梳妝臉蛋兒吹彈得破，

崔鶯鶯：（唱）小紅娘休羅嗦信口開河。

全虧了張生一紙退干戈，

才免得崔家老小全家禍。

紅  娘：（唱）快走吧，別耽擱，

合歡宴交杯酒等你結(jié)絲羅。

【紅娘引鶯鶯至客堂簾前，恰與張生遇個(gè)正著。

【二人禮讓，紅娘牽鶯鶯先入，張珙后進(jìn)。

張  珙：老夫人?。ㄐ卸Y）

崔鶯鶯：母親！

張  珙：（再拜）老夫人在上，受張珙一拜！

崔夫人：張先生少禮，老身也有一拜。（斂衽）

張  珙：小生怎敢當(dāng)?shù)?？（答拜?/span>

崔夫人：我一家性命皆先生所得活，今日略備小酌，聊表謝忱。（紅娘持酒壺杯盞，斟酒）請先生滿飲此杯?。ň淳疲?/span>

張  珙：長者賜，不敢辭，晚生拜飲。（干杯）

崔夫人：請先生上座。

張  珙：夫人在此，晚生怎能上座。

崔夫人：常言說得好，“恭敬不如從命”羅。

張  珙：如此，拜坐。

崔夫人：兒啊！不必避嫌，今后張先生乃是一家人了。

（鶯鶯、張生含情對視，又忙低頭）

兒啊，上前拜見你哥哥！

（眾震驚）

【（幕后合唱）：好一個(gè)翻云覆雨老婆婆，竟說出妹妹拜哥哥！

張  珙：（唱）莫非我話聽錯(cuò)？

崔鶯鶯：（唱）成兄妹豈非有意斷絲羅！

紅  娘：（唱）看起來好姻緣天崩地坼，

崔夫人：（唱）門不當(dāng)，戶不對，無可奈何！

（白）兒啊，張先生是我們一家的救命恩人，快請你哥哥滿飲此杯！

張  珙：小生量窄！

崔鶯鶯：（唱）他怎時(shí)咽得下這玉液金波？（抖索著遞杯）

母親啊你害苦張生還甜語多。

張  珙：（唱）飲酒，飲淚，飲苦澀，（含淚苦笑）

這一杯，恰似飲鴆難止渴?。〝S杯）

（幕后合唱）：合歡酒作了離別宴，花燭夜成了夢南柯。

【張珙暈眩伏案。

崔鶯鶯：（唱）張生啊，你無緣，我命薄，

母親啊，你過河拆橋卻誤了我。

（幕后合唱）：誤了我！

崔鶯鶯：【鶯鶯啼哭下。紅娘隨下。

崔夫人：張先生！

張  珙：告辭！

崔夫人：（趕緊相送）張先生醉了，快回書房歇歇……

張  珙：（忿然）不！小生不醉！只是骨鯁在喉，不吐不快！

崔夫人：請講！

張  珙：日前賊寇相逼，夫人說，能退賊兵者，以小姐妻之？

崔夫人：老身說過。

張  珙：當(dāng)時(shí)是誰挺身而出？

崔夫人：是張先生。

張  珙：既是小生，夫人理該恪守前言，將小姐許與小生，為何忽以兄妹相稱？

崔夫人：哦，小女終身，先相國在日，面許下老身內(nèi)侄鄭恒，若他前來，何以為對？好在先生雅量，“扶善懲惡”，高尚情懷，尊意決不在小女身上……

張  珙：哦！（瞠目，反擊）不過夫人堂堂一品太君，諒也“言而有信”，更知道君子“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吧！

崔夫人：（語塞）這個(gè)，張先生！救命之恩，沒齒不忘，愿多以金帛相酬，以報(bào)大德。

張  珙：（憤然）哈哈！小生既是“高尚情懷”，賜以錢財(cái)，豈非褻瀆！

崔夫人：紅娘！（紅娘應(yīng)上）張先生真的醉了，快扶他安歇去吧。（下）

張  珙：（急追）老夫人！老夫人?。ㄏ蛩闹埽┡?！方丈！法聰！琴僮！眾僧！你們都看見的呀，都聽見的呀！那日老夫人廊下是怎么說的？是怎么許愿的？你們都來做個(gè)證呀，做個(gè)證呀！

紅  娘：（扶張珙）張先生，你少喝幾杯不好嗎？

張  珙：我喝什么酒來！紅娘姐?。?/span>

（唱）這事兒，告不得別人瞞不了你，

見鶯鶯，我心勞夢斷魂魄離。

恰好似前世的冤家今生見，

只盼著連理共枝花并蒂。

我有心，她有意，

老夫人廊下許婚成契機(jī)。

只道是一諾千金天作合，

又怎知，她翻手為云覆手雨。

“言必行”，孔孟道，

“人有信”，周公理。

十年寒窗得教誨，

五部經(jīng)書天下儀。

為什么不對高官顯威靈，

卻將枷鎖套布衣！

誰有信？誰無義？

問三殿菩薩，五百僧侶！

九江八河能作證，

五湖四?？稍u理。

老夫人，食言而肥把婚拒，

令我張生何所依？

靈魂不附神無主，

奈不何腳下遍地是荊棘。

紅娘姐，小生是無路可走了，

只有解下腰中之帶，尋個(gè)自盡吧！

（摸腰，無帶，見紅娘腰中絲絳，伸手欲取）。

紅  娘：（一掌打開他的手）先生又犯傻了，你圖個(gè)痛快，撇下小姐又怎么辦呢？

張  珙：（急了）那怎么辦？那怎么辦？

紅  娘：待紅娘想個(gè)法兒。（耳語）

張  珙：多謝紅娘姐姐?。ò菀荆?/span>

紅  娘：啊呀，又發(fā)酸了！

【燈暗。

第五場

【鶯鶯閨房外、內(nèi)。

【紅娘上。

紅  娘：（唱）張生他，橫遭拒婚人虛脫，

出個(gè)點(diǎn)子他死變活。

小姐命我去探病，

張生他，一封書簡交給我。

這書簡上不知寫什么，

少不了花前月下浴愛河。

面交小姐要闖禍，（進(jìn)門，靈機(jī)一動(dòng)）

將它放進(jìn)梳妝盒。

（將貼兒放在梳妝盒鐘，然后至繡幃前。）小姐，小姐，什么時(shí)候了，該起床梳妝了。

崔鶯鶯：（起身）夜來不曾好睡，懶得梳妝了。

紅  娘：小姐，我去收拾去?。ㄏ拢?/span>

崔鶯鶯：（唱）玉容深鎖繡幃中，

芳心束縛不從容。

昨日東閣開玳筵，

只道和鳴效鸞鳳。

母親她翻云覆雨把人哄，

張生他沉疴不起病榻中。

從今后等閑難識(shí)春風(fēng)面，

怕只有寒星冷月夢里逢。

他是影里情郎，

我是畫中愛寵。（鏡前坐下）

欲施脂粉臨鏡慵，（打開妝盒，一驚）

一張簡帖粉盒中。

【鶯鶯閱簡。

【幻景：張生撫琴試弦。

張  珙：昔日司馬相如一曲《鳳求凰》成其好事，傳為美談，我雖沒有相如才高，但愿小姐有文君之意?。?/span>

（唱）“有美人兮，見之不忘。

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鳳飛翩翩兮，四海求凰。

無奈佳人兮，不在東墻。

張弦代語兮，欲訴衷腸。

何時(shí)見許兮，慰我彷徨?！?/span>

【幻景逝。仍在鶯鶯閨房中。

崔鶯鶯：這簡帖兒定是他叫紅娘送來的。張生呀張生，你的膽兒也太大了！……哎，我若不及時(shí)復(fù)他一信，他必?fù)?dān)憂這簡帖兒的下落。（又一想）我若是復(fù)他，不是把一腔心事明明白白地告訴了紅娘?。ń棺契獠剑?/span>

【紅娘暗上窺視，鶯鶯覺察。

崔鶯鶯：（沉下臉來）紅娘，你過來！

紅  娘：（旁白）啊呀，這聲息不對呀！

崔鶯鶯：過來呀！

紅  娘：（畏縮地）小姐！

崔鶯鶯：這東西是哪里來的？誰敢把這簡帖兒來戲弄于我？（擲簡）我告訴老夫人去，不打你個(gè)下半截來?。ㄓ撸?/span>

紅  娘：（攔?。┌⊙叫〗悖。ㄎ兀┬〗忝胰タ此?，他才叫我?guī)Я藖?。小姐不叫我去看他，我敢問他去討來嗎？我又不識(shí)字，知道他寫了些什么來？（機(jī)靈地）小姐不要生氣。（拾簡）紅娘到老夫人跟前出首去。（欲走）

崔鶯鶯：（反倒慌了，忙阻）你到老夫人跟前出首哪個(gè)？

紅  娘：我出首張生！

崔鶯鶯：（一驚）罷了，且饒他一回吧。

紅  娘：（仍欲走）我不出首，老夫人知道，也要打我下半截的。

崔鶯鶯：（喊?。┘t娘，（溫和地）老夫人怪你時(shí)有我替你說話，不妨事的。

紅  娘：哎呀小姐，你一會(huì)兒要叫老夫人打我，一會(huì)兒又要在老夫人面前替我求情了。

崔鶯鶯：（笑嗔）紅娘，你近來說話越發(fā)不知輕重了。

紅  娘：都是小姐把我給鬧糊涂了呀。

崔鶯鶯：（取回簡貼）紅娘！我還沒有問你，你今朝去看張生，他怎么樣了？

紅  娘：（賭氣）我不說。

崔鶯鶯：我叫你說的。

紅  娘：小姐呀！那張生形容消瘦，病得不輕?。?/span>

崔鶯鶯：就該請個(gè)好太醫(yī)看看他的癥候。

紅  娘：他說這病兒呀，華佗、扁鵲也不濟(jì)事呢。

崔鶯鶯：那要怎么樣?。?！

紅  娘：他說，只有你這個(gè)觀音菩薩才能救苦救難呢。

崔鶯鶯：（暗喜佯怒）啐！紅娘，與我磨墨，待我寫信回了他，往后不可這般胡言亂語。

紅  娘：小姐，這是何苦！

崔鶯鶯：我叫你去看他，只是兄妹之禮，別無他意。再有非份之想，定然告訴老夫人。

【紅娘擺文房四寶，鶯鶯提筆修書。將書信疊成方勝。

紅  娘：拿去！

崔鶯鶯：我不拿去?？炷萌?！

紅  娘：我不去！

崔鶯鶯：（佯怒）這死丫頭好沒分曉?。〝S書，下）

紅  娘：（無奈拾書）哎，我要是不去呀，又說我違拗她，小姐呀小姐！

（唱）你模樣兒大家風(fēng)范，

內(nèi)心兒神魂倒顛。

人面前端莊顏面，

背地里傷春淚眼。

你使性兒裝神弄鬼為苦戀，

我傳書簡，擔(dān)風(fēng)險(xiǎn)，熱心腸，看冷眼，又有誰憐！

（白）唉！去吧，去吧，誰叫我是紅娘呢！

【紅娘持貼緩緩步下。

【燈暗。

第六場

【張珙書房。紅娘上。

紅  娘：張先生！

張  珙：紅娘姐來了?。眴枺┦虑樵趺礃恿耍?/span>

紅  娘：還問呢，不濟(jì)事了！

張  珙：（驚呆）啊，怎么不濟(jì)了？

紅  娘：小姐惱了！

張  珙：（著急地）小生簡帖是一道會(huì)親的符咒，定是紅娘姐不肯用心吶！

紅  娘：（委屈，力辯）我不用心？上有青天下有地！你這個(gè)簡帖兒寫得好呀！

（唱）只怪先生命乖蹇，

粗麻線難過針眼關(guān)。

那書簡是你的供詞她的訴狀我的公案，

險(xiǎn)些兒害得紅娘皮肉綻。

從今后你們相會(huì)少、見面難，

已然是月暗西廂、鳳去秦樓、云收巫山、酒闌人散。

張  珙：（頹然落坐，又站起懇求）紅娘姐，我……

紅  娘：好了好了，你也不必掏肝挖肺的了，怕老夫人找我，我回去了。

張  珙：（作揖）紅娘姐！只有你是我的擎天柱哇！你這一走，我這病兒啊……

紅  娘：（已走，又回頭）我又不是太醫(yī)，我管不了！

張  珙：（扯住紅娘袖子）華陀轉(zhuǎn)世也沒有用了，只有你是我的救命神仙??！

紅  娘：神仙也沒有什么好點(diǎn)子了。（掏方）這是小姐給你的回書你自己看吧！

張  珙：（接簡拆閱，大喜）??！

（唱）花箋上字字幽香噴麝蘭，

行行是大補(bǔ)元?dú)獾倪€魂丹。

一緘情淚紅猶濕，

滿紙春愁墨未干。

書勝仙方可治病，

肋生雙翼能飛旋。

早知紅娘傳喜訊，

我應(yīng)該，撮土三拜排香案。

紅  娘：（驚愕）張先生，這信上寫的是什么意思呀？

張  珙：小姐惱我，都是假的，她約我今晚到花園相會(huì)呢！

紅  娘：我卻不信。

張  珙：書簡為證。

紅  娘：書簡寫些什么？

張  珙：“待月西廂下，迎風(fēng)戶半開，隔墻花影動(dòng)，疑是玉人來?！?/span>

紅  娘：什么意思，解來我聽聽！

張  珙：“待月西廂下”，約我月上時(shí)就去。

“迎風(fēng)戶半開”，那西廂角門兒開著等我呢。

“隔墻花影動(dòng)，疑是玉人來”，就是小生我（吟唱）來也。

紅  娘：真是這樣解？

張  珙：小生乃猜詩謎的行家嘛！

紅  娘：（氣惱）好個(gè)小姐，原來連我紅娘你都瞞過了！哼，我看你今晚如何瞞我！

張  珙：紅娘姐！……

紅  娘：（不悅）做什么？

張  珙：（趨前）今晚上那角門兒呀，（討好地）就拜托你了！

紅  娘：（賭氣）你們的事兒呀，我管不了，也不管了！

張  珙：不管了，哈哈，不管?。〒u頭晃腦地）老夫人啊，老夫人，你關(guān)了相府之門，小姐卻為我開著角門呢。（十分自得、展簡，陶醉地）“待月西廂下，迎風(fēng)戶半開。”（望天）哎，紅日紅日，你快快落下，讓月兒早些升起吧！早些升起吧！

【燈暗。

第七場

【庭院。鶯鶯上。

崔鶯鶯：（唱）紅日未落待月華，

人約黃昏柳蔭下。

心兒慌，金蓮踢損牡丹芽。

膽兒怯，玉簪抓住荼靡架。

夜涼青苔小徑滑，

露珠濕透凌波襪。

柳梢頭，玉鉤掛，（看遠(yuǎn)處）

那不是玉人烏紗是暮鴉。

捱一刻，似一夏，

【紅娘內(nèi)叫“小姐！”

一見紅娘，心亂如麻。

【紅娘捧香案上。

紅  娘：小姐，你今晚走得好快呀！小姐，你到哪里去??？

崔鶯鶯：紅娘，你看月兒東升，萬籟俱寂，正是燒香的時(shí)候呢！

紅  娘：是呀，我也想是燒香的時(shí)候呢，故而早把香案擺好了！

【鶯鶯焦急四顧。

【紅娘放下香案，走向角門窺視。

崔鶯鶯：（一驚）紅娘，你要到那里去？

紅  娘：（笑著）看看角門兒關(guān)好沒有。

崔鶯鶯：（無奈地）關(guān)好了么？

紅  娘：小姐，好像門外有人，我看看去。

【紅娘出角門。張珙上。

張  珙：（月光下見人影綽綽）啊，紅娘姐……

紅  娘：輕聲些。

張  珙：紅娘姐，小姐來了沒有？

紅  娘：我先問你，真是小姐約你前來？

張  珙：（得意）小生乃猜謎的行家喲。

紅  娘：（恍悟，不悅）她在那邊等你呢，去吧！

張  珙：春宵一刻值千金?。。ù掖矣M(jìn)角門）

紅  娘：（一把拽?。┞?，你從角門進(jìn)去，豈不讓小姐知道是我領(lǐng)你去的。這事兒她不讓我知道，我不敢放你進(jìn)去！

張  珙：（笑）紅娘姐，你不放我進(jìn)去，莫非叫我跳墻不成？

紅  娘：哎！看這粉墻不高，你就跳墻吧！（進(jìn)，拴了角門）小姐，這角門外連個(gè)人影子都沒有，快燒香吧！

張  珙：（推門，不料門真的閂上了，呆坐）唉！

（唱）人約黃昏戶又栓，

跳墻頓覺腿兒顫。

猛想起“瓜田不納履”、

“李下不整冠”。

“非禮勿動(dòng)”孔孟禮，

“狗急跳墻”民諺傳。

堂堂秀才焉做犬？

又奈何，老夫人、大門關(guān)，

小紅娘、小門栓，

察無洞穴可以鉆。

粉墻高高似籬藩，

一生美夢鎖深院。

欲跳墻，“五經(jīng)”“四書”把腳絆，

不跳墻，難會(huì)那五百年前風(fēng)流孽冤。

行路難，難于上青天！

老夫人啊，是你將我逼上巫山！

（白）跳吧！是禮非禮，是福是禍，小生只此一跳了！

【跳墻而進(jìn)。

崔鶯鶯：哪一個(gè)？

張  珙：小姐，是我啊。

崔鶯鶯：張生！紅娘在這里呢。

張  珙：紅娘姐我早已見過了。

崔鶯鶯：（一驚）?。。ǜ呓校┘t娘，紅娘——

張  珙：小姐，我奉讀大作，如聆佛旨，應(yīng)約前來……

崔鶯鶯：（更慌）紅娘，紅娘——

紅  娘：小姐，什么事？

崔鶯鶯：有賊！

紅  娘：真的？我來看看。（拉張珙袖，看）小姐，不要緊，是個(gè)熟賊。

崔鶯鶯：賊還有什么生的熟的？

紅  娘：（指張珙）是張生哪。

崔鶯鶯：不管張生、李生，與我?guī)Я巳ァ?/span>

紅  娘：帶到哪里？

崔鶯鶯：（失口）帶到老夫人那里。（忙掩嘴）

紅  娘：小姐，帶到老夫人那里，豈不壞了他的名聲？還是紅娘幫小姐處置吧！張生，你過來。（作怒容）跪下?。ò磸堢罟蛳拢埳?，你既讀圣賢之書，必達(dá)周公之禮，為何黑夜跳墻過來？是誰叫你來的？你說，你講呀！

崔鶯鶯：紅娘，與他多講些什么，還不快把他帶了去。

紅  娘：小姐，念他初犯，看紅娘面上……

崔鶯鶯：（忙下臺(tái)階）是了，先生大恩，早晚必報(bào)。如何求之過急，萬一老夫人知道，先生難以自安，紅娘求情。這次便罷，下次……

紅  娘：下次小姐如何安排？

崔鶯鶯：（話中有話）下次……不可。（下）

紅  娘：（對張珙）你呀，真是個(gè)“銀樣臘槍頭”！我要你說是她叫你來的，你為什么不說，你嘴巴到哪里去了？

張  珙：（似乎悟到鶯鶯的難處）你不明白，你不明白！

【張珙踉蹌?dòng)埂?/span>

紅  娘：（驚，扶）先生你怎么了？先生！先生！哎呀，這禍闖大了呀！

【燈暗，轉(zhuǎn)景。

第八場

【張珙書齋，鶯鶯閨房交替出現(xiàn)。

【張珙撫瑤琴。

張  珙：（唱）倚我病身兮，三尺瑤琴。

憶昨冷遇兮，憾我心旌。

倩笑流波兮，豈非含情。

明月酬韻兮，能不知音。

我知汝心兮，難違母命。

拒我相握兮，推之遠(yuǎn)岑。

云山阻隔兮，插翼難近。

不得于飛兮，使我沉淪！

崔鶯鶯：（唱）疏簾風(fēng)細(xì)傳琴聲，

聲聲凄苦聲聲恨。

嘆昨夜，星空斗轉(zhuǎn)牛郎座，

銀河不渡織女星。

怕的是夫人早晚拘管緊，

惱的是紅娘晨昏侍候勤。

懼的是春光泄漏謗言起，

恐的是日后見你夢里尋。

瞻前顧后我悔恨，

毀約理應(yīng)我負(fù)荊。

細(xì)思量，以兄妹之情去探病，

學(xué)一個(gè)彩云追月的卓文君！

【鶯鶯剛跨出門檻，迎面紅娘上。

紅  娘：小姐，你要到哪里去呀？

崔鶯鶯：（不悅）難道我就不能出門散散心嗎？

紅  娘：那好，紅娘陪著小姐。

崔鶯鶯：你這樣形影不離，真討人歡喜呢！

紅  娘：（委屈地）小姐，不要話中帶刺兒，都是老夫人吩咐的呀。

崔鶯鶯：（苦笑）哼，老夫人管天管地，小紅娘忠心不渝，我真有福氣呢！

紅  娘：（善解人意，不加辯駁）小姐，張先生病得很重呀！

崔鶯鶯：不是請?zhí)t(yī)與他調(diào)治么？

紅  娘：太醫(yī)哪能治得好這種病啊！小姐，那張先生如今水米不進(jìn)，只剩下一口氣了。

崔鶯鶯：我……（返回案前，提筆疾書）

（幕后合唱）：解鈴還需系鈴人，月上柳梢便是春。

崔鶯鶯：紅娘，我開了一帖藥方，你且?guī)ァ?/span>

紅  娘：（倒退兩步）哎呀小姐，你又來了，前番你一帖藥方，害得他一病不起。今番又一帖藥方，你這不是要了他的命么？

崔鶯鶯：紅娘，這藥方是救命的啊！

紅  娘：（不信地?fù)u搖頭）小姐呀！

（唱）你把那張生常欺哄，

其實(shí)是木匠戴枷自作弄。

害得你又是彷徨又驚恐，

害得他一會(huì)兒癡迷一會(huì)兒瘋。

小姐呀，水中也有鴛和鴦，

天上還有凰和鳳。

他不是三妻四妾的偷香手，

你不是朝三暮四的女兒紅。

又何苦蠶兒吐絲繭中自縛，

找一個(gè)畢生知已有何不公！

慰張生何必藥方用，

你人到榻前是神農(nóng)。

有我貼心貼肺的紅娘在，

怕什么云山隔萬重！

崔鶯鶯：（感動(dòng)，真誠地）好姐姐！

紅  娘：（貼心地）小姐，紅娘是解得你的心意的呀！

崔鶯鶯：好姐姐，我此番決不哄你了，這“藥方”真是對他癥候的呀！

紅  娘：（喜悅地）真是救命的方子！我這就送去。

【張生書齋，張生閱柬。

張  珙：（興奮異常，病怯身輕）這藥方真是救命的??！

（唱）一紙香箋消病災(zāi)，

撮土為香三叩拜。

她說道西廂變卦將我害，

休將往事苦縈懷。

再奉新詩可當(dāng)媒，

今霄端的佳期來。

天青湛湛彩云在，

月明溶溶沐蓮臺(tái)。

風(fēng)弄竹聲只道金佩響，

月移花影疑是玉人來。

【張生正焦灼翹首，忽聽角門而“呀”的一聲，他眼睛一亮，鶯鶯在紅娘的推送下，含羞帶愧，款款而來，音樂高揚(yáng)。

（幕后合唱）：銀光盈盈滿庭階，天仙飄飄下楚臺(tái)。

花般模樣，玉般精神，半推半就，又驚又愛。

只緣秋波那一盼，真心耐，至誠捱，并蒂花開。

【幕閉

第九場

【鶯鶯閨房，老夫人上。

崔夫人：（唱）夜深沉，睡不穩(wěn)，且去繡樓，

鶯鶯兒，好教人，提心在口。

這些時(shí)，她神思恍惚體態(tài)瘦，

春山低顰，秋水凝眸。

莫非是弄月吟風(fēng)傷春愁，

我苦口婆心解兒憂。

（白）鶯兒睡了么？（入內(nèi)）

【紅娘上。

紅  娘：（唱）立蒼苔，紅繡鞋兒冰涼透，

由他倆，去綢繆我回繡樓。

【猛見老夫人，嚇的回身便跑。

崔夫人：（厲聲）站?。?/span>

【紅娘如腳下生膠。

紅  娘：（故作鎮(zhèn)靜）噢，是老夫人，夜深了，你怎么還未安寢呀？

崔夫人：（壓下火氣）你從哪里而來？

紅  娘：（慌）我……我陪小姐在花園燒香……

崔夫人：（怒）小姐呢？！

紅  娘：（看見香盤，一指）嗯？小姐？喔，小姐在花園等我拿香盤呢，（取香盤）老夫人我……

（急于脫身）

崔夫人：跪下！

紅  娘：（故作鎮(zhèn)靜）老夫人，好端端的，為什么要跪呀？

崔夫人：你不跪，我打……（舉帚）

紅  娘：（架?。├戏蛉?，不要閃了貴手，紅娘去請小姐回來就是。

崔夫人：還不叫她快快回來！

紅  娘：（如獲大赦）是?。ò瓮染妥撸?/span>

崔夫人：（忽覺不對）慢！好你個(gè)刁鉆的鬼丫頭！待老身自去找她。（舉步）

紅  娘：（急了）啊呀，老夫人，你去不得！

崔夫人：小賤人，我為何去不得？

紅  娘：花園中青苔路滑！

崔夫人：你攙扶我去。

紅  娘：室外風(fēng)大，老夫人要感風(fēng)寒的。

崔夫人：胡說，月朗風(fēng)清！

紅  娘：反正呀……你是去不得的！

崔夫人：我為何去不得？小賤人，你說！

紅  娘：去不得嘛，就是去不得喲！

崔夫人：（怒）不說，我打死你這個(gè)小賤人?。ㄓ颍?/span>

紅  娘：我說，我說！

（唱）月兒才上柳梢頭，早已人約黃昏后。

崔夫人：果真如此，氣死我也！

紅  娘：（唱）夫人啊，

小姐是花中魁首，

張生是文壇班頭。

天造地設(shè)鴛鴦配，

夫人何必苦追究。

如今生米成熟飯，

你能罷休時(shí)且罷休！

崔夫人：天哪！我堂堂相府竟出了這樣的丑事，待我把那禽獸告到官府里去！

紅  娘：老夫人，你去告誰？

崔夫人：自然告那張生！

紅  娘：這事兒怨不得他。

崔夫人：哎，也要怨我那不知羞恥的小賤人。

紅  娘：也怨不得小姐。

崔夫人：哼，都是你這死丫頭一人之罪！

紅  娘：啊呀，這是你家的事兒，哪里怨得我紅娘來？！

崔夫人：那倒怨著誰來？

紅  娘：怨只怨……

崔夫人：嗯？！

紅  娘：都怨老夫人！

崔夫人：?。吭刮?？小賤人，你要是說不出個(gè)子丑寅卯來，我打你個(gè)皮開肉綻！

紅  娘：老夫人，豈止“子丑寅卯”，還有“辰巳午未”一共八個(gè)“不該”呢！要是告到官府呀，只怕先要治老夫人的罪呢！

崔夫人：（冷笑）倒是我有了“八個(gè)不該”，還要治罪于我，你倒說說，說呀！

紅  娘：老夫人哪！

（唱）一不該“言而無信”把信義丟，

再不該“知恩不報(bào)”反作仇。

三不該“治家不嚴(yán)”捅了漏，

四不該“相國府第”你揚(yáng)了家丑。

五不該……

崔夫人：（惱羞成怒）夠了，夠了，這等丑事，不是你牽線搭橋，難道是我做下的？今天我非打死你不可！

【張珙、鶯鶯上，見狀，鶯鶯撲地跪倒在老夫人面前。

崔鶯鶯：母親，這事兒與紅娘無干，要打就打女兒吧！

崔夫人：你這不爭氣的孽障，你以為我舍不得打……（欲打）

張  珙：（忙上前托?。├戏蛉耍?/span>

崔夫人：（大怒）你……你這禽獸！

（唱）錯(cuò)看你讀書人人模人樣，

怎知你鮮廉恥蝶浪蜂狂。

全不顧先王道三綱五常，

全不顧我年邁鬢雪鬟霜。

不仁不義不足訓(xùn)，

不郎不莠不自強(qiáng)。

妄讀十年圣賢書，

褻瀆三代宗祠堂。

我崔府世代不招白衣婿，

你椽木求魚是虛妄！

崔鶯鶯：（哭）母親，你再這樣羞辱張生，叫女兒如何是好?。?/span>

崔夫人：你這小畜生，心中只有張生，哪有為娘……

（哭）老相國??！我還不如早早隨你去了呀！

崔鶯鶯：母親！

紅  娘：老夫人！

【三人哭成一團(tuán)。

【張珙忍無可忍，轉(zhuǎn)身就走，忽停住，回顧鶯鶯；鶯鶯左右為難，楚楚可憐。張珙默默走進(jìn)老夫人，驀地跪下。眾驚愕。

崔夫人：你……

張  珙：（唱）老夫人，高識(shí)宏度怒氣平，

珍重貴體莫傷身。

我三生有幸識(shí)令愛，

兩心相愛前世情。

白馬解圍九天助，

老夫人許婚萬重恩。

張珙將你金口順，

寸心未忤老夫人。

不才張珙豈無志，

志在人間覓知音。

布衣張珙豈無能，

萬卷詩書藏胸襟。

張珙秉性薄功名，

嗚呼也，萬方仰望玉堂金馬烏紗纓！

老夫人顯祖揚(yáng)宗愛金印，

張君瑞，風(fēng)車云馬跳龍門——

只為鶯鶯，豈怕違心！

崔夫人：好，既然如此，天明之后，你即刻登程，進(jìn)京赴考，得官回來，府門迎你；名落孫山，另攀高門！

崔鶯鶯：母親？！

崔夫人：（果斷地）紅娘，速速整頓行裝。你我與小姐明日返回陵?。?/span>

【眾驚愕。

【暗燈。

第十場

（幕后合唱）：碧云天，黃花地，

西風(fēng)緊，北雁南飛。

曉來誰染霜林醉？

總是離人淚！

【黃葉蕭索，鶯鶯、張珙古道惜別。

崔鶯鶯：（唱）怨母親不解兒女意，

拆鴛鴦車兒向東馬兒向西。

張生啊，多情青鸞信頻寄，

我人去博陵心隨你。

萬不能金榜無名誓不歸，

撇下你，舉案齊眉、琴瑟伴侶。

張  珙：（唱）好鶯鶯啊！最寶貴心有靈犀，

嘆人生得一知己愿足矣！

馬蹄踏碎幾度霜，

鴛夢重溫彈指期。

得官回來榮耀妻，

不得官回來陪伴你。

紅  娘：（上）小姐，老夫人命你登車啟程。

【二人依依離別。

（幕后合唱）：柳絲長，玉驄難系， 

恨不教倩疏林掛住斜輝。

四圍山色中，

一鞭殘照里。

遍人間煩惱填胸臆，

量這大小車兒任何載得起？

【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