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少春10歲那年，其父在上海大舞臺 ( 即“天蟾”) 演《岳母刺字》，李少春被“架”上臺演了岳云。父親叫他：“小票友”。 13歲在天津北洋戲院唱了幾出“正戲”，其后兩年間隨父跑碼頭，南京、漢口、濟(jì)南...... 父親還叫他：“小票友”。 1938年6月，中國大戲院的“四天五場”，少春成功了。成功的主要標(biāo)志是北京新新大戲院經(jīng)理萬子和來天津邀少春北平“掛號”，由經(jīng)勵(lì)科陳椿齡為他組班。 小達(dá)子（李少春之父的藝名——編者 ) 按捺不住自己的喜悅：“說不定這次就遂了咱們爺兒倆北來的心愿。你‘票友下?！恕！?/span> 9月26日，少春 一行在小達(dá)子率領(lǐng)下乘車開進(jìn)了北平。 組班取名“群慶社”。 在菜市口棉花五條安頓好了之后，小達(dá)子攜子開始走動(dòng)起來。 到果子巷親家李永利宅。小達(dá)子交底“親家，這回我要放少春在天子腳下折騰一回啦。你得助我一臂之力?！?/span> 李永利直言不諱“人家說少春是‘外江派’”。小達(dá)子表示：“我撲著楊宗師來的，可惜晚了 一步，宗師過世了。準(zhǔn)備安排少春拜宗師的總教習(xí)丁永利。你看如何？” 李永利認(rèn)為“理應(yīng)如此?！?/span> “萬春的業(yè)務(wù)......” “好說?？丛谟H戚的份上，我讓三天！” 10月7日少春在新新大戲院亮相。什么戲碼? 小達(dá)子告曰：“《兩將軍》、《擊鼓罵曹》?！?/span> 萬春一愣！李永利立即接了話：“好。這我可得考考少春了。本來叫《戰(zhàn)馬超》，為什么又寫 《兩將軍》啦？” 少春回答：“馬超、張飛，三國兩員上將，挑燈夜戰(zhàn)，旗鼓相當(dāng)，所以......” 李永利打斷了少春：“這我就不能不說古了?！庇谑撬v起萬春12歲參加斌慶社與藍(lán)月春演 紅《戰(zhàn)馬超》的往事。是俞振庭俞五爺叫改稱《兩將軍》，因?yàn)檫@倆師兄弟還有點(diǎn)五虎上將的威 風(fēng)煞氣。 小達(dá)子明白了：“萬春，你爸怕少春奪了你的飯碗了呀！” 萬春表態(tài)：“岳父，我不怕。飯碗不止這一個(gè)。這個(gè)送少春啦。” 少春：“那怎么成，二姐夫。有本事自己掙?！痹俚搅x父、北平公用局局長張璧家。 10月 7 日演出，小達(dá)子請張璧看戲去。張璧問都請了誰，少春遞 上一部冊子。張璧翻看了一 遍，“怎么沒有余叔巖?” 小達(dá)子：“怕請不來。少春想拜余叔巖都想瘋了?！睆堣担骸肮鸫?，你下貼子吧。”后到梨園公會會長尚小云家，是要借他辦的科班榮春社一壯聲威。 到報(bào)館，訪名家...... 在西來順飯莊拜了丁永利之后，拜余叔巖成了重頭大事。 演出頭一天，少春率群慶社同仁前 去“看臺”, “認(rèn)臺板”。這在他來，說已成慣例了。 新新大戲院，門前搭起五彩牌樓，“歡迎上海新到文武老生李少春藝員來北平演出”的廣告一目赫然。 “寶二爺，明兒個(gè)會怎么樣？”少春招呼他的新伙伴李寶奎。李寶奎，武凈李菊笙之子，里子老生, 原在李萬春的永春社，現(xiàn)在到少春這邊來了。反應(yīng)快、點(diǎn)子多，人稱“智多星”。 “智多星”回話：“去年，金少山從上海來平，九城轟動(dòng)。這次，少老板也會來一個(gè)轟動(dòng)九 城?！畠缮賮砭囁R龍’?。 ?/span> 少春連忙搖頭：“比不得。” 李寶奎犟上了：“我說比得，就比得?！?/span> 10月 7 日，華燈初上。新新大戲院門前果然車水馬龍了。差不多的社會名流都大駕光臨。然余叔巖并未到場。 演出先武后文：《兩將軍》接《擊鼓罵曹》。北平還沒見過這種演法，劇場氣氛被“吊”得高高的。 后臺，少春特意請來的戲迷朋友，正按京朝大角兒的尺度給他“擇毛”—— “富貴衣上補(bǔ)綴的零碎綢子花樣太‘?！?” “高方巾稍微高了......” 少春請李寶奎“宵夜''：啤酒加燒雞。寶奎考問少春對余叔巖的了解。諸如余先生拜老譚的掌故、家庭秘聞、什么叫“三級韻”......少春皆對答如流。寶奎突然發(fā)問：“聽說余三爺有‘四大天王’? ” 少春“卡殼兒”了。待少春許以“下次：前門烤鴨店”的時(shí)候，李寶奎這才講出了“張?zhí)炝?、馬三趟、周白吃、陳好唱”及其來歷?！?..... 你說，余先生要沒涵養(yǎng)，還能活得下去嗎 ?”少春立即糾正了他：“這你就不懂啦。不是‘四大累贅’，人家那是‘四大天王’！”寶奎追問了一句: “少老板要想跟余先生學(xué)點(diǎn)什么吧 ? ” 少春說：“多了——” 然后他如數(shù)家珍地告訴“智多星”: “《罵曹》之鼓、《打娃》之板、《殺家》之槳、《賣馬》之锏、《胭脂褶》之扇、《八義圖》之鞭、《街亭》之三探、《哭靈》之震冠、《碰碑》之卸甲、《見娘》之甩發(fā)、《鎮(zhèn)潭州》之梅花槍、《翠屏山》之六合刀、《戰(zhàn)太平》之虎跳、《打棍出箱》之鐵板橋......”寶奎斷言：“余先生不收你，你——找我！” 小達(dá)子派人往余家送禮。給余叔巖的四季衣料、一件珍貴的水獺皮大衣。姚氏、慧文、慧清以及下人、老媽、門房各一份禮物。 次日，李少春出演《惡虎村》、《打漁殺家》，包廂里，張璧問余叔巖：“三先生，如何？” 余叔巖：“不錯(cuò)，難得他戲路如此之正。只是，兄弟不善課徒啊!” “什么善不善的。畫龍點(diǎn)睛，只差你御筆親點(diǎn)了。” 余叔巖決定開山門了。但是他突然在報(bào)上看到少春在華樂戲園演出《金錢豹》與《盜魂鈴》 (即《真假豬八戒》)的廣告，非常生氣，叫管家朱順把李少春叫到家中。尚未收徒，先訓(xùn)斥開了：“一個(gè)晚上唱一文一武，我不同意。雙出意味什么呢? 只一出分量不夠，再饒一出? 這跟綢緞 莊賣一尺饒一寸、賣一丈饒一尺, ‘老尺加一’有什么區(qū)別? 藝術(shù)不是大甩賣! ” 少春乖乖地聽著。 “還有《盜魂鈴》是你師爺爺 ( 指譚鑫培)的拿手戲，我就不學(xué)。這不是藝術(shù)，是‘什錦雜?！? 拼盤,! 我不吃，也不教你，你更不要賣‘拼盤’! ” “是，先生?！鄙俅夯卮穑安贿^，都登報(bào)了.......” 余叔巖斷然說道：“你自己去辦！” 少春退出，立馬找到管事陳椿齡。陳椿齡表示：“請?jiān)篮＞葓霭桑 ?/span> 袁世海說了聲“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便頂上去了。 余叔巖身著新袍子、馬 褂，略帶病容，但精神十分亢奮，一副大家氣派。少春著寶藍(lán)色團(tuán)花夾袍，套青色團(tuán)花馬褂，皮鞋，分頭，垂手侍立余叔巖身旁。 小達(dá)子拱手照應(yīng)來賓。 郝壽臣登場：“恭喜三先生喜收賢徒！” 余叔巖：“把郝先生都驚動(dòng)了 ! 深感不安。” 郝壽臣趕緊表示：“壽臣跟桂春是宣統(tǒng) 年間松花江一塊兒溜嗓的弟兄。今兒個(gè)，他的愛子得拜名師，余府香煙傳世，李家后繼有人。我是豈能不賀、焉敢不來 ! ” 荀慧生插話：“喲，都上韻了, ‘我是豈能不賀、焉敢不來’！” 余叔巖：“慧生總那么詼諧?！?/span> 尚小云：“他呀，荀某人嘴里少一橫，犯‘茍’。老四，對不對? ”他回頭問程硯秋。 “我看那匾呢——”程硯秋指向了樓口。 群慶社的李寶奎、高維廉舉著張璧題贈(zèng)的橫匾上樓。大家熱烈鼓掌。 拜師儀式開始。 少春向余叔巖行拜師大禮。 一個(gè)專吃戲班宴會的幫閑“大襟張”彎腰以其灰布夾袍的大襟為少春的團(tuán)花袍子撣土，“身段”優(yōu)美，奔下“彩兒”來。 小達(dá)子：“茶房，賞‘大襟張’一塊！” “大襟張”：“謝‘包相爺’！” 氣氛熱烈。 終于靜下場來，余叔巖即席講話： “諸位先生，諸位嘉賓，叔巖近多病，本難負(fù)重托。然悠悠萬事，唯替祖師爺傳道為大，實(shí)義不容辭。今蒙諸公光臨是見證，亦好監(jiān)督。少春既已拜我為師，叔巖自不敢誤人子弟。為此對少春約法三章：一、今后文戲必經(jīng)‘下掛’方可演出；二、每場只演一劇，不能文武雙出并上；三、放棄猴戲，不得再演。至于習(xí)藝之外，益當(dāng)淬厲其品性，修養(yǎng)其德行，更自不待言。我期望我的徒弟 眼睛要象照像匣子，腦子要像留聲機(jī)，把祖師爺一百多年的基業(yè)傳下去!” 掌聲。 少春且喜且憂，不知如何是好。 隔了一天，10月21日，余叔巖又收了女弟子孟小冬。 少春開始到余家前院客廳恭侯“上朝”——他把“謁師”叫做“上朝”。 客廳掛著譚鑫培半身便裝照。“泥人張”為余叔巖所塑《讓成都》之劉璋坐像，形神畢肖。張 大千等人的書畫，突出著主人的書卷氣。 但，一連數(shù)日卻“無事退班”了。 少春仍然“上朝”。 這一天下午三點(diǎn)過后，余叔巖起床。招呼老管家：“叫少春進(jìn)來?！?/span> 少春進(jìn)來了。 余叔巖:：“給我念一遍《罵曹》的【引子】?！?/span> 少春念【引子】。 余打斷了他：“回家去吧。明兒晚上來。 ” 次日，晚十點(diǎn)半，少春“上朝”。 余叔巖吸完鴉片，把少春帶到庭院。 “今天教你《戰(zhàn)太平》。文場子，我說;；武場子，找趙子儀師叔。” 余叔巖坐了下來，“這出戲原本第一場是‘金殿’，花云——哦，哪朝哪代的事兒?” 少春答道：“師傅，元朝末年的事兒?！?/span> “花云應(yīng)召上殿，幾句臺詞，領(lǐng)旨抗敵而去。 主角，這樣上場，沒氣魄。而且，下面出府后，要向兩位夫人背一遍，煩不煩？我就把它刪去了。改成現(xiàn)在的樣子：第一場，陳友諒發(fā)兵，第二場，二位夫人小鑼打上，每人一句定場詩，歸座。然后，花去幕后喊一聲：‘回府哇 !’踩【水底 魚】的鼓點(diǎn)快步上場。這樣，醒目多了。你走一遍花云上場——” 少春遵命，手執(zhí)馬鞭，到“九龍口”亮相后，隨【水底魚】鼓點(diǎn), “加馬”前行，到臺口，又 一“加馬”勒住。 “停！”余叔巖制止住了少春。問：“‘加馬’是什么意思?” “讓馬快走?！?/span> “勒馬呢? ” “來到家門?！?/span> “既是來到家門，為什么‘勒馬’前又‘加馬’呢? 這一‘加馬’豈不越門而過啦!”余叔巖示范：“加馬”，前行，用了個(gè)小蹉步。到臺口側(cè)身一綬馬鞭,“勒馬”，停住。簡潔、漂亮。 在師訓(xùn)的溫馨中，不知東方之既白。 又一日，下午三點(diǎn)鐘過后，余叔巖起床。少春“上朝”，給師傅請安，侍立一旁。 余叔巖抽“煙”，少春伺候。 “師傅，您給瞧瞧花云起霸? ” 余叔巖點(diǎn)點(diǎn)頭。 少春走了一遍。 余叔巖反倒躺床上去了。 “我再走一遍吧。” 余叔巖又把身子調(diào)過去。 “師傅，......您瞧順嗎? ” 余叔巖這才發(fā)話：“臺上的玩藝兒，有什么順不順的。再別扭的東西，只要成了自個(gè)兒的，就 順。這點(diǎn)不懂，你還想出息呀! ” 少春連夜睡不著：“再別扭的東西，只要成了自個(gè)兒的，就順?！?/span> 那么—— 他暗暗自語：一切，我反著走! 花云起霸，反著走，熟了，也就順了。 再走給師傅看。 余叔巖樂了：“好，我這里八竅古玩，你比它多了一竅! 挑個(gè)日子吧，露一露。” 12月3日，少春在新新大戲院首演《戰(zhàn)太平》，向社會公開匯報(bào)拜師以來的成績。余叔巖親自把 場。北平電臺實(shí)況轉(zhuǎn)播。天津、上海的“余迷”聞?dòng)嵹s來，北京飯店、六國飯店都住滿了。 余叔巖著團(tuán)花藍(lán)袍子，黑坎肩，戴黑緞子瓜皮帽，手端水煙袋，分外精神：“少春, 今兒個(gè)就瞧你的啦! ” “師傅，放心! ” 余叔巖在上場門，趙子儀在下場門，一瘦一胖，都是提著一口氣的。 一聲“回府哇！” 掌聲雷動(dòng)。 完了戲，程硯秋、尚小云、馬連良、言菊朋、荀慧生等名伶云集后臺，道賀。 余叔巖拱手致謝：“請諸公不吝賜教! ” 天津李華亭見了小達(dá)子：“‘老大王’，您種了一棵搖錢樹??！” 小達(dá)子：“他再在你中國大戲院出演，包銀就要談?wù)劺? ” 大家都笑了。 演出成功。 記者拍照，鎂光燈閃個(gè)不停。 次日，余家客廳。余叔巖正聽著“百代”的譚鑫培《秦瓊賣馬》“店主東......” 少春“上朝”，停步，直至聽完。 余叔巖開門：“這就是我的法貼。一條棍棒打得四百座軍州都姓了趙，‘無腔不學(xué)譚’，咱們 九牛一毛也比不了! ” 少春：“可徒弟聽說《打漁殺家》里的父女雙亮相就是師傅創(chuàng)的?，F(xiàn)在老生行都姓了余?！?/span> 余叔巖立即糾正：“不，我是譚派。我能學(xué)到譚老師七成，也就心滿意足了。不要亂說?！?/span> 少春連連稱是?！白騼旱膽?，師傅看還有什么毛??？” “還有點(diǎn)板。“余叔巖囑咐：“端盆水，潑到院子里去。” “干什么？師傅?！?/span> “一會兒，結(jié)了冰，教你《洗浮山》‘趟馬’與 `托兆’兩場。中間的開打，就由丁永利說了。他不也是你師傅嗎？” 少春登靴。 端水潑地，霎時(shí)成冰。在冰上，余叔巖為少春說“趟馬” 。 在天蕙齋鼻煙館里，丁永利為少春說戲：“賀天保被飛抓擊傷，這時(shí)候走‘后翻’、‘搶背’接‘烏龍攪柱’.......” 在楊小樓去世、余叔巖養(yǎng)病和梅蘭芳移居上海、香港的情勢下,李少春北平“掛號”，就這樣脫 穎而出了。 但是，小達(dá)子嗜賭為命、一擲千金，少春挑班唱戲要負(fù)擔(dān)幾十口人的開銷，余叔巖的“猴戲”之禁，卻不能不破。 這一天，少春在新新大戲院終于貼演《水簾洞》。師傅尚未發(fā)作，二姐夫李萬春火了! 二姐紉秋來到爸爸那里：“趕快離開北平吧！你們再不離開，我就活不了啦！”說罷，禁不住失聲大哭。 本來，北平“掛號”，小達(dá)子并未想留在北平。紉秋這一鬧，他反而下了決心：“你，回去告訴他們吧，李少春死在這兒，也不走啦! ” （摘自魏子晨著《李少春評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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