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裁縫店舊事

吳越盡說 2019-0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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裁縫店舊事

天氣漸漸轉涼，把輕薄的裙衫收作起來，把厚重的毛衣大衣拿出來，這樣的活兒周而復始，一年一年，日子就在這些衣物的整理更替中漸漸消逝了。

裁縫店場景

在整理衣服的時候發(fā)現，現在所有的衣服都是買來的成衣，而在以前，衣服大多是去裁縫鋪里定做。那時候成衣雖然也有賣，但是卻不像現在這樣多，且一定要到上?；蛘咛K州的城里才能買到。交通不方便的年代，小鎮(zhèn)上的年輕人只有趁著結婚才有機會去一次大上海，采買一應結婚衣物。平時，鎮(zhèn)上的時髦女性都是去裁縫店做衣服的。特別是江南女子夏天流行的真絲裙衫，店里絕無成衣售賣，全部是找熟悉的裁縫做。

縫紉機

以前的孩子得了小兒麻痹癥，家里人就會說，讓他（她）去學個裁縫吧，有一門手藝，日后也好有碗飯吃。為什么瘸子要去學裁縫？因為裁縫師傅是坐著的，不需要勞動雙腿。我看過瘸子踩裁縫機，一點也不比健全人慢，這也是熟能生巧吧！當然也不是所有的裁縫師傅都是瘸子，但是在我的印象中，當年鎮(zhèn)上好幾個出名的裁縫師傅卻無一例外都是瘸子。

裁縫師傅的腳不好，但是別的地方卻特別巧，這似乎也是揚長避短的特別找補。他們的手巧就不用說了，最厲害的是一雙眼睛，有經驗的裁縫師傅，眼睛就是一把尺，往顧客身上一瞄，三圍就了然于胸。一張嘴又特別巧，衣服還沒做好，試穿的時候就前夸后贊，把顧客夸得心花怒放，略有點瑕疵也就忽略不計了。

量體裁衣

他們還懂一點色彩搭配，什么顏色的布料配什么顏色的花邊和紐扣，什么款式的衣服開個什么領子，做個什么口袋，都會給顧客提出合理化的建議，還會提出幾套方案讓顧客備選。這種看似不起眼的小事其實關系到一件衣服的整體效果，也最能考驗一名裁縫的高下低劣。這些都是除了基本手藝之外，更重要的吃飯本事。

裁縫雖然會做各種各樣的衣服，但總是各有專長。就好比醫(yī)學院的學生，在學校里學的是全科，但日后執(zhí)業(yè)往往以某一科出名。某裁縫特別擅長做男式西裝、中山裝，某裁縫卻擅做女式套裝，裙子，某裁縫又專工傳統(tǒng)中式服裝。這些標準不掛在裁縫店門口，統(tǒng)統(tǒng)都貼在老顧客的心里和嘴上。因此，鎮(zhèn)上雖然有很多家裁縫鋪，卻是各做各的生意，井水不犯河水，幾乎沒有競爭。做衣服還不比別的生意，時間一長，裁縫和顧客之間會形成某種默契，他知道你體型上最隱秘的缺陷，會幫你揚長避短，最大限度地將體型進行修飾。因此顧客只要選定了一個裁縫，一般很少會換人，且漸漸的，一家人都會是忠誠客戶。

當年流行的荷葉邊裙子

小時候母親常帶我去做衣服的那家裁縫店就開在我家不遠的小河邊，那是個女裁縫，她做的都是女客生意，擅做各種女式衣裙。自懂事起，我身上那些朝陽格的襯衫，荷葉邊的裙子，都出自這位女裁縫的手藝，現在看看小時候的照片，這女裁縫把我打扮得就像個枕頭套。

我很早就參加工作當工人。賺錢了，有能力打扮自己了，自然是盡心盡力，凡是市面上流行的服飾一樣都不肯錯過。裙子長長短短，面料厚厚薄薄，什么樣子時新就做什么。

江南是蠶桑之地，別地視為高端衣料的綾羅綢緞，到了江南卻只是女子的尋常衣物。夏天里無論老嫗還是少女，都會剪幾段真絲料子，做幾件真絲衣裙。真絲的衣物貼身穿著輕薄、柔軟、順滑，是夏天最舒適的衣料。至于式樣么，愛美的姑娘會拿本時尚雜志給熟悉的裁縫照樣。為了招徠生意，裁縫師傅也會預備下一大疊這樣的雜志，且實時不斷更新。我們稱之為“駁樣子”。

時尚雜志

那時候這樣的雜志很是暢銷，記得上海出版社的《上海服飾》我一訂就是好多年。還有《瑞麗》《時尚》《ELLE》……最難忘一本叫做《美開樂》的雜志，在各種時髦衣裙旁邊附上制作圖，心靈手巧的姑娘可以依葫蘆畫瓢，給自己精心制作一件獨一無二的高級定制款。那些年我的工資幾乎全部都花在這些雜志、衣料、裁縫工錢上了。那些時尚雜志我一本都舍不得丟棄，至今還保存完好。過年回家無聊抓幾本出來看看，詫異地發(fā)現，十幾二十年前的流行服飾，現在看來還是那么時髦么！

《美開樂》

裁縫師傅雖然多半是瘸子，奇怪的是，他們都有一個貌美驚人的妻子在一旁打下手。遇到時髦的女客人上門，老板殷勤招待量身，老板娘不時眼神陰郁鋒利地悄悄瞄一眼，臉上卻依舊堆著客氣周到的笑容。這是做生意人的一點本分，心里再不舒服，面子上也不能怠慢客人，這些都是衣食父母，得罪不得。但是看著丈夫和別的女人插科打諢，心里到底是不樂意的。這些裁縫師娘無一例外，都是從徒弟演變過來的。

記得我們鎮(zhèn)上的王裁縫最擅長做中山裝和西裝，又以藝高人膽大著名，他量尺寸極其精準，做出來的衣服增一分太肥，少一分太瘦，完全貼合身材，這樣的衣服的確挺括合身。缺點是衣服做好了，主人要絕對精心保持體型不變。這對于儉省的小鎮(zhèn)人來說，肯定是不劃算的事情。不過這卻極其投合時髦姑娘的胃口，她們反正一天到晚翻行頭，又極其在意自己的身材。于是王師傅的裁縫店里一天到晚衣鬢香影，擠滿了時髦的姑娘們。

裁縫店熟客多

裁縫師傅還有個不好的習氣，老是喜歡拖堂。講好做一件衣服是一個星期，但是你過了一個星期去取貨，裁縫師傅總是說還沒有做好，要求過個三天再來。過三天再去，說剛做好了，還沒鎖扣眼。明天去，扣眼鎖好了，但是還沒熨燙?？偟梅捶磸蛷团軅€幾趟，好話說了一大車，為了催促裁縫師傅快點幫自己做衣服，人們往往會找出各種各樣的理由和借口。最常見的借口是喝喜酒。那時候為了喝喜酒，一家人一起去裁縫鋪里做新衣服是很常見的事情。

當年的時尚

年少愛美，又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的年紀，我的新衣服源源不斷一批一批地做。我是大客戶，我覺得我應該有點大客戶派頭。說好了的取貨日子，如果裁縫師傅回答我衣服還沒有做好，要過幾天再來，我會當場翻臉說把布料還給我，我不要你做了。鎮(zhèn)上的裁縫師傅多的是，你不是忙么，我找別人做。一般來說，裁縫師傅是不肯讓你拿了布料走人的，因為這次的生意做不成，那這顧客永遠不會再上你的門了。其實，我也是做做樣子的，就等著那傲嬌的裁縫師傅自己找個臺階下來，承諾立即給我先做。這套把戲只要試過一次，以后就永遠管用。我雖然年輕，卻很有些辦法，到后來，常去做衣服的幾個裁縫師傅都對我特別體貼周到，說了幾天做好絕對不會拖延誤事。

旗袍

慢慢的，我也固定了熟悉的裁縫師傅，雙方合作很愉快。我常去做衣服的有小紅、王師傅、小英三家，各人都有長處。小紅適合做褲子，特別挺括。王師傅做上裝特別有型，做西裝更是一絕。小英擅做夏天的裙子。我會視衣料、款式選擇合適的裁縫師傅合作。相比而言，還是小英夫妻倆最配我胃口，因為他們還兼開了一家布料店，從剪料作到制作成衣，一條龍服務。小英做的中裝盤扣尤其好，我有好幾件旗袍都是她給我做的，保存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