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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nóng)村里，有項活，需要有手藝的人來干。 靛墨的天上還沾著幾粒鳥屎，我便同爺爺出門了。今天注定是腸胃超負(fù)荷的一天。臘月了，又到了辦殺豬飯的時節(jié)。因為天賦的關(guān)系，身材高大的爺爺，加上祖奶奶生爺爺?shù)臅r候給他點了力量的天賦，他成了一個殺豬匠。 山村小，走了幾步路。到了那戶村鄰家，院子里湊了幾個村民在抽煙，煙草燃燒產(chǎn)生的米白色微小顆粒到肺里轉(zhuǎn)了一圈，釋放快感、埋下病灶之后，又從口腔出來與受冷液化的口氣混合，變成了煙霧，將他們罩在繚繞之中，影影幢幢在白夜里看上去有些滲人，這些是主人家叫來的幫手。殺完豬之后，他們會得到一頓豐富的殺豬飯作為早起和幫忙的回贈。 殺豬，說起來只有三步，放血，刮毛，解肉。但其中的細(xì)枝末節(jié)頗多，這是造成農(nóng)村殺豬成為一場觀賞節(jié)目的直接原因。 爺爺放下挑著的擔(dān)子，先要去村鄰的廚房看看燒水的情況沒有持續(xù)的熱水供應(yīng)對于殺豬來說是不可容忍的。 廚房里面的土灶燒的正旺，人類使用火已有170萬年的歷史?；鹪缫殉闪巳松械囊徊糠?，雖然有時失控會讓人心急眉燎，但更多的時候火代表了溫暖，熱騰騰的飯菜，家的方向。火，是人類原本冷廖生活的加熱器。 大鍋里的水已經(jīng)滾了三趟，水蒸氣將土坯作的廚房天花板塞滿了棉花。農(nóng)家沒舍得點燈，還好幽深的火膛里跳動的火焰將土灶這邊的墻面映的通紅，散射的火光在反光能力欠佳的泥墻上隨意撞擊著，奪下一些冬月的黑色地盤。也算大致能摸清廚房里的情況。爺爺性子急，再三確認(rèn)了柴火的足夠的，水缸是滿的，燒火的小孩是傻的。才滿意的轉(zhuǎn)身離開。 出了廚房，殺豬匠到了豬圈，看到里面稻草鋪的又滿又厚，整個豬圈里干燥，整凈。滿是橫肉的臉上又多了一些喜色。 村子里總有小家子氣的農(nóng)家為了多一些肥料養(yǎng)地種菜，不舍得放稻草，故意讓豬把豬圈里每一根稻草踩踏地吸滿了豬的屎尿才鋪新的，讓喜好干凈的豬弄的渾身都是豬屎，臭不可聞。 這些臭了的豬是對殺豬匠的莫大考驗，那些從開春就帶著的豬屎味，經(jīng)過一年的發(fā)酵，沾到身上，和白磷一樣，會將身上的男人味焚燒吞噬，只留下嘔人的牲畜氣息。所以，在農(nóng)村里，成名早的殺豬匠總是很難娶到婆娘，即使他們賺的不少，力氣也也不小，體格也挺好。 幸好，我爺爺是先成了婚才立業(yè)的，不過這也不影響臘月時節(jié)奶奶會給爺爺留出很大的私人空間。 熱水有了，豬看過了，爺爺換上皮圍裙，戴上皮袖套。這是殺豬佬的標(biāo)準(zhǔn)裝束，干活利索，也可以讓內(nèi)里穿的棉襖盡量保持干凈一些，待會吃殺豬飯的時候也不會太膈應(yīng)人。穿戴齊整，磨完刀，此時的爺爺，一身朋克裝束，配著高筒的套鞋，戴著膠手套，很有蓋世太保的感覺。 爺爺身高超過180，經(jīng)年的殺豬生涯，讓他臉上的肉都橫著長，這下收拾齊整了，氣勢逼人。 將豬圈里的柵欄開了，豬看見爺爺進(jìn)去，被這殺氣威懾，立馬煩躁起來，鼻子里蹦出哼哼唧唧的不滿。 豬是極為聰明的，它的聰明體現(xiàn)為它笨。 在農(nóng)村里，豬圈大多是狹小昏暗的，并和茅房合二為一。戶型差，格局不科學(xué)，沒有伙伴，這就是豬絕大多數(shù)時候的生存狀態(tài)。 但是豬卻沒有抑郁，沒有發(fā)瘋，它照樣吃嘛嘛香，睡眠質(zhì)量極佳，長的還白白胖胖。這股子聰明勁兒，從幾萬年前，野豬被馴化，繁衍出家豬這樣的亞種，之后獠牙縮短，豬鬃染白，就是如此了 。所以，豬和雞一樣，成了人類最多的伙伴。 在生物圈中，豬是地球上最多的哺乳動物，雞是最多的鳥類?，F(xiàn)如今，全球有9億5千萬頭豬，一半生活在中國的大地上。 這次豬圈里的是一頭閹割過的公豬，十分肥碩，在生存的課程上，它必然是得到了滿分的。失去的，不過是自由、繁殖和進(jìn)化。 幾個幫手進(jìn)去趕豬。趕豬至少要三人，兩個在前頭拉住豬耳朵，一人在后面驅(qū)趕。這時，豬也明白了自己危險的處境，不再憊懶的用鼻孔來表達(dá)不滿，而是要喊破喉嚨來逆天改命。 豬發(fā)出的尖嘯嚇得村里的公雞也不敢打鳴，倒是日頭給叫的早起上班來了。 曬谷場上，殺豬用的案板已經(jīng)等候多時，這是昨晚上就讓農(nóng)戶從家里背來的，因為沾染了太多的血污和豬的怨念，案板十分沉重。 等村鄰們把豬抬起側(cè)躺著放到長案上，聰明的豬知道了自己命運(yùn)，喉嚨里不再那嘶吼，倒像是交代后事一般哼哼唧唧，甚至不用人壓著也不會跑。 這時會有準(zhǔn)備好的木桶拿來，里面是混了鹽巴的溫水。放在豬頭部的下方，準(zhǔn)備盛豬血。
爺爺打開挑來的兩籃刀。兩個像是食盒一樣的籃子里，里面分了上下兩層，刀，斧，刮子，磨刀棒，釬子足有20來件。掀開蓋子，端出夾層，展開皮裹布，大小不一，五花八門的各類工具就躺在了地上。 這是每個殺豬佬的寶貝，爺爺?shù)倪@套更是精品中的精品。鐵器由王三下傾力打造，他是長寧鎮(zhèn)上有名的鐵匠，下錘如神，不夠勁道的鐵胚是經(jīng)不住他三錘之力的，十里八鄉(xiāng)的鄉(xiāng)親趨之若鶩。 殺豬套件中，刀把用的是紋路細(xì)密的樟木，不腐不蛀，還會吸收油脂?，F(xiàn)在打開放在地上，包漿油亮，可知，在爺爺手下往生的豬是極多的。 爺爺取了一把柳葉形狀的放血刀。 和殺牛刺眉心，打狗砸鼻子不同。殺豬是極為血腥的，需要捅破豬下頸的大動脈，放血。等血放完了，豬會因為流血過多向塵世辭別，再入輪回。 放血講究一刀致命，不然是不吉利的。這對殺豬匠的刀法有很高的要求。爺爺?shù)牡斗ㄊ侵档眯刨嚨?，雖然她年輕時在冰箱廠做工被冰箱吃掉了半截食指。一開始修習(xí)殺豬技藝的時候，下刀的時候會有一種阻滯，鬧出過三兩糗事。幸好，爺爺還當(dāng)過武斗隊長，懷著對毛主席的敬仰，殺豬前默念一句毛主席語錄，渾身會燃起一往無前的氣勢。這彌補(bǔ)了手指的殘缺，爺爺也成了殺豬的一代宗師。這，是一個精神轉(zhuǎn)化為物質(zhì)的典型案例。這是完全符合辯證關(guān)系的，在那些艱難的年代，很多時候人們就是靠著吃苦耐勞精神和對美好生活的向往才活下來的。 爺爺用完整的左手在豬的脖頸下虛畫一個三角，這是在給刀定下刺入的軌跡，原理和我們上醫(yī)院掛鹽水護(hù)士姐姐摸靜脈沒什么兩樣。找到豬的動脈，方便請里面的血小板出來泡溫泉。 豬的身后站著的村民握住豬鼻子，用力往后扳著，將豬的脖頸完全暴露出來。爺爺拿出一塊皮蓋住豬的眼睛，豬發(fā)出撕心的叫囔，直入靈魂，讓人戰(zhàn)栗，觀眾的眼神卻熱烈起來。等爺爺確認(rèn)太陽已經(jīng)攀過山梁，整個山村像是掀開肚兜的婆娘一樣露出了起伏的風(fēng)光。黃褐的晨輝驅(qū)趕了陰氣，可以動手了。 呼~ 爺爺也沒有特別大的動作，柳葉狀的放血刀便白刀子進(jìn)去，紅刀子出來，豬血就像是趵突泉一樣洶涌噴射。這頭豬的血氣很足，主人家看著豬血在落在木桶之中，深紅色的泡沫都快滿出來，喜笑顏開。這里面也有講法，豬血越多，主人家來年就有多紅火。 這樣理解是沒錯的。所有人都有一個敵人叫懶惰，在農(nóng)村，懶，更是原罪。男烤酒女養(yǎng)豬。這是檢驗農(nóng)村里男女是否勤勞的重要依舊，男人伺弄莊稼的手藝好，肯下地，年底就有余糧做酒；女人手腳麻利，對生活有盼頭，農(nóng)村里有的是給豬貼膘的飼料。側(cè)躺在案板上的豬等身上的血全進(jìn)了木桶浴，體溫流失，死亡接踵而至。滿滿一一桶豬血被端著放到一旁，豬血中的凝血酶作用需要一定時間。 這時候，要吹氣了。拿一把剔骨刀，脫下豬的高跟鞋，在腳跟的地方開個小口，爺爺取出長長的實心細(xì)鐵棒從小口里插進(jìn)去，順著豬腿一直往上捅，還一邊左右地扭動。扭動是為了破壞白色的結(jié)締組織，將豬皮和肉分離，為了更好的吹氣。 做好這些，將豬抬到肥皂形狀的木桶里。從廚房大鍋取來的熱水已經(jīng)被倒進(jìn)了木桶之中，在將豬放下去之前，爺爺用失去了半個指頭的食指放進(jìn)水里，這是要測試水溫。 自從他這個食指殘破了，對冷熱的感知更加靈敏，它可以判斷水溫是不是合適泡豬。泡豬是為了更好褪毛。水熱的不行，容易燙壞豬皮，冷卻之后，豬皮上極其磕磣；水冷了也不行，不容易褪毛，耽誤工夫。 爺爺?shù)氖种割^在水里劃了三圈，感覺有些冷了，又讓主人家端來一盆“滾燙”。用葫蘆做的水瓢舀了半勺，往桶里滴了三滴，又用手指劃了三圈，整好88度3。接著便是下豬，將豬塞進(jìn)熱水里浸泡全身。爺爺抬起那條脫了鞋的豬蹄，對著那個小口，開始吹氣。 這同樣是考驗天賦的，考驗肺活量。爺爺常年和阿詩瑪較勁，吹了沒一會兒有些喘，換了幾個人，直到把豬吹成了個球，浮出木桶。開始褪毛。 合金做的刮子，入手冰涼，邊緣圓潤，落在豬的身上，逆著毛囊沙沙的劃拉，很快就將豬鬃去了。只有豬耳朵里的耳朵毛除不掉，這時候就要拿出兩塊18公分長的鵝卵石。這是村中那條小河里撿的，浸潤了幾百年，沾了人氣，用起來格外順手。往耳朵里杵幾十下，拿清水一沖，大功告成，最后的毛也除掉了。下面就是開背取肉的時候了。 先拿最快的刀，將豬頭和豬尾巴取下。臘月，古時候叫獵月，打獵之月。打來的獵物用來祭祀。所以，臘月也是祭祀之月。豬是大牢之一，豬頭就是村民用來祭祀的大件之一。 我對取肉的過程不感興趣，雖然我喜歡吃肉，但是豬身上我最歡的是兩樣。豬尿泡和豬心肺，這兩樣是可以屬于我的，如果這戶人家沒有小孩，也沒有養(yǎng)狼狗的話。很不巧，這戶人家有小孩，爺爺取了尿泡出來，就被一幫小孩搶走了，洗干凈，吹飽氣，打個結(jié)，可以當(dāng)球踢。我跟著他們?nèi)ヌ哓i尿泡，等我和那幫小孩把尿泡提到竹柵欄上爆了，才返回來看殺豬。這群小蠻蠻太倒霉了，一個豬尿泡就玩了這么短時間?？上Я?。 回來時，去了內(nèi)臟的豬已經(jīng)被一把巨大的桿秤挑起來稱重了，主人家正在洗豬肚和豬腸，我找了一圈，豬心肺已經(jīng)被爺爺放在刀具一邊了，這才放下心來。稱完重，我掏出香煙殼把豬的重量記下來，下午殺完豬爺爺會選擇最重的那家吃殺豬飯。 稱完豬，把兩片肥豬掛到立在墻角的木梯子上，開始分肉。沒一會兒，豬肉已經(jīng)全部分好放到了籮筐和竹篾上，紅白相間的豬肉被冷氣一棟，脂肪和肌肉涇渭分明。幾十萬年前，智人能夠打敗其他種族首先跨入人屬，成為地球霸主，是因為智人會意淫和編故事，這與他們通感強(qiáng)大分不開，作為智人的后代，我不可抑制的流出了口水。 殺豬的時間不長，前后也就不到一個小時。等爺爺把豬鬃用水洗了，裝在尿素袋里，收拾好刀具。等在一旁的第二家要殺豬的，已經(jīng)去背那張案板了，今天安排了4家的豬，爺爺為了抓緊時間，讓我提了豬心肺回家。我跑的和飛起來一樣，拎著稻草打的繩結(jié)把豬心肺提回了家，交給我媽。我媽皺著眉頭看了豬心肺，又看看我，見我身上衣服沾滿了豬心肺的血跡和裝滿二氧化碳的泡泡，面色稍霽，我一看情形不對，趕忙跑出去尋第二家要殺豬的村鄰。 等我到了那家，另一頭閹割過的公豬躺在案板上，鼻子里正喘著大氣。和第一家相比，這頭更加肥壯，但是身上卻滿是黑污，尿騷味熏的人腦殼疼。爺爺臉色陰沉，也無計可施。用磨刀棒將刀子擦一擦，放血、刮毛、分肉，辛苦小半天，又做了一單生意。
天色到了晌午，爺爺沒在這家吃飯，帶著我到了張家畈，下午的兩頭豬在這。等吃了簡單的午飯，又殺完了兩頭豬，裝豬蹄和豬鬃的尿素袋也滿了。挑一家婆娘長的美的，吃一頓殺豬飯?；氐郊視r已是暮色沉沉，爺爺辛苦一天，晚上就多喝了一點酒，談興正濃。和我講山神的故事，故事很短。 古時候，村里有一個姓朱的讀書人準(zhǔn)備考秀才。因為長得俊，老是有大姑娘小寡婦來性騷擾，朱母一氣之下就把朱生給關(guān)到山神廟里，結(jié)果山神的女兒看他長得好看，讓他做了上門女婿。等朱母去看他的時候，孫子都出生了。 爺爺問我，這個故事說的是什么意思。我當(dāng)時雖然小，但卻懂的多，就說，像我這種長的好看一定要保護(hù)好自己。爺爺哈哈一樂，但是馬上又翻臉說，人啊，要多讀書！ 從那時候起，我就明白了，我這輩子沒機(jī)會當(dāng)殺豬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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