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人之所以樂為人主者，以其窮耳目之欲，而適躬體之便也。今高臺(tái)層榭，人之所麗也，而堯樸桷¹不斲²，素題³不枅⁴。珍怪奇異，人之所美也，而堯糲粢⁵之飯，藜藿⁶之羹。文繡狐白，人之所好也，而堯布衣掩形，鹿裘御寒。養(yǎng)性之具不加厚，而增之以任重之憂，故舉天下而傳之于舜，若解重負(fù)然，非直辭讓，誠無以為也。此輕天下之具也。禹南省⁷，方濟(jì)⁸于江，黃龍負(fù)舟，舟中之人五色無主，禹乃熙笑而稱曰：“我受命于天，竭力而勞萬民，生，寄也，死，歸也，何足以滑和？”視龍猶蝘蜓⁹，顏色不變，龍乃弭耳掉尾而逃。禹之視物亦細(xì)矣。鄭之神巫相壺子林，見其征，告列子。列子行泣報(bào)壺子，壺子持以天壤，名實(shí)不入，機(jī)發(fā)于踵，壺子之視死生亦齊矣。子求行年五十有四而病傴僂，脊管高于頂，臆下迫頤¹⁰，兩脾在上，燭營指天，匍匐自窺于井曰：“偉哉！造化者其以我為此拘拘耶！”此其視變化亦同矣。故睹堯之道，乃知天下之輕也；觀禹之志，乃知天下之細(xì)也；原壺子之論，乃知死生之齊也；見子求之行，乃知變化之同也。

【譯文】人之所以熱衷于做天子君主，是因?yàn)樘熳泳骺梢愿F極耳目的欲望，并能讓身體舒舒服服。那些高聳的樓房層疊的臺(tái)榭，一般人都認(rèn)為是壯麗的，但是堯帝住房卻用不加砍削加工的樹木做椽木，梁柱的端頭也不加雕飾，更沒有斗拱之類的復(fù)雜結(jié)構(gòu)；還有那些珍奇的食品，一般人都認(rèn)為是味道佳美的，但是堯帝卻吃粗糙的飯菜，喝用野菜熬成的湯羹；再有那些繡有紋彩的錦衣和純白狐皮裘衣，一般人都喜愛的，但是堯帝卻用麻布遮裹身體，用鹿皮御寒保暖。堯帝的養(yǎng)生條件并不比一般人來得優(yōu)厚，卻有著比一般人多得多的繁重事務(wù)所帶來的憂慮，所以堯就將天下禪讓給舜，就像卸下了重?fù)?dān)一樣，這實(shí)在不是出于一種謙讓美德的名聲，而是君主王位在堯看來不值什么，實(shí)在沒有什么可留戀的。這便是“輕天下”的具體事例。夏禹到南方巡視，渡過長江時(shí)，一條黃龍游出水面并將夏禹他們所乘坐的船托起，船上的人都嚇得神色大變，可禹卻恬然地笑著說：“我受命于天，竭盡全力為百姓操勞。我活著是寄寓天地之間，死后是回歸自然大地。哪里值得我為生死而來攪亂平靜的心境！”在夏禹的眼里，這黃龍就像一條小小的蜥蜴，所以神色不變，而那黃龍最終耷拉著耳朵、掉轉(zhuǎn)尾巴逃走了。這便是“細(xì)萬物”的具體事例。鄭國的神巫給壺子林看相，看到了壺子林臉上顯示的兇兆，并將此事告訴了列子。列子哭著前去報(bào)告老師壺子。誰知壺子卻向列子談起人之生命起源于天地復(fù)歸于自然的道理來；在這種人生哲學(xué)下“名利”根本不可能被放在心里，死亡之箭突然射來，害怕也沒用。這就是壺子“齊死生”的具體事例。子求已有五十四歲了，得了傴僂病，脊椎骨高于頭頂，胸前骨頭貼近腮幫，大腿向上，下陰朝天；子求爬到井邊照視自己的模樣，然后說道：“偉大?。≡旎咴趺磳⑽易兂蛇@么奇妙的彎曲之形？”這就是子求“同變化”的具體事例。所以，看看堯讓帝位，就可知道天子君位的輕微；看看禹的志向，就可知道萬物的細(xì)??；推斷壺子的言論，就可知道生死的平等；看了子求的行為，就可知道變與不變是一樣的。

【說明】本節(jié)描述的是生死平等的問題，所以，看看堯讓帝位，就可知道天子君位的輕微；看看禹的志向，就可知道萬物的細(xì)?。煌茢鄩刈拥难哉?，就可知道生死的平等；看了子求的行為，就可知道變與不變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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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1.桷：(jue決)《易·漸·六四》：“鴻漸于木，或得其桷，無咎。”《詩·魯頌·閟宮》：“松桷有舄，路寢孔碩。”《詩·商頌·殷武》：“松桷有梴，旅楹有閑?！薄稜栄拧め寣m》：“桷謂之榱?！标懙旅麽屛囊蹲至帧吩疲骸爸苋酥^椽曰榱，齊魯名榱曰桷?！薄墩f文·木部》：“桷，榱也，椽方曰桷?！边@里指稱為方形的椽子。椽子，謂屋頂上支撐瓦片的木條。

2.斲：(zhuo琢)古同“斫”。《書·梓材》：“若作梓材，既勤樸斲，惟其涂丹雘?！薄对姟ど添灐ひ笪洹罚骸笆菙嗍沁w，方斲是虔?！薄睹献印ち夯萃跸隆罚骸敖橙藬鄱≈?。”《楚辭·九章·懷沙》：“巧倕不斲兮，孰察其撥正?！薄俄n非子·用人》：“望表而動(dòng)，隨繩而斲，因攢而縫?！薄抖Y記·檀弓上》：“木不成斲。”《淮南子·本經(jīng)》：“木工不斲。”這里用為砍削之意。

3.題：(tí提)《詩·小雅·小宛》：“題彼脊令，載飛載鳴?！薄肚f子·馬蹄》：“夫加之以衡扼，齊之以月題。”《韓非子·解老》：“是黑牛也而白題。”《山海經(jīng)·北山經(jīng)》：“文題白身，名曰孟極?！薄抖Y記·王制》：“雕題交趾?！薄墩f文》：“題，額也?！薄稘h書·司馬相如傳》：“赤眉圓題。”這里用為額頭、梁頭之意。

4.枅：(jī機(jī))柱子上的支承大梁的方木，即枓。枓與弓形承重結(jié)構(gòu)縱橫交錯(cuò)層疊，逐層向外挑出，形成上大下小的托座，以支承荷載。樣式兼有裝飾效果?！痘茨献印ぞ裼?xùn)》：“而堯樸桷不斲，素題不枅?！?/span>

5.糲：(lì麗)《列子·力命》：“朕衣則裋褐，食則粢糲?！?/span>《韓非子·五橐》：“糲粢之食?！薄痘茨献印ぞ裼?xùn)》：“而堯糲粢之飯，藜藿之羹?！边@里用為粗糧、糙米之意。粢糲：指粗劣的飯食。

6.藿：(huò或)《詩·小雅·白駒》：“食我場(chǎng)藿。”《莊子·庚桑楚》：“奔蟬不能化藿蠋?！薄俄n非子·五橐》：“糲粢之食，藜藿之羹?！薄秲x禮·公食大夫禮記》：“牛藿?！薄稄V雅·釋草》：“豆角謂之莢，其葉謂之藿。”這里用為豆葉之意。

7.?。?xǐng醒)《書·洪范》：“王省惟歲?！薄对姟ご笱拧せ室印罚骸暗凼∑渖剑鯒拱??！薄稜栄拧め屧b下》：“省，察也?！毙蠒m疏：“省謂視察?！薄墩撜Z·學(xué)而》：“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荀子·王制》：“省農(nóng)功。”《禮記·樂記》：“省其文采。”《說文·眉部》：“省，視也?！边@里用為觀看、觀察、審視之意。

8.濟(jì)：(jì技)《書·說命上》：“若濟(jì)巨川，用汝作舟楫?！薄豆茏印ば】铩罚骸胺街弁稏?，乘桴濟(jì)河?！薄蹲髠鳌べ夜哪辍罚骸皾?jì)河，圍令狐?！薄冻o·九章·惜誦》：“濟(jì)乎江湘?！边@里用為渡過水流之意。

9.蝘：(yan演)蝘蜒：蜥蜴的一種，也稱為壁虎。《荀子·賦》：“螭龍為蝘蜒，鴟梟為鳳皇。”《淮南子·精神訓(xùn)》：“視龍猶蝘蜓，顏色不變，龍乃弭耳掉尾而逃?！?/span>

10.頤：(yí怡)《莊子·天地》：“手指頤指?！薄读凶印ふf符》：“錣上貫頤，血流至地而弗知也。”《韓非子·喻老》：“倒杖而策，銳貫頤，血流至于地而不知?！薄抖Y記·玉藻》：“端行頤霤如矢。”《漢書·東方朔傳》：“擢項(xiàng)頤?！薄夺屆罚骸邦U，或曰輔車，或曰牙車，或曰頰車?！薄斗窖允罚骸邦U，頜也?！边@里用為面頰、下巴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