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小時得晤賓虹老人。先生學(xué)識淵博，精于畫理，為人直介。此《畫學(xué)篇》是其晚年遺墨，未曾發(fā)表。貴忱兄論之詳矣，拜觀一過，謹題，蘇庚春”，這是書畫鑒定家蘇庚春（1924—2001）題黃賓虹《畫學(xué)篇》的一段話?！百F忱”為蘇庚春曾經(jīng)供職廣東省博物館的同事王貴忱，喜藏錢幣、古籍、碑帖等，著有《可居題跋》等。黃賓虹（1865—1955）于1937年應(yīng)北平古物陳列所邀請赴赴京鑒定故宮南遷文物，同時兼任國畫研究室導(dǎo)師及北平藝術(shù)?？茖W(xué)校教授，在北平生活至1948年。黃賓虹寓居北平期間，除鑒定書畫、繪畫創(chuàng)作與教學(xué)之外，喜尋訪古舊字畫，以為傳移模寫學(xué)習(xí)之用，如遇心儀作品，則不惜重金購求。1945年，黃賓虹在致女弟子朱硯英的信札中說：“年來燕市古書畫日有所見，有甚佳者，常得寓目。拙筆因之時時變換，復(fù)悟古人全重內(nèi)美，只在筆墨有法，不顧外觀粗拙”，可知其訪求古畫之勤。又據(jù)1948年8月18日《申報》副刊《自由談》所刊銖安《故都二老》記載：“他（黃賓虹）的物質(zhì)生活簡單之至，然遇琉璃廠人送字畫來，只要真是上乘，他不惜重價收購，比人家買他的畫，出的價高多了”，可知其蒐集字畫之不遺余力。其時，蘇庚春為北京琉璃廠古畫寶號貞古齋的少掌柜，協(xié)助其父蘇剔夫征集、鑒定、買賣古舊碑帖、書畫。作為在琉璃廠享有極佳口碑、且以古舊書畫為經(jīng)營方向的貞古齋也就成為黃賓虹飽游飫看之地。蘇庚春認識其人，當就在黃賓虹寓居北平時期。其時，黃賓虹已屆耄耋之年，而蘇庚春正值青春年少，兩人的交游，當為店家與客人的關(guān)系。蘇庚春曾經(jīng)告訴筆者，早年印象中，黃賓虹穿著長袍馬褂，由人陪著，經(jīng)常到其店中看畫、買畫。有時候遇到店里收到重量級的書畫名品時，就會由店員親自送到黃賓虹寓所鑒賞。如合乎其心意，黃賓虹就會買下來。

　　與蘇庚春同為河北鄉(xiāng)友、在琉璃廠經(jīng)營古舊書畫、碑帖的鑒定家馬寶山（1911—2004）與蘇庚春有過數(shù)十年的深交。據(jù)其子馬國慶見告，馬寶山、蘇庚春都與黃賓虹很熟，他們常常在一起談書論畫，對一些新見的古書畫互相交流鑒定心得。黃賓虹比蘇庚春年長六十歲，屬典型的忘年交，故蘇庚春有“小時得晤賓虹老人”之說。黃賓虹擅長做墨和鑒定古墨，而這一點恰恰是蘇庚春的短板，因而黃賓虹就教他怎樣做墨，以及怎樣辨別墨的優(yōu)劣。遺憾的是，在黃賓虹的書信、日記、畫跡及其他任何文字資料中，并未見到和蘇庚春相關(guān)的只言片語，或許作為一個年僅弱冠的晚輩，蘇庚春并未引起黃賓虹太多的垂注，這應(yīng)是在情理之中的。近日讀另一書畫鑒定家、學(xué)者朱省齋（1901—1970）的《樸園日記》，記述于1957年5月11日到北京琉璃廠的寶古齋賞畫。此時，經(jīng)1949年政權(quán)更替后，琉璃廠古玩店于五十年代中期進行公私合營，貞古齋蕩然無存，而蘇庚春則進入國營的畫店寶古齋就職，成為書畫門市部經(jīng)理。朱省齋在這天的日記中寫道：“……我一個人獨往闊別已久的琉璃廠蹓跶，在寶古齋小坐，閱畫甚多。掌柜的蘇君招待甚殷，好似面熟，據(jù)他說他從前就認得我，可是我卻想不起來了。寶古齋是現(xiàn)在琉璃廠售賣古代字畫的總匯，藏有明清東西數(shù)百件，目不暇給……”，“蘇君”即蘇庚春，時年三十四歲?！皳?jù)他說他從前就認得我”，大抵便是指蘇庚春在早年打理貞古齋與其相熟。據(jù)蘇庚春曾對筆者言，在三、四十年代的北平，雖然時局動蕩，民不聊生，但喜歡到其畫店選購字畫的名家卻是絡(luò)繹不絕。黃賓虹即是和朱省齋一樣到其店中鑒畫、賞畫和購畫的名家代表。除此之外，早期名家尚有張大千（1899—1983）、余紹宋（1882—1949）等人，晚期則有張申府（1893—1986）、章伯鈞（1895—1969）、郭沫若（1892—1978）、朱光（1906—1969）等人。他們都是在書畫、文史或政界享有盛譽者。

　　黃賓虹于1948年后定居杭州，直至1955年歸道山，蘇庚春則于1961年順應(yīng)組織安排南下廣東履職，擔(dān)綱廣州南大門的書畫鑒定重任。兩人雖然再無機會謀面，但在蘇庚春的著述和書畫題跋中，則屢次提及黃賓虹。蘇庚春編著的《蘇庚春中國畫史記略》，在談及晚清時期山水畫時，專門談到黃賓虹：“黃質(zhì)，字賓虹，安徽人。工書法，善文學(xué)，擅長畫山水，間亦作折枝花卉”，文雖不長，但可看出蘇庚春對黃的嘉許之意?！短K庚春中國畫史記略》撰成于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其時蘇庚春已經(jīng)是名滿南國的書畫鑒定家，對中國繪畫史早已了然于心。在書中，蘇庚春將黃賓虹作為前朝（清代）山水畫作家列入，與常見畫史中將黃作為二十世紀山水畫代表截然不同。在書畫鑒定界，常有厚古薄今的風(fēng)氣。記得蘇庚春就曾對我說過，鑒定字畫，以鑒古為上，至于1911年以后的書畫家，就不必太費心力。蘇庚春將黃賓虹納入清代畫史的考察對象，自然是別有深意在焉。另一方面，或為早年蘇庚春獲識黃賓虹時，黃早已是業(yè)界認可的山水畫名家，且前半生活躍在清同治、光緒、宣統(tǒng)三朝，故將其視作晚清山水畫名家，亦無不可。黃賓虹的一件《秋江放棹圖》，并無款識，僅有白文方印“黃賓虹印”，所繪為岸邊枯樹與江上扁舟，悉為干筆皴擦，老筆紛披，很有清初山水畫家程邃（1607—1692）的遺韻。蘇庚春在拜觀此畫后，欣然捉筆題跋曰：“秋江放棹圖。黃賓虹先生原名質(zhì)，字樸存，曾署向予。中年更號賓虹，后以號行。安徽歙縣人，一八六五年出生，初學(xué)畫于陳春帆，后力攻山水，以新安派為宗，受李流芳、程邃、程正撰及髡殘等影響，兼法宋元，屢經(jīng)變革，遂自成面目，此幀雖有鈐章而無署名，應(yīng)是其晚年之杰作。如此簡筆者尤為可寶，庚春識”，顯示其對黃氏藝術(shù)的獨到見解，以及對黃畫鑒定的自得之意。

　　蘇庚春長于鑒定明清書畫，但由于時代特征不明顯或多弟子、親友參與作偽等諸多因素，蘇庚春和其他鑒定家一樣對二十世紀名家并非個個精通，甚至偶爾也有輸眼之時，但唯獨對其有過交游的名家如黃賓虹、張大千、李可染、啟功等從未走眼，堪稱精鑒。曾記得在上世紀九十年代末，筆者曾隨一藏家持黃賓虹山水冊頁請?zhí)K庚春掌眼，蘇庚春打開第一頁，即連連搖頭，口中不停說：“不對，不對，賓老的筆墨不是這樣的”，隨后，藏家請益再三，蘇庚春即一一道出贗鼎之緣由，并拿出印制的畫冊與藏家道明何為真，何為偽，闡幽抉微，窮其奧旨，藏者及我均心悅誠服，獲益匪淺?，F(xiàn)在憶想起來，很顯然，這是和蘇庚春對黃賓虹本人、筆性及其畫學(xué)風(fēng)格的熟悉分不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