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老爹過世的那一天,劉家四兄弟從各地趕回家,為父親舉行了一場體面而隆重的葬禮,也為父親苦難的一生劃上了圓滿的句號。劉老爹在臨走之際,能夠享受這“多子多?!钡拇觯峙率撬八辉A(yù)料到的。 說起劉家這四兄弟,有些趣味。未成家時,一家七八口人窩居在三間茅草屋里,雞爭鴨斗的事經(jīng)常發(fā)生,吵起來沒有一點兄弟情分,“大短壽”、“二短壽”、“三槍斃”、“四槍斃”地亂罵,好像不“短壽”或“槍斃”掉一個,這個家永遠不得安寧似的。村里人早已習(xí)慣了他們的噪聒,路過見了也只是笑笑,并不十分理會。 不過,兄弟四個也有要好的時候。在某個夏日的夜晚,悠揚的笛聲忽遠忽近地傳來,燥熱的村落頓然空曠清朗了許多。聞得笛聲,村里的大姑娘小伙子,便陸續(xù)地聚攏來,坐在圩邊的草席上,一邊乘涼打趣,一邊欣賞著兄弟四人心血來潮的合奏。清風(fēng)徐來,星光月色在笛聲中盡情地鋪展,顯得格外的飽滿,水田里濕漉漉的蛙聲卻遠了。 吵歸吵,好歸好,雖然劉家四兄弟都能擺弄一手好笛子,吹一口油里油氣的口哨,可是這些都不能當(dāng)飯吃,各人得有個正經(jīng)的營生,靠劉老爹一個勞力并不能養(yǎng)活這全家。然而,在那樣的年月,生活本就沒什么激情,兄弟四個四大“金剛”似的,即使不吵不鬧,站閑在家就夠鬧心的了。眼瞅著老大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了,老劉家要房沒房,要糧沒糧,只能抱著“船到橋頭自然直”的死理,一天天地熬。 一 鄉(xiāng)村人有個說法:老大厚道,老二花哨,老三精明,老四取巧。劉老大的為人處世卻有點違背常理,說厚道也厚道,但他絕不是老實無用的那種。自從村里推選他做了名機電工,他便無師自通,不僅學(xué)會了修理農(nóng)機,而且一般的電器也能摸出點門道。谷場上的機器壞了,或者哪家的電路有了問題,都得找他這個“劉師傅”,他自然是有求必應(yīng),有時混包香煙,有時貪杯薄酒,日子也打發(fā)得逍遙自在。 “劉師傅”不諳農(nóng)事,對于什么樣的季節(jié)長什么莊稼甚是糊涂,但這些并不妨礙他相親討老婆。初次登門相親,他話雖不多,可飯后,當(dāng)他變花樣似的把女方家門前幾叢荊條去了皮編成了一只精致的籃子時,人家覺得他是個“手藝人”,沒有不結(jié)親的道理。年底,他就在父親和幾個兄弟的幫助下,蓋了間簡陋的磚瓦房,結(jié)婚自立了門戶。 農(nóng)村分田到戶的政策一落實,“劉師傅”光榮下崗就不再是村里的“師傅”了,自家的幾畝承包地有老婆拾掇著,他便在門前大河邊扳起了大罾?!皠煾怠边€真是“牛師傅”,他在轆轤的轉(zhuǎn)軸上安裝了一組軸承和齒輪,傳統(tǒng)的轆轤經(jīng)過他的改進一個人就可輕輕松松地操作,不需像別的人那樣一只轆轤一張網(wǎng)地“死扳”,勞作起來得好幾個幫手。 自此,“劉師傅”像一只巨大的蜘蛛,每天都在網(wǎng)里忙碌著、收獲著,看得村里人有些嫉妒?!皠煾怠辈恍歼@些,覺得憑本事吃飯比種田強多了。不過,他還算厚道,有時偶爾也忙里偷閑,接待那些慕名前來取經(jīng)的人,教會他們怎樣改進自己的扳罾設(shè)施。 可惜,好景不長,市里為了防洪的需要,集中清理了河道里的各式網(wǎng)具,“劉師傅”的大罾也未能幸免。就在村里人等著看他笑話的時候,“劉師傅”并沒有慌張,出人意料地拿出幾年的積蓄,出了趟遠門,從山東開回來一輛三輪摩托,經(jīng)營起蔬菜販賣的生意來,“劉師傅”依然是“?!薄?/span> 二 劉家老二沒老大的本事,自老大結(jié)婚分家后,整天不是跟在劉老爹屁股后面起早貪黑地下田干活,就是賴在家里蒙頭大睡。有時為了自己的婚姻大事慪氣,看誰都不順眼。“三槍斃”、“四槍斃”尤其煩人,那么大的人了,沒事還沒心沒肺地玩弄那支破笛子,阿哥阿妹地狗叫。 劉老二心煩,不為別的,只因自己喜歡上了村支書的女兒。單相思也就罷了,要命的是那水靈靈的翠蘭對他也是有意??纱逯缈闯隽嗣珙^,曾私下里找過他,說得很實在,勸他動什么千萬別動這樣的念頭,想想,弟兄四個人人樹大了,連一間像樣的房子都沒有,以后的日子怎么過呢?劉老二不敢想。 劉老二與翠蘭相好是有緣由的。翠蘭的家,就在劉老二屋后的河對岸。一條小河,河面很窄,兩邊的水碼頭向河心延伸過去,幾乎緊挨著。他倆挑水洗菜上碼頭,每天都有幾次照面,盡管平時話不多,但他與翠蘭是屬于心有靈犀的那種。最初,也許是劉老二的歌聲撩開了翠蘭的情懷。每次劉老二動情的時候,歌聲就在清澈的小河水里蕩漾,翠蘭的身影便也倒映在激蕩的水面。劉老二憨厚地搔搔后腦勺,翠蘭抿著嘴笑,只是隔著一汪清水彼此望著……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劉老二特別害怕去河邊了。而翠蘭上碼頭也蜻蜓點水似的,來也匆匆,去也匆匆。頭上黑色的蝴蝶結(jié),似河邊蘆叢中的黑豆娘,哀怨而凄涼。 那年發(fā)大水,劉老二失蹤了一段時間,當(dāng)他再次回到家中時,身邊卻多了一個陌生的女人。“劉老二拐了個婆娘”!“劉老二拐了個婆娘”!消息在村子里傳開來。沒幾個月,劉老二便草率地結(jié)了婚。由于沒有住房,就在老大的幫助下,買了條水泥船,搞起了運輸。 之后,劉老二就很少回家。直等小二子出生了,躲過了計劃生育的風(fēng)頭,才挺直了腰桿,賣了船,拿出幾年的積蓄,蓋了座新房安居下來。 三 老三是劉家兄弟中最本分的一個,也最勤快,劉老爹的幾畝田就指望著他幫著料理。老三跟著父親踏踏實實地種了幾年的地,人也大了。劉老爹怕耽誤了他的婚事,就讓他學(xué)了泥瓦匠的手藝。 老三有良心,手藝學(xué)成了還是有空就幫著家里干些農(nóng)活。本村人見他勤快,就有意把王寡婦的三姑娘介紹給他。老三也很樂意,便有空沒空地幫襯著做些挑擔(dān)挖墑之類的死活計。等到村后雪白的蘆葦塞進了各家的灶塘,天一下子冷了。王寡婦見劉家還沒什么動靜,就托人說話,望老劉家能讓劉三做她的上門女婿。雖說劉老爹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兒子,盡管家里沒有替老三辦婚事的條件,但這樣的事在鄉(xiāng)村人的眼里并不光彩,心里還是有些猶豫,劉家老大也是堅決反對。 老三沒得自己的主張,事情不免一拖再拖,最終還是拖黃了。 開了春,老三抹干熱乎了一冬的眼淚,更是買力地埋頭苦干,整天忙里忙外地拾掇。劉老爹覺得虧欠了老三,便與兩個哥哥商量,狠心地借了些債湊了些錢,為老三砌了間新瓦房,也為老劉家掙了點面子。接著又為老三張羅了一門親事。 新婚后不久,老三發(fā)現(xiàn)婆娘嬌氣,在家什么事情也做不了。幾畝薄田,靠自己一雙手,那點債不知道要還到猴年馬月才是個頭。老三雖有些怨言,但卻不敢過分地得罪,一口氣只在心里憋著。有時空閑了,煩了,取出笛子吹兩聲,三婆娘便皺緊了眉頭拉下了臉來,氣得老三一腳踩爛了笛子,卻拿那婆娘沒辦法。老三整天當(dāng)牛做馬地奔波、忙碌,自己瘦得像猴兒似的。 一年一年,麥子、稻子在老三的手里割了又栽,栽了又割??衫先€是看不到生活的指望。當(dāng)村里外出打工的風(fēng)潮漸起時,征得婆娘的同意,老三決定也出門闖一闖。仗著自己泥瓦匠的手藝,最壞的打算也不至于在外餓死。其實,就憑老三的勤快,哪兒都能找碗飯吃。經(jīng)過幾年的闖蕩和辛苦,日子倒也溫飽有余。 四 “四槍斃”是老劉家的敗家子,自小有劉老爹和幾個哥哥罩著,卻養(yǎng)成了他好吃懶做的毛病,做人做事很不安分。 “四槍斃”初中剛畢業(yè)那陣子,不曉得聽了誰的蠱惑,一心想考什么戲校,于是一天到晚正經(jīng)事不做,只在家里窮折騰。提到唱戲,那是老劉家的一塊心病,當(dāng)年老大老二的妹妹老三老四的姐姐,就是在村里的文娛隊里唱啊瘋地,結(jié)果被鄰近村里的一個瘸子玩弄大了肚子,給老劉家丟盡了臉。 “四槍斃”脾氣犟,不撞南墻不回頭。在鎮(zhèn)“卡拉OK大獎賽”上拿了個二等獎后,更是認不得自個兒是誰了??煽紤蛐2皇悄敲慈菀椎?,得懂樂理,有文化?!八臉寯馈边B五線譜都不識,嗓子再好又有什么用呢?受了幾次挫折,也只能捏著嗓子在家里干嚎了。 “四槍斃”如初生的牛犢,做不慣地里的農(nóng)活,家里人也只好由著他,任他在外面胡鬧。“四槍斃”可不是省油的燈,當(dāng)他把肚大腰圓的不知底細的姑娘領(lǐng)回家時,劉老爹一點心理準(zhǔn)備也沒有,急得直往天上跳。但生米既然已煮成了熟飯,也不能太虧了人家姑娘,劉老爹只得請老大老三幫忙,替自己和老伴搭了個草棚,騰出了老屋,草草地為“四槍斃”做了大事。 “四槍斃”夫妻倆真是天生的一對,都懶得有點出奇。孩子出生后,剛學(xué)會跑,難免隨地大小便??伤麄z寧可走路跨來跨去,也懶得清理一下腳口邊孩子的排泄物,一點兒也沒有居家過日子的樣子。劉老爹見了氣得直罵“消滅”。 坐吃山空自然是要“消滅”的,“四槍斃”卻不想這個家這么快就“消滅”了,就做起了偷雞摸狗的營生??墒屡c愿違,一次,盜竊鄰近村里的機器失了手,事情雖未最終敗露,卻攪得一大家人跟著擔(dān)驚受怕了好些天。 “四槍斃”活該要槍斃,在一家老小的責(zé)罵之下,他自己也有些后怕,不得不有所收斂,只得每天跟著老三到工地去干點零活做點小工。過了一段時間,他又揀起老大淘汰的三輪車,自己也學(xué)著做生意??伞八臉寯馈辈皇峭孳嚨拿?,跑了幾次車都差點出車禍。沒辦法,只好還跟著老三,直等學(xué)會了泥瓦匠的手藝。 “四槍斃”一天天翅膀硬了,做了師傅沒幾天,就跟著村里外出打工的人一起去了大西北,不知道能不能混出個什么名堂來。不過,他每次過節(jié)回家的派頭,倒也讓人眼熱。 劉老爹做了一輩子的農(nóng)活,要說享福,還得算臨死前兄弟四個合伙兒把他和老伴的草棚翻修成了磚瓦屋。看著敞亮的新房,想想四個兒子都已獨立門戶,自己似乎再沒有什么牽掛的了。說也奇怪,一向硬朗的身體,沒有任何的預(yù)兆,一覺沒有醒來,劉老爹就安心地去了。 村里的老人常說:“人是假的”。這不,假房子、假家具燒了一地,為劉老爹喪葬的鑼鼓卻真刀真槍地敲了一夜,敲得人心里還真不是個滋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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