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最詩意、最風(fēng)雅的去處是哪呢?
是欄桿處。
What?是為徹底杜絕汽車越雙黃線、行人亂穿馬路而在道路中間架起的那個欄桿嗎?是停車場入口為了確保收入而安置的那個一車一桿的欄桿嗎?是熱門景點大門處為了讓游人有序排隊而設(shè)置的那個九曲十八彎的欄桿嗎?是機關(guān)單位門口那個可以伸縮、能顯示年月日、還有一圈彩燈閃來閃去那個欄桿嗎?是監(jiān)獄里……
想什么呢!我說的這個欄桿,是小樓、涼亭、花園香徑里的欄桿。如果你還是覺得不詩意、不風(fēng)雅,那我再換個寫法——闌干,這回是不是就好多了?沒錯,古人往往不寫欄桿,而寫成闌干。
是時候做個科普了。
很多人覺得古詩特別晦澀難懂,這跟古人用詞有關(guān)。比如闌干。首先,它特別容易跟“闌珊”弄混?!瓣@珊”是什么意思呢?是凄涼、凋零之意?!澳侨藚s在燈火闌珊處”是燈火零落的意思,“春意闌珊”是春意將盡的意思,跟“闌干”大相徑庭。
而“闌干”也不完全是欄桿的意思。世人皆知的白居易那兩首長詩——《長恨歌》和《琵琶行》都提到了“闌干”,但都不是欄桿,而是“縱橫”的意思。還有“瀚海闌干百丈冰”“北斗闌干南斗斜”也是橫斜之意。
除了“縱橫交錯”,“闌干”還有一個意思,那就是“眼眶”。宋代詩人毛滂的《惜分飛》里寫道“淚濕闌干花著露,愁到眉峰碧聚”,這里的“闌干”就是眼眶。
現(xiàn)在回到正題,就一道欄桿,它怎么就詩意,怎么就風(fēng)雅了呢? 01.
裴多菲說“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他崇尚自由。李璟不是。他從出生就知道一個道理:他這輩子什么都可以擁有,就是無法獲得自由。誰讓他是五代十國時期南唐開國之君——李昪的長子呢!帝王是不可能擁有自由的。
但他無法割舍他的詩情畫意。裴多菲為自由不惜生命,而李璟,他為了詩情畫意,差點搭上了一個國。李璟和他的兒子李煜都不是合格的皇帝,但在詩歌的國度里,他們又都是絕對的王者。
詞一開篇就從“味”和“色”兩個方面告訴我們荷花零落了,一點也不留情面。然后,愁意便在秋風(fēng)吹皺的綠波里蕩漾開來。秋天里,一片肅殺襲來,美好的時光逝去,人也憔悴不堪。不過,零落的荷花也好,逝去的時光也罷,都還是為了引出后面的愁情。什么愁?最愁莫過相思。在細(xì)雨聲中酣然入夢,見到了那個久違的人,可是一覺醒來,人卻仍然在千里之外的邊塞。只有小樓里聲聲嗚咽的寒笙,如相思之愁一般揮之不去。無法到達的天涯,無法釋懷的舊事,無法忘記的故人,多少怨恨化作一顆淚珠,多少無奈也只好空倚闌干。
這是李璟以女性口吻填的一首表達思婦懷人情感的詞。詞中既有“美人遲暮”又有“望穿秋水”。清代文人黃蘇說,結(jié)尾“倚闌干”三字,有說不盡的意味。
02.
柳永不僅風(fēng)雅,而且疏狂。
何為疏狂?我覺得所謂“疏”,一是遠,二是稀,三是散。放之柳永身上,那大概就是情遠,志稀,神散。至于狂嘛,無需多解釋,放浪不羈。
柳永為他的疏狂付出了太多代價。從屢試不中,到冒犯皇帝底線,到無奈離開京城,再到顛沛流離、漂泊不定,但他還是不肯丟掉他的疏狂。
危樓高天,斜陽細(xì)風(fēng),這本該是無限美好的春天,在柳永的眼中也是無限哀愁。這哀愁像春風(fēng),像春草,像春水,一直蔓延到天際。此情此景中,有誰能真正理解他默默憑闌的心意呢?他想像從前那樣借酒消愁,卻不想,對酒當(dāng)歌時發(fā)現(xiàn)勉強的快樂是那樣索然無味。既然春愁揮之不去,那不如就這樣糾纏下去,到衣帶漸寬,到形容憔悴。
柳永的闌干倚得那樣孤獨,但有人說孤獨的人有一種特別迷人的氣質(zhì)。
03.
不僅僅是婉約派喜歡倚闌干,辛棄疾這種硬漢也喜歡,而且是沉醉其中,不能自拔。
辛棄疾是南宋詞人,卻出生在北方淪陷區(qū)。少年時,人們完全想不到他會成為一個文人,更多是覺得這青年人將來定是一位將軍。那時候,辛棄疾在山東組織義軍抗金,所向披靡,戰(zhàn)無不勝。命運從他二十三歲南歸時改變了方向。南宋朝廷偏安一隅,對像辛棄疾這樣力主抗金的志士是出現(xiàn)一個打壓一個的政策。所以辛棄疾一來到朝廷就被釋放了軍權(quán),被安排一個小小的文職,從此與抗金無緣。
楚天遼闊,千里清秋,長江水流向天際。遙望北方的崇山峻嶺,它們一座挨著一座,仿佛是在傳遞著國仇家恨。落日斜掛在樓頭,鴻雁聲聲哀鳴,淪落在江南的游子啊,一遍又一遍摩挲著身上的寶刀,可憐它無用武之地,拍遍這樓上的九曲闌干,卻沒有人理解我的登臨遠眺之意。
與婉約派的“倚”不同的是,辛棄疾是用“拍”,憂愁中又多了憤怒。不過硬漢也有柔軟的一面,當(dāng)南宋朝廷已經(jīng)把他的憤怒耗盡時,他也借用女性口吻“情知已被山遮斷,頻倚闌干不自由”來表達自己那顆傷痛的心。 04.
如果歷史能重來,我相信五代時期的那些文人一定說什么也不去參與政治了,免得被后人詬病。李璟、李煜這樣的帝王如此,馮延巳這樣的臣子也如此。
也不能怪有人在他們身后指指點點,他們在江山社稷的問題上,確實讓人跌眼鏡。馮延巳作為當(dāng)過宰相的人,曾經(jīng)就有過這樣一番言論。他說李昪損失了幾千人的隊伍就茶飯不思、夜不能寐,這是典型的田舍翁的作為,實非帝王之舉,不能成大事。而李璟就不一樣了,數(shù)萬人的隊伍在外征戰(zhàn),他照樣在宮中宴飲享樂,這才是真正的帝王氣魄。
這邏輯,恕天下人不能茍同。但填詞就不一樣了。
同樣是相思之苦,李璟寫得那樣凄婉,而馮延巳,卻寫出了一絲歡喜,歡喜之余,又有哀怨。春風(fēng)吹來,一池靜水也為它起了波瀾。女主人公閑來無事,在花間引逗池中的鴛鴦,又隨手摘下含苞待放的杏花放在手里揉碎。倚靠在斗鴨闌邊,頭上的玉簪斜垂下來,就在為望君君不至而發(fā)愁時,聽到了頭上喜鵲的叫聲。
“皺”的不僅是春水,也是春心;看到鴛鴦成雙成對而起妒意才會揉碎花蕊;尤其是倚靠闌干時的出神,閨中心思,惟妙惟肖。
05.
要說闌干倚得最妙,我認(rèn)為當(dāng)屬李清照。之前的有人突出“獨”,有人突出“默”,都是在說自己,闌干的參與度不高。而李清照不是,她是倚遍每一寸闌干,而且沒有任何情緒。卻不知,她的情緒早已寫在每一寸闌干上了。
李清照的愛情既讓人羨慕,又讓人惋惜。羨慕的是,在封建社會里,她竟然能找到情投意合又志同道合的丈夫,夫妻倆“賭書消得潑茶香”,這實在太難得了。惋惜的是,從結(jié)婚不久兩人便因為丈夫外出游宦做官而兩地分居,后來金人侵略,兩人更是天各一方,等好不容易重逢,丈夫又英年早逝。李清照,是與相思過了一輩子。
深閨中,寂寞有如這三四月里的春意一般,肆意蔓延開來。短短的一寸柔腸里,卻要容下千萬縷的愁緒。越是害怕失去的東西,就越會失去,比如春天???,那細(xì)雨不正在催著花兒凋謝嗎?闌干已被我倚遍,濃濃春意中,卻沒有半點情緒。你在何處?。课彝坏侥愕纳碛?,只能看見連天的芳草長滿了你歸來的路。
如果倚闌干這個動作象征著相思、憂愁、無聊、寂寞的話,那么李清照的相思、憂愁、無聊、寂寞便到了頂點。
似乎偏愛闌干的都是五代及五代之后的宋人,唐人少了一些,這大概是唐人更加闊大,更喜高山大漠,于是闌干處就少了唐人的身影。不過也不是沒有,比如李白寫楊貴妃的“沉香亭北倚闌干”,李商隱描寫初戀的“碧城十二曲闌干”,以及杜牧被貶時訴說壓抑心情的“明年誰此憑闌干”,也都有闌干。
不過對于闌干的喜愛還是宋人更勝一籌,就拿歐陽修來說,“闌干十二獨憑春”“倚闌干處,待得月華生”“獨倚闌干心緒亂”“誰知閑憑闌干處”就是沒完沒了的闌干。還有晏殊與晏幾道父子,“斜陽卻照闌干”“曲闌干外天如水”“闌干倚盡猶慵去”,也是闌干的忠實愛好者。
哪怕到了清朝以及民國,文藝人士對闌干的鐘情也沒有退卻。納蘭性德有“小闌干外寂無聲”,王國維有“獨倚闌干人窈窕”,連變法人士康有為也寫過“人倚闌干,被酒剛微醉”。
由此看來,闌干是最詩意、最風(fēng)雅的去除無疑了。不過有個大前提,闌干一般都會刷油漆,憑闌可以,要確定油漆是干的。
比如大學(xué)時候。我有個閨蜜跟心儀的男生第一次約會,問我在哪好。我想來想去,推薦她去我們學(xué)校唯一一處風(fēng)景——西南角那個連著一段回廊的涼亭。我想,朱闌碧水,長廊飛檐,再加上我閨蜜溫婉的氣質(zhì),約會必須妥妥的。
可是哪成想,學(xué)校在白天給涼亭刷了油漆,我閨蜜一襲白裙出現(xiàn)在黃昏影里的闌干處,本以為回眸一笑百媚生,卻成了回眸一笑千古恨。
所以啊,如果真有“獨自莫憑闌”一說,那一定是油漆未干。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