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朔說的話,我還是喜歡聽的,他出過一本書叫《王朔說說說》,看后真過癮。王朔這種性格在我們老家叫“大撲啦嘴”,就是有話擱不住,撲撲啦啦說出來,痛快干凈,與正規(guī)的文化批評相比,他這叫民間說法,是與那些正襟危坐的立論式的說法相悖的,但我們需要聽這種聲音,雖然王朔說的并不是“句句是真理”(我們也不需要他說真理),但讓我們從另一個角度聽到了另類的聲音.,在說到編輯把他小說《看上去很美》里的“找不著北”,全改成了“不知道北在哪里”時,很有意見。說“誰要你改啊,神經(jīng)?!?/div>
王朔說,“一個校對他看不懂他就敢改你的字,你創(chuàng)造一個詞他就給你改成大家都知道的詞。就像‘林林總總’,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的一個主要編輯,他說沒有聽說過這個詞兒啊,他就要改,那個老編輯好像去世了。北京話是個活的東西,它生長很多詞兒,我費勁八咧地好不容易安在這兒,您就給我改回去了?編輯動手給作者們改稿子,為他人作嫁衣,他們還委屈了呢。誰要你改啊,神經(jīng)?,F(xiàn)在,電腦已經(jīng)造成了,我哪句違反了國家法律,你給我刪掉就行了。多一個人多一道事兒?!?/div>
我已做了十多年的編輯,看了王朔的這些話,再回過頭來想想,王朔說的雖然有道理,但作為一個編輯,也確實有難處。一是確實要動,如蕭紅的書里,那些錯字病句,最初出版時,那些編輯為何不改一下呢?是為了忠于原作,也不對吧,忠于原作不能將錯就錯,如果我們現(xiàn)在一位編輯編出的文章是這樣的,那你就別干了,回家賣紅薯吧。但編輯如果改不好,就會輪到像王朔罵的那樣,心里也憋屈的很。因此,我覺得一位編輯,也不光是需要校對的功夫,除綜合知識外,還需要有對文字的詩意的感覺,這種感覺會擴大自己對語言的認識,而不至于出現(xiàn)誤讀。如我在編一位作者的小說時,里面有一句寫街頭景色的句子,“樹也在鳥的身體里收攏著翅膀”,這個句子猛一看還真是一個病句,應(yīng)當改為鳥在樹里收攏著翅膀,但細一想,就不對了,作者是寫鳥全部落在樹里了,樹在鳥的身體里了,這多么有意思啊。因此,我沒有改動,后來,有讀者來說信說,這是病句,應(yīng)當改回來。
編輯與作者是一種關(guān)系,與讀者又是一種關(guān)系,是照顧讀者的閱讀呢,還是照顧作者的文本呢,我認為,還是要根據(jù)語言環(huán)境而定,盡可能的照顧作者的文本,因為語詞會隨著時間的遞進而逐漸由陌生變?yōu)槭煜ぃ蝗藗兘邮?,就像王朔里小說里的“找不著北”。如果當初改動了,白紙黑字,后來就還原不回來了,會影響原作的文本意義。
1925年,魯迅在收到青年作家李霽野的小說《生活》后,致信作者說:“結(jié)尾一句,這喊聲似乎有著雙關(guān)的意義,我以為這雙關(guān)二字將全篇的意義說得太清楚了,所有的蘊蓄,有被其打破之慮,我想將它改作“含有別樣”或‘含有幾樣’,后一個比較好,但也總不覺得恰好。”從中可以看出魯迅作為一個編輯對作品反復(fù)琢磨,盡可能完善的誠意。
另據(jù)專家考證,中國的四大名著也是經(jīng)過不斷修改而成的,這些后來修改的人,我們可以稱為是今天的編輯的,如金對嘆批改《水滸傳》,毛綸、毛宗崗父子批改《三國演義》等,是他們成就了今天的四大名著的光輝典范,體現(xiàn)了修改者在一部作品成功中的重要作用。但我們有沒有必要非要去尋找作者原稿呢?也許原稿是一個難看的老母雞。因此,編輯與原稿之間的矛盾是互生的,如何把握這個空間,就看編輯的水平了?! ?strong>編輯與作者的關(guān)系
每個作者都認真自己寫出來的稿子是偉大的作品。每個作者稿子用不了,都在抱怨是編輯的關(guān)系。但作為一個編輯卻總是在讀稿中,感到十分疲憊,在大量的來稿中,是單一的敘事,相似的內(nèi)題,讀不到令人興奮的作品,這是產(chǎn)生視覺和思維疲憊的重要原因。目前許多小說,給人的感覺僅僅是一般層次的閱讀品,無法把它歸入藝術(shù)的范疇,寫的都是生活里常見的事。
魯迅深知做編輯不易,他在1935年致王志之的一封信中說:“其實,投稿難,到了拉稿,則拉稿難,兩者都很苦,我就是立志不做編輯者之一人了。”
編輯總是喜愛那些成功的作者,因為他們拿出來的作品是成熟的,但成功的作者是很容易被刊物、被編輯、甚至被讀者寵壞的。因為寫作非一朝一夕的事,它考驗的是一個人思想的深度和厚度,以及心志的高遠和寬闊,可能你曾寫出過優(yōu)秀之作,但極有可能你再也寫不出那樣的好作品了,如果不及時戒除自身的惰性和長久以來的那份沾沾自喜,而是不休止地重復(fù)自己的話,那么你的寫作之路也就到頭了。
崔道怡說,感性創(chuàng)作,編輯不如作家,理性判斷,編輯應(yīng)勝一籌,掌握一定評論家的本事。我當了一輩子的編輯,與各種作家交往,我節(jié)切實感受到,作家的成功靠天賦與勤奮,但他們個人寫作的孤獨道路上,也極為需要外界的扶持地培養(yǎng),這時,編輯對其創(chuàng)作實力和潛力的認定,將起著關(guān)鍵的作用。
據(jù)說路遙在寫作《平凡的世界》時,第一部就受到了激烈批評寫不下去了,后來,中央廣播電臺一個編輯發(fā)現(xiàn)了他,決定在長篇連載里播出,路遙一邊聽一邊寫,給他帶來了巨大的動力。最終完成了長篇小說平凡世界的創(chuàng)作。
因此,我們可以說,一位作家如果能找到一個知已的編輯,是他寫作上的幸事,也會催生他化蛹為蝶?! ?/div>
編輯與爛稿子
一個編輯最怕被別人說是一輩子都在編爛稿子。
我剛到編輯部工作的時候,編輯部里正好有一個老編輯退休了,一次,我在私下里聽他們議論。這位老編輯工作也敬業(yè),但他編了一輩子的稿子,沒有被選過,沒有獲獎過,很少上頭條。當時我聽不明白,現(xiàn)在回過頭來恍然大悟,也就是說,這位老編輯編了一輩子的稿子,都是爛稿子。但是編輯部內(nèi)里也有送審規(guī)則的,一篇稿子發(fā)表,都是要經(jīng)過三審的,也就是說一篇稿子是要經(jīng)過過五關(guān)斬六將才能發(fā)出來的,不是編輯一揮筆就發(fā)了的。因此,老編輯選的稿子肯定也是這樣過五關(guān)斬六將的,怎么能說是爛稿子?難道把關(guān)的人都沒水平嗎?我說,不是。但這里面除了編輯的敬業(yè)外,還要靠學(xué)識,靠眼光,甚至還包含著一點運氣了。這位老編輯一輩子都在兢兢業(yè)業(yè)地工作,沒得說的,但他的運氣也太不好了。
一個做編輯做了一輩子的人,誰也不敢保證自己沒編過一篇爛稿子。有的作者,寫著寫著就上去了,即使為他編了爛稿子,編輯心里也是欣慰的,怕就怕這位作者一輩子都在寫爛稿子。璧如說莫言,發(fā)表在1981年第5期河北保定的內(nèi)部刊物《蓮花》上的處女作《春夜雨霏霏》,責(zé)任編輯毛兆晃認為“小說基礎(chǔ)不錯,但人物形象單薄,需要進一步修改。幾天后,莫言拿著重新改好的稿子送到編輯部。毛老師看后說了一句話:‘還不如那篇初稿好呢!’就這樣,改到第三次的時候,毛老師沒再說什么,打發(fā)莫言回去等消息。沒過多久,《春夜雨霏霏》就發(fā)表了,這也是莫言公開發(fā)表的第一篇小說。”現(xiàn)在來看,毛編輯為莫言發(fā)了一篇爛稿子,但莫言最后成功了,如果莫言一輩子都在寫“小說基礎(chǔ)不錯,但人物形象單薄,需要進一步修改”的稿子,哪將是多么令人失望。但我們有些作者,就是這樣的。我在做編輯時,經(jīng)常遇到這樣的作者,他們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就這樣寫,到了現(xiàn)在,還是這樣寫,讓人哭笑不得。真想勸他,罷了,別寫了吧?! ?/div>
作者與編輯的潛規(guī)則
1,千萬不要誤認為,自己的作品發(fā)不了,是跟編輯不熟悉。記?。汉米髌纷弑樘煜拢囎髌反绮诫y行。熟人的稿子得不到要求,編輯照例是要退稿的。每個編輯都希望編好稿子,不希望一輩子編的都是爛稿子。
2,一個作者最好要有一二本刊物作為根據(jù)地(當然不易)。這一二家刊物適合你的寫作風(fēng)格,你的東西寫出來,不怕打了水漂,這樣寫起來,心里不慌,有底氣,在此基礎(chǔ)上再拓展開來。
3,當一家刊物里的一個編輯賞識你的作品時,你一定要與這個編輯保持固定的聯(lián)系,“人生得一知已足矣”。不要見異思遷,更不要把稿子投給一家刊物里的編輯張三、李四、王五,誤認為,這樣受到的關(guān)照多一些,張三不發(fā),李四發(fā),李四不發(fā),王五發(fā),編輯部里的人都是相通的,稿子最后都要通過一個人的手里——主編那兒,作者這樣做只能適得其反。
4,稿子投出去后,不要跟著后面催。處理稿子都要有一段時間,在你的稿子到來之前,編輯的手頭上已積存一大部分的稿子了。雜志一般以三個月為期限,中間確實需要了解稿子情況時,也可問一下,但千萬不要像催命鬼一樣催,這樣是只能適得其反。
5,要尊重編輯的勞動,尊重自己的作品。現(xiàn)在寫稿一般都用電腦了,要注意按常規(guī)打印,字就選擇宋體,5號或小4號,方便編輯閱讀。稿子不是廣告,不要用那些花里胡哨的字。不要為了省兩頁紙,把字打得密密麻麻,滿紙黑糊糊的一片,或油墨沒了,稿子打印得半邊黑半邊白,讓人一見生畏。這樣的稿子一是不尊重編輯,二是不尊重自己的作品。你都無所謂,還要人家怎么對待你?
6,投稿時,一定要把通聯(lián)寫清楚,方便聯(lián)系。用筆名時,要在通聯(lián)里把真實姓名寫清楚,這樣省得寄樣刊和稿費時,退回來再寄,增加雜志社成本不說,還增加勞動量?!?/div>
(以上是我做編輯的一點心得,拙作已收入本人的散文集《開窗的人》,請方家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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