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高宗趙構(gòu)—秦檜（影視版）

北望沙漠垂，漫天雪皚皚；

臨邊無策略，覽古空裴回。

樂毅吾所憐，拔齊翻見猜；

荊卿吾所悲，適秦不復(fù)回。

然諾多死地，公忠成禍胎；

與君從此辭，每恐流年催。

紹興十一年（公元1141年）十二月十七日，府中書房。

酉時已過，冬天日頭較短，天色已然漸漸黑了。

御史中丞萬俟卨（mò qí Xiè）聳著肩，微微躬著身子，小心翼翼地站在我面前，望著我手上王貴等人做證岳飛謀反的供狀和大理寺準(zhǔn)備向皇帝上奏的判決書，猶如一只餓了好幾天的野狗望著一鍋剛出爐的肉骨頭一般，謙卑的眼神中透出殘忍血腥的余光。

我翻著供狀，沒有抬頭，指著身旁的椅子對萬俟卨道：“萬大人，不要一直站著，坐?！?/p>

“謝秦相。”萬俟卨點頭說完，拿捏著分寸在我身旁坐下，臉上一直陪著謙遜的笑容。

我翻完王貴等人的供狀和大理寺的判決書，對著萬俟卨點頭道：“萬大人不愧是刑獄出身，整個供訴和判決章程找不出半點瑕疵。秦某佩服?！?/p>

萬俟卨聽后，趕忙起身，誠惶誠恐地拱手道：“萬某不敢貪天之功，此次能將這一干謀反之人捉拿歸案，全仗當(dāng)今圣上英明神武，居中指揮，秦相您睿智果決，從中周旋，萬某不過充當(dāng)一馬前卒而已?！?/p>

我聽后，不發(fā)一言，背著手站起身來，在書房內(nèi)開始踱步。走了差不多二十個彈指的時間，望著窗外的殘月嘆了口氣。

萬俟卨見我如此態(tài)度，趕忙走到我身邊，小聲道：“秦相，莫非判決書內(nèi)有自己人，秦相盡管吩咐，只要不是元兇首惡，萬某可保他周全?！?/p>

我望著萬俟卨道：“雖然事關(guān)謀逆，但有賴萬大人處置及時，總算沒有釀成大禍。只是這案中一人，年紀(jì)輕輕，戰(zhàn)功卓著，如若沒有卷入此事，他日必是我大宋一員虎將，只因他父親之故，就召來殺身之禍，秦某很替他惋惜。萬大人是否可網(wǎng)開一面，讓秦某了了這樁心事，也算是為國家保住一棟梁之才。”

萬俟卨聽我如此說，擦了擦額間流下的冷汗道：“秦相，您說的莫不是……”

“正是！”我不等他說完，截住他的話頭，小聲道：“還望萬大人能保此子周全?！?/p>

“秦相，不是萬某不想積這個功德?！比f俟卨臉色鐵青，戰(zhàn)戰(zhàn)兢兢道：“只是此事若沒有圣上首肯，我等說了也不算數(shù)，萬一圣上怪罪下來，反受他牽連，這又是何苦?！?/p>

我拱手道：“萬大人，俗話說得好，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此子年紀(jì)還輕，在此事中也不算元兇首惡，秦某很是不忍。況且，圣上那邊對此子的生死也不一定會如此重視，退一萬步說，圣上那邊不還有我嗎。望萬大人成全秦某這一絲惻隱之心，拜托了。”

萬俟卨望著我堅定的眼神，小聲道：“萬某領(lǐng)命。”說完，小心翼翼地走出了書房。

望著萬俟卨的背影，我心中忽然覺得五味雜陳。突然，窗外的天空電閃雷鳴，漆黑的云中閃現(xiàn)出青白色的電光，望著突然變化的天氣，我心中喃喃道：“天有不測風(fēng)云，人有旦夕禍福。我已盡力，成不成，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p>

“咿呀”，身后傳來開門的聲音，我回頭望去，原來是妻子王氏，端著一碗湯來到我的面前，小聲道：“老爺，天色已晚，您今日的晚膳吃的不多，喝了這碗?yún)?，提提神，去去乏吧！?/p>

我望著王氏頭上的幾根白發(fā)，用手扶著她坐到椅子上，握著她的手道：“夫人辛苦了。”

王氏嬌羞地笑了笑，輕聲道：“老爺言重了，妾身服侍老爺，只有歡喜，哪來辛苦。老爺，方才您跟萬大人商量要事時，妾身在門外等候，聽到你們的言語。老爺，您真的想救那人的兒子？”

我望著王氏，皺起眉頭，思慮了許久，低眉道：“夫人，你可知道，我一生為官，最害怕的是什么事嗎？”

“老爺一生行事小心謹(jǐn)慎，但遇大事時卻能不拘小節(jié)。”王氏詫異道：“每逢逆境，都可以靠自己本事逢兇化吉，妾身從沒想過老爺也有害怕之事。”

“夫人，我此生最害怕的就是我會為了這個官位，為了官位上所承擔(dān)的責(zé)任成為泯滅人性，冷血殘酷，不問對錯，只問利弊的禽獸。但到了今日，我與禽獸之間其實也就只有一線之隔了。人之所以為人，就在于知廉恥，懂道義，明對錯，辨是非。當(dāng)今朝廷以儒家思想教導(dǎo)百官，但到了關(guān)鍵時候，卻只是以朝堂利益為準(zhǔn)繩，來決定百官之前途。此時只有你我二人，我跟你說句實話，岳飛實乃精忠報國為了民族大義可以舍身取義的英雄，他現(xiàn)如今有此下場，不過是當(dāng)今圣上想效法太祖殺雞儆猴之舉，用岳飛之死來震懾我大宋所有驕兵悍將，岳飛是為了穩(wěn)定整個大宋朝堂而犧牲，于他個人而言，委實冤枉?！蔽覔嶂毧嘈Φ溃骸岸涝?，就更加的無辜了?！?/p>

“老爺，時勢比人強(qiáng)?！蓖跏蠐?dān)憂道：“事情到了今時今日，已無可挽回，您不是一直支持皇上殺岳飛的嗎，難道到了此時，您想忤逆皇上不成?！?/p>

“忤逆倒也談不上?！蔽覔u頭道：“殺岳飛是為了穩(wěn)定朝堂，樹立皇上在朝堂中可以生殺予奪的威權(quán)，震懾群臣。但岳云與岳飛不同，岳云年紀(jì)還輕，雖驍勇善戰(zhàn)，但在軍中的威望不夠，其實殺與不殺，并不影響整個大局，對于鞏固皇權(quán)也沒有意義，只希望皇上能給岳飛留一點香火情吧?！?/p>

王氏點了點頭道：“希望如此，老爺您放心，不管您做什么決定，妾身一定會支持您的?！?/p>

我欣慰地握住了她的雙手，從她手中傳過來的熱量，讓我在這冷酷的天地中感覺到了那一絲絲的溫暖。

十二月十八日，御史中丞萬俟卨將刑部和大理寺共同擬定的岳飛、張憲和岳云等人的判決章程上奏高宗。

判決章程內(nèi)言“岳飛謀逆一案，證據(jù)確鑿，以岳飛為元兇首惡，張憲協(xié)從謀之，于鵬、孫革、王處仁、蔣世雄、澤一、智浹和岳云等七人皆知此事，或因脅迫，或因私情，未稟公告發(fā)?，F(xiàn)大理寺依大宋刑法，判岳飛私罪斬，張憲私罪絞，于鵬、王處仁與蔣世雄三人私罪流，澤一、智浹與岳云三人私罪徒，今奉圣旨根勘，合取旨裁斷?！?br>

萬俟卨總算不負(fù)所托，只是將岳云判為“徒刑”，而且處理得極為明智。在上奏高宗的判決章程內(nèi)，將岳云與于鵬等人的位置放在一起，并于章程內(nèi)言明，此七人或因受岳飛脅迫，或因私情未秉公告發(fā)而已。

“三綱”中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而“五倫”里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這是我大宋朝堂秉持的儒家名教觀念，深入人心。

而岳云乃岳飛長子，以“三綱”論，父為子綱，岳飛意圖謀反，岳云作為兒子為其隱瞞，實屬無奈之舉。

以“五倫”論，父子有親，岳云與岳飛父子感情極深，這在大宋軍方人所共知，所以岳云不告發(fā)岳飛也在情理之中。

以儒家名教觀念來留岳云一命，萬俟卨的確厲害。而且，岳云定的是徒刑，按照大宋朝堂慣例，刑部和大理寺上報皇帝判決章程后，為了體現(xiàn)皇恩浩蕩，皇帝一般會對受審之人減刑。當(dāng)然，也不排除皇帝對受審之人深惡痛絕而加刑的，但不管是加刑或減刑，一般只會加一級的刑罰，徒刑往上的刑罰是流刑，即使皇帝對岳云極為反感，罪加一等，判的是流刑，岳云的一條命也算是保住了。

孫靖將這個消息告訴我時，我正于書房內(nèi)看書。聽到這個消息，我放下書卷，自言自語點頭道：“萬俟卨辦事，還是牢靠的?！毙闹邪档?，總算沒有辜負(fù)岳飛這半生之?dāng)车呐R終所托。

可惜，我低估了高宗對此事的重視程度?；蛘呖梢赃@么說，我低估了高宗利用岳飛用于震懾群臣的決心

十二月十九日，高宗下旨：“岳飛特賜死，張憲、岳云并依軍法施行，斬，令楊沂中監(jiān)斬。仍多差兵將防護(hù)，余并依斷?！?/p>

下旨當(dāng)日，為了不讓群臣有求情的時間，高宗當(dāng)天就令楊沂中帶兵執(zhí)行。

岳飛在獄中被用重錘拉脅而死，留了全尸。而岳云，這個整件事件中最為無辜的年輕人，這個日后可以成為我大宋新一代軍神的年輕天才，與張憲一起被砍了腦袋，人頭落地。

萬俟卨知道此事后，驚慌失措地跑到我府中，準(zhǔn)備與我商量如何應(yīng)對高宗的處罰。

我慘笑著對萬俟卨道：“萬大人你放心，對于岳飛一事，你于朝堂只有功，沒有過，千萬不可自亂分寸，等著皇上賞你吧?！痹谖叶喾瓌裾f之下，萬俟卨終于將信將疑地回去了，望著他縮頭縮腦地樣子，我心中暗道：你我二人有什么好害怕的，皇帝還需留著你我二人的性命，為他背這口殺害忠良之子的黑鍋呢。

當(dāng)我掃掉書桌上所有看得見的東西，用拳頭砸著書桌時，妻子王氏從背后抱住了我。

我低著頭道：“我錯了?！?/p>

“老爺，你錯在哪里？”王氏握住我的手問道。

“我本以為只有自己會變成禽獸，卻忘了我大宋朝堂的這位真龍?zhí)熳颖揪褪侨韩F之首。”我望著王氏慘然道：“熺兒只是我們的養(yǎng)子，你我沒有過子嗣，所以不會了解父母失去孩子會有多么痛苦，面對有可能失去孩子的威脅會有多么恐懼。而皇上曾為人父，也曾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孩子驚嚇而亡，所以他知道為人父母的苦衷。我一直覺得皇上沒有殺岳云的動機(jī)，我一直覺得只要我出手，岳云就活得下來。到了現(xiàn)在，我終于知道皇上殺岳云的動機(jī)了。但凡是個人，也許可以不顧自己的生死，但絕對不會不顧自己子嗣后代的安危?；噬蠟榱俗屓撼伎謶?，蟄伏在他的皇權(quán)之下，他一開始就想殺岳云。從今日開始，我跟他一樣，將會一起受世人所唾罵?！?/p>

王氏望著我，小聲道：“老爺，事已至此，還是走一步算一步吧?！?/p>

是阿，事已至此，除了一步一步成為遺臭萬年的奸臣，又有哪條路走得下去呢？

（未完待續(xù)）

PS：根據(jù)《刑部大理寺狀》和《建炎以來系年要錄》記載，秦檜和萬俟卨當(dāng)年給高宗的判決預(yù)案里，岳云定的是徒刑，但后來被高宗改為了斬首，所以有此文。

在一般歷史演義里，南宋的開創(chuàng)者高宗似乎和他父親徽宗一樣，是個極度昏庸的人，放著忠心耿耿的岳飛不用，聽信奸臣秦檜的唆使最后殺害忠良。

其實，歷史上的高宗是一個極度厲害的人物，當(dāng)年靖康之變前夕，金人要求大宋送一名王子為質(zhì)，時任康王的高宗毛遂自薦入金營，而且在金營內(nèi)談吐自如，讓金人誤以為他存了自裁的念頭，后來主動要求換人。經(jīng)過此事后，原本寂寂無名的他逐漸受到朝中大臣的愛戴。

靖康之變時，整個趙氏皇族都被金人所俘虜，惟有他一人逃脫，集合殘兵，建立南宋，與金人對抗。以當(dāng)時的環(huán)境而言，高宗建立南宋其實比宋太祖建立北宋的難度更大。當(dāng)一個皇朝被外族覆滅，信仰已失落，想收攏人心，重振旗鼓該是多么的艱難，歷史上也只有東漢的開創(chuàng)者光武帝劉秀做到過。

所以，我一直覺得，可以建立南宋，保住江山，殺掉岳飛的他，至少不會是個任人擺布的昏君。

在整個岳飛詔獄案中，高宗應(yīng)該才是那個真正掌控全局的幕后黑手，而秦檜，張俊和萬俟卨三人，最多只能算幫兇而已。

當(dāng)然，這一切，并不代表著秦檜就不是千古奸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