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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蔡國強的泉州:要讓神知道,我回家了(8分鐘紀錄短片)

       衞篩 2019-02-10

      蔡國強風塵仆仆回到家中,與等待的母親相見。



      風就是元氣和場能,水就是流動和變化,

      家鄉(xiāng)的人們掌握了它們的法則。

      對于蔡國強而言,家鄉(xiāng)是他童年的游戲,

      是他長期的凝望,是一切故事的開始。


      蔡國強泉州完整視頻。



      后土


      “明天穿什么顏色的衣服?”蔡國強站在客廳里,用閩南語詢問圍坐在家中的一圈老人。他們正在討論蔡家的大事。4 月 20日,蔡國強從紐約回國,經(jīng)北京、西安、洛陽、瀏陽、長沙、上海六地,處理完所有工作事務之后,終于風塵仆仆趕回了家鄉(xiāng)泉州。他要在明天為家中逝世的親人們舉行入土安葬儀式。蔡國強又高又瘦,在客廳里來回走動,積極地參與到熱烈的家族討論中去,時不時揮動幾下臂膀。討論很快就產(chǎn)生了結(jié)果,蔡國強對大家說:“這是件高興的事情,我們明天要穿得盡量鮮艷一點?!?/span>


      “我媽媽生了 4 個,我妻子的媽媽生了 6 個。”蔡國強向我介紹他的大家庭,“我們有很多孩子?!辈虈鴱娛沁@個大家庭中目前最需要肩負責任的后代,在家族去世的人中,這次要完成安葬儀式的是他的曾祖母、祖父祖母,還有他的父親。關(guān)于蔡國強的奶奶,我知道幾個廣為流傳的故事。將近 40 年前,蔡國強開始將火藥撒在畫布上,然后點燃,試圖觀察畫布被燒過之后產(chǎn)生的效果——火藥本身的不可控制性像是藝術(shù)的“致幻劑”,吸引著蔡國強一遍又一遍地反復試驗。可是奶奶把火熄滅了,她說:“你自己要有能力決定什么時候把火蓋掉。”是奶奶讓蔡國強恍悟,成為藝術(shù)家必須對材料敏感,并且懂得控制。2015 年,他在泉州惠嶼島實現(xiàn)了藝術(shù)項目“天梯”,將這次“煙火表演”作為禮物獻給了奶奶。“一個把天燒給奶奶看的人”,媒體這樣評價他。我不好意思針對這個說法向他提問,藝術(shù)家的社會形象往往具有某種景觀性意義,其實無法呈現(xiàn)他與創(chuàng)作的真實關(guān)系,更無所謂從這個修辭形象的背后了解他的人格?!拔夷睦镉惺裁瓷鐣蜗??”蔡國強反問我。提起奶奶,他似乎刻意對“天梯”避而不談,只是輕輕地撈起幾縷閃爍的回憶:“我從小就覺得奶奶是個很了不起的人。她既會修鐘表,也會修縫紉機。我只是想給奶奶一份禮物?!?/span>

       

      蔡國強所用的黃歷,上面標著每天的吉時。


      在蔡國強家中客廳的墻上,我看到了他父親蔡瑞欽的書法作品。宣紙上寫著四個大字:認真讀書。蔡的父親曾在泉州的新華書店工作,他愛書,常用工資買下古代字帖收藏?!案赣H帶我走往藝術(shù)的世界。”蔡國強在自述《說說我的繪畫故事》里講道,“小時候我常被叫去坐在他腿上給他卷紙煙。他邊抽兩口,邊在火柴盒上用鋼筆畫山水。”我在蔡工作室提供的資料里找到了這些“火柴盒畫”,小小的方塊圖像都是泉州的風景,湖嵐林靄、海鷗拂空、萬物吐納。2015 年,蔡國強的奶奶先去世,又過了一年,父親也因病去世了。按照家鄉(xiāng)的傳統(tǒng),蔡國強應該把他留下的東西燒掉。但“一支他用紙卷的筆、自制的炭條,還有常用來擦去水墨畫底稿的一束鵝毛”讓蔡國強猶豫了——真的要燒掉嗎?蔡國強思慮再三,最后覺得這些是父親的“朋友”,應該讓父親帶走。

       

      父親蔡瑞欽的書法作品:認真讀書。


      翌日,清晨七點我就跟隨蔡國強前往位于泉州郊外山上的陵園。果然,他們一家人都身著紅色的外套。進了陵園,首先要敬拜地藏王菩薩?!鞍踩滩粍营q如大地,靜慮深密猶如秘藏”,這位佛教信仰中“地獄未空,誓不成佛”的菩薩保佑著安歇于整座陵園中的故者。蔡家人們分別拿了三支香依次拜過,隨后又敬拜了園中的“土地公”。泉州位于閩南文化的核心地區(qū),歲時節(jié)慶、生命禮俗、衣食住行皆系統(tǒng)性地承襲自古訓,在漫長的地緣融合過程中形成了多神共祀的傳統(tǒng),蔡國強不敢怠慢。對神靈的敬畏讓他默默遵循著相地堪輿之術(shù),這對他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有很大影響。2000 年,蔡國強在紐約惠特尼雙年展上拿出了作品《你的風水怎么樣?》,在整個計劃中,他利用中國傳統(tǒng)文化里的石獅為曼哈頓居民改善風水,把“吉獸”送進了他們的家宅。蔡國強還和一位“風水先生”保持著長期的合作關(guān)系。這位“風水先生”曾與蔡氏夫婦前往日本協(xié)助完成藝術(shù)項目。此次入土安葬儀式,蔡國強也邀請他從永春縣趕來,為家族的墓地調(diào)整風水。

       

      安葬日,風水先生與蔡國強討論后土碑朝向的風水。


      “一個人若選擇相信風水,那么在相信風水的同時,等于他選擇相信有一個看不見的世界?!辈虈鴱姾茉缰熬瓦@樣說過,他相信這個“看不見的世界”,而家鄉(xiāng)無疑是這個世界的起點:風就是元氣和場能,水就是流動和變化,家鄉(xiāng)的人們掌握了它們的法則?!?/span>蔡國強在西方生活了很多年,肯定有所謂科學的思維方式?!辈坦ぷ魇业闹聿虪N煌對我說,“但他不會忘記家鄉(xiāng)的這些?!泵鎸亦l(xiāng)的墓葬習俗,蔡國強保持著謙恭謹慎的態(tài)度,陵園此時又派來一位本地的“風水先生”,指導他妥當?shù)赝瓿傻赖兰腊?,以及接下來敬請骨灰的儀式。這個儀式需要蔡家人相互配合,待蔡和弟弟國盛將家人骨灰從寄存處請出之后,兩個妹妹也趕上來,四人叩首,向祖輩們宣告:“搬家”的時候到了。隨后,疊好的金紙被投入火爐,信息傳達給先靈們則需要一定的時間,蔡國強于是遵從“風水先生”的指令,在爐旁耐心地等待。過了一會兒,灰燼從爐內(nèi)飄了出來,仿佛是一個寫在風中的答復。兄弟姐妹們此時便分別捧起骨灰甕,跟隨“風水先生”向墓地進發(fā),不知道這家人上次這樣默默行走是在什么時候。

       

      蔡國強與弟弟將折好的金紙投入火爐


      蔡國強在前往陵園的路上告訴我,這次所有家人的墓碑都是他自己設計的,他根據(jù)風水里的山形,讓弟弟找來合適的石頭,所有墓碑也是他親自撰寫碑文。蔡說:“墓碑上的字,我寫了很多很多遍?!焙孟襁@件事情如果不是由他親自來做,生命就不能獲得真正的紀念。來到蔡家的墓地后,本地的“風水先生”拿出懷里的羅盤,隨即開始勘測。經(jīng)過一番嚴密的論證,他和蔡國強一起選定了位置。骨灰入土、封存?!盀槟棠膛e行葬禮的時候,我不能流眼淚掉在她的身上,也不能回頭看她?!辈虈鴱娤蛭一貞?,“大家都害怕她舍不得走?!苯裉?,在骨灰入土的這一刻,“風水先生”同樣勒令他和弟弟背過身。他們向那幾方墓穴投去的眼神,總是會讓已經(jīng)逝去的親人感到留戀。國強和國盛只好轉(zhuǎn)過頭,這一對兄弟的兩鬢都生出了白發(fā),距離他們十幾歲時告別至親在外闖蕩,真的已經(jīng)過去了很久很久,而他們眼前的山巒正在簌簌生長。

       

      眾人在風水先生的指揮下,將蔡國強設計的墓碑安置好。


      整個儀式接下來最重要的環(huán)節(jié)是立“后土”位。人死入土,即是投入“后土”的懷抱。這位神祇的石碑出現(xiàn)在陵園內(nèi)每一個家族的墓地中。與“土地公”不同,設后土是為了守護墳墓。據(jù)說,后土是治水之神的后代,有后土神守護,就可以得免水侵墳墓之禍。后土碑設立的方位十分重要,即使泉州這處陵園依傍的山脈面朝一汪水泊,自古便是“五虎朝金獅”的“風水寶地”,但對“風水先生”而言仍須謹慎行事。于是,兩位“風水先生”就立“后土”的問題發(fā)生了爭執(zhí)——事實上,兩人一開始就用眼神仔細打量了對方——他們都認為自己比較“專業(yè)”,對石碑面朝的方向持有微妙不同的看法,是蔡國強插入兩位先生中間平息了這場爭論。蔡家的“后土”最終面朝著遠處的兩層山脈,且正對著山頭的開口。“不能讓它阻塞住。”其中一位先生告訴我。這讓我想起蔡國強篤信的“形勢宗”——“決定一個方向,并在這個方向上長期地前進”,或許“看不見的世界”與“看得見的世界”就在這個過程中互相融合了。

       

      安葬日,蔡國強祭拜先祖。


      墓地的儀式結(jié)束,蔡國強從碑前引下一支香火,把它護送到蔡家位于泉州東街的祖屋。蔡的奶奶在這里一直住到 2012 年?!澳棠滔矚g大房子,她總是跟國強說,‘將來我們要建一座大房子’?!辈虈鴱姷膮羌t虹打開屋門,“后來終于搬家了,可惜新房子還沒住兩天奶奶就又吵著要搬回來,她已經(jīng)在這里形成了習慣?!蔽以谡孔永锼奶庌D(zhuǎn)悠,開始想象奶奶和蔡國強住在這里時的生活。一間掩著門的小臥室里張貼著國盛兒子崇拜的許多NBA球星海報。青春期時,蔡國強卻是常常早晨光著膀子打拳;而擱在廚房餐桌上落滿了灰塵的碗碟,燙印著小狗形象的餐椅坐墊,還有窗牖外沉靜的杉樹,幾乎使我看到了奶奶做飯時的背影。轉(zhuǎn)回客廳,蔡國強已經(jīng)用那支從墓地帶來的香點燃了一爐炭火——親人的靈魂要回到原來的家,他們還要祝福后輩的生活如炭火般興旺。然后蔡國強說要帶我去看一個秘密。我于是跟著他打開了另一扇掩著的門,在這間奶黃色的屋子里,我終于看到了奶奶畫的花。沒有更磅礴、更深遠的東西,這些碎小可愛的花朵開在泛黃的畫紙上,仿佛開在滿懷憧憬的南方夏夜中。它們守護著這間祖屋,又保佑著曾經(jīng)住在這里的人們在各自的命運中向前跋涉。

       

      蔡國強奶奶畫的花,這是蔡記憶中私藏的珍寶之一。


      如今,蔡國強也完成了他的心愿。在墓地上,他和弟弟合力豎起“后土”的石碑,連碑頂沾染的一小塊污漬也被他小心翼翼地擦除。酒肴齊備,伏維尚饗,他要請這位神明守護奶奶,守護逝去的親人。

       

       

      “沒有茅臺酒,還有地瓜酒”


      “您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留這個發(fā)型的?”飯桌上,我問蔡國強?!?003 年吧。”蔡國強說,“十幾年來,都是妻子為我理發(fā)。但是那一年她懷孕,我們的第二個女兒文浩就要出生了,這樣我就感覺有些過意不去,于是自己動手了。她看到成果以后說,‘哎,形狀不錯’。這個發(fā)型就保留到現(xiàn)在。”蔡國強這次回到泉州,還有一個目的是為妻子吳紅虹過生日。

       

      今年的生日,蔡國強打算瞞著妻子。他提前跟親友同事打好招呼,誰也不許通知紅虹,然后動員家中全體為她舉辦生日派對。時間定在祭祖入土儀式的前一晚,地點頗有講究,是泉州西街上的一座古厝。這套曾經(jīng)名喚“洲紫新筑”的百年建筑由一座臨街的閩南傳統(tǒng)古厝與其背后的二層西式洋樓構(gòu)成,原為粘姓府第,1912 年菲律賓華僑宋文圃購買了大院,并加以改建,1915 年完工。2015 年,泉州政府決定對建筑進行修繕與殘損補配,甚至還糾正了過去維修中被改錯的部分??紤]到當代藝術(shù)在泉州罕有大眾接觸,政府決定將這里變?yōu)楫敶囆g(shù)的展示空間,并正式將其更名為“1915 藝術(shù)空間”,主理人是泉州籍藝術(shù)家吳達新。他是吳紅虹的弟弟。

       

      泉州城隍廟的南音演出。


      派對正式開始前,所有人都被吳紅虹的妹妹關(guān)在二樓。家中年輕一輩捧著花束,站在門邊等待蔡國強牽著紅虹上來。蔡吳兩姓家族中的很多人已經(jīng)許久沒有看見這一對夫妻了,為了這次團聚,有些人特意從外地趕回來。當派對的主角從門外進來的時候,大家唱起了生日快樂歌。紅虹果然大吃了一驚,她回頭瞪了蔡國強一眼,但這位頑皮的丈夫只是靦腆地笑著。紅虹的胸前很快就堆滿了禮物,蔡國強送給她的竟然是一個塑料鮮花頭環(huán)。蔡國強把這花環(huán)從一只毫不起眼的塑料袋里拿出來的時候,全場發(fā)出了一陣哄笑,紅虹讓嘻嘻哈哈的蔡國強為自己戴上了花環(huán)。

       

      吳紅虹幾乎是全力支持蔡國強的工作。2008 年奧運會前,開閉幕式的核心創(chuàng)意團隊來紐約尋找靈感、進行頭腦風暴,紅虹負責給所有人燒菜,但是出于保密原因,做好飯她就走了;“天梯”在泉州實現(xiàn)之前,其實在世界范圍內(nèi)三個不同的地點都進行過嘗試,但均以失敗告終,這是蔡國強藝術(shù)家的職業(yè)生涯中唯一屢試不止的項目。而等到這座“天梯”終于在家鄉(xiāng)的海邊燃上深空,在紀錄片里,紅虹幾乎泣不成聲。她感受著丈夫作為藝術(shù)家的痛苦,“他總是做一些無法完成的事?!奔t虹對我說。當然,他們也曾共同經(jīng)歷過格外陶醉的時刻。奧運會期間,團隊規(guī)定非常嚴格,不能喝慶功酒,所有的工作人員把酒都攢到閉幕式那最后一天——攢了非常非常多瓶的好酒,全藏在蔡國強家,打算來個一醉方休。紅虹說,“我們在四合院的院子里擺了一條很長很長的方桌,那天晚上人來了好幾撥,從天黑喝到了天亮?!?/span>

       

      妻子紅虹生日宴上的壽桃。


      這時,大女兒蔡文悠打來了視頻電話。蔡國強拾起手機,將鏡頭對準了自己和紅虹,女兒看見媽媽頭上的花環(huán),在電話那頭笑了起來。她童年時的照片正印在爸爸特制的手機殼上?!拔覀兗业恼Z言是藝術(shù)。”蔡國強說,“我的女兒雖然出了一本書叫《可不可以不藝術(shù)》,但她現(xiàn)在對待藝術(shù)的態(tài)度比我還要嚴格?!?span>提到女兒,他又告訴我一件玄妙的事。女兒的名字是由一位著名的日本藝術(shù)評論家取的。那一天,他們相約在蔡家門口從電車站出來的咖啡館中做出了決定。然后,那位藝術(shù)評論家鄭重地用黑筆將它寫在了一張硬紙板上。“為了向神明宣布她的名字?!?/span>蔡國強對我解釋道。

       

      蔡國強每年回到泉州不過三四次。每次回來,他總要招呼親人在家吃飯“。這個家長期不生灶火,氣息不足?!彼f,“要讓神明知道我回家了?!?/span>弟弟國盛是哥哥在泉州的鄰居,蔡國強不在家鄉(xiāng)時,是國盛負責照看哥哥的家——連家中的一些小家具都是國盛親手做的,他在蔡國強展覽剩余的廢料中找到了一些牦牛皮,用它們做成三只小船,掛在了蔡國強家客廳的中央,用作暖燈。蔡國強喜歡船,他在全世界的每一個家里都放著一艘家鄉(xiāng)的小船,而家鄉(xiāng)的船連著親人。蔡國強的大妹夫,早年在日本協(xié)助他開展藝術(shù)項目,給他做翻譯,后來和蔡的妹妹結(jié)婚了,妹妹現(xiàn)今已在日本生活了 30 年。她的家中也會有一艘小船嗎?蔡家強烈的親緣關(guān)系讓我感到一絲惶惑,好像他們是一群任誰也無法分開的人。在祭祖入土的儀式上,我注意到蔡國強在每一塊親人的石碑上都寫了端正的“濟陽”二字?!斑@代表蔡氏的一支支脈?!眹⒌钠拮诱f。中原漢人古時遷至閩南地區(qū),往往結(jié)寨自保,墾田自給,為了增強凝聚力,便以繁衍地的郡望名稱,或祖先的豐功偉績作為郡望堂號,鐫刻在家族祠堂和民居樓房的門匾上,而他們即是蔡氏的“濟陽衍派”。這樣的傳統(tǒng)至今閃耀著精神的光輝,家族不是飄零的命運,它是腳下的泥土,只要用心開墾,子孫永遠能夠期待著從中開枝散葉。

       

      泉州關(guān)岳廟,在泉州,關(guān)公與岳飛供于同一廟內(nèi),共同祭祀。


      與親緣相互交織的鄉(xiāng)緣關(guān)系構(gòu)成了泉州的文化氣候。同鄉(xiāng)組織發(fā)達的網(wǎng)絡圍繞著以泉州、漳州、廈門三地為核心的閩南文化輻射地帶,在“過臺灣”“下南洋”等歷史性遷徙的影響下,發(fā)展成支持鄉(xiāng)族胼手胝足開發(fā)繁衍的顯著力量。從微小的方面觀察,人的情味生動寧靜,幾乎使我忘卻了技術(shù)發(fā)展在中國社會情感關(guān)系中掀起的滔天巨變。這個夜晚,坐在蔡國強身邊的人還有醫(yī)生蘇霽。1995 年,蔡國強為威尼斯雙年展做了作品《馬可波羅遺忘的東西》,讓一艘載著酒甕、竹酒勺、烘爐、陶罐和中藥的柳杉木帆船駛進展覽的現(xiàn)場,暗指馬可· 波羅在 1292 年從泉州(刺桐港)啟碇返回歐洲。蔡國強還制作了五行藥“金木水火土”五種,放在自動販賣機里向觀眾出售?!拔逍兴帯钡乃幏奖銇碜葬t(yī)生蘇齊,他在 23 年前懷著好奇參與了蔡國強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如今依然和蔡保持著恬淡的友誼?!拔兜揽嗟牟硕紝π呐K好,這是我的總結(jié)?!辈虈鴱娨贿吔o蘇齊夾菜一邊和他討論自己關(guān)于中醫(yī)養(yǎng)生的新發(fā)現(xiàn),“顏色深的菜好像又可以補血,蘇醫(yī)生,你說是不是這樣?”——蘇醫(yī)生羞赧地笑了笑,大概一時不知如何回答蔡國強的提問。還有一位鄉(xiāng)親對蔡國強來說至關(guān)重要,陳日升曾在泉州市文化局工作,他是第一位在體制內(nèi)支持蔡國強“搞”當代藝術(shù)的人。聽聞蔡國強此次回鄉(xiāng),他讓太太做好了肉粽,拿到飯桌上分給大家吃?!拔姨珱]有多做,她害怕自己做得不好吃?!标惾丈灾t道,而蔡國強心滿意足地夾起了一塊吞入腹中。蘇醫(yī)生看到他這個樣子,補充道:“家鄉(xiāng)就是好吧?沒有茅臺酒,還有地瓜酒?!?/span>

       

      紅虹生日宴請后,蔡國強夫妻二人散步回家,紅虹頭上還戴著蔡送給她的花環(huán)。


      不遠處,另一桌上,好酒正酣,蔡吳兩家人正在用閩南語激烈地說笑著。“他們在互相調(diào)侃。”蔡國強知道我滿腹狐疑,耐心地對我解釋,“但只要覺得過分了,他們就會立刻止住?!薄班l(xiāng)音很重要呢。”我對蔡國強感嘆。蔡家人講不好普通話,他們互相嘲笑自己的普通話是正宗的“地瓜腔”。但我想這實在不是什么大事。晚風徐徐,陽臺外面的夜色像溪水,緩緩流到我們的酒杯中來。蔡國強的眼神有點迷離,他沒有聽清我的話,于是我又重復了一遍:“說同一種語言真的很重要。”蔡國強這次鄭重地點了點頭。他的兩個女兒現(xiàn)在長居紐約,大女兒已經(jīng) 28 歲,會說閩南話;小女兒 14 歲,至今沒有學會。我從蔡國強的笑容中分辨出一絲不易覺察的遺憾。

       

       

      從家鄉(xiāng)出發(fā)


      蔡國強要帶我去看泉州當?shù)氐乃?,水車最多的地方在德化縣,這是蔡當年“上山下鄉(xiāng)”的地方,也是中國自古生產(chǎn)白瓷的地方。此地溪渠廣布、水車林立,工匠在溪邊搭起作坊,讓水車帶動木樁,將從山上開采下來的瓷土反復敲擊,并以泉水篩洗,選出品質(zhì)上好的用來制作瓷器。瓷土歷經(jīng)“七十二道工序”,方能成為至臻的器皿。如今,利用水車煉泥的步驟在大多數(shù)工坊中已經(jīng)被電氣機械代替,蔡說這樣出來的東西“缺少自然的給養(yǎng),沒有表情”。

       

      泉州名勝開元寺山門的“紫云”牌匾。


      蔡國強深諳制瓷之道,泉州的瓷器作為媒材出現(xiàn)在他的作品中,已經(jīng)要追溯至藝術(shù)家職業(yè)生涯的早期。此行考察還有一個目的,在于為蔡國強 2019 年的展覽計劃準備物料。我首先跟隨他來到李立群廠,這是一家和蔡國強保持著多年合作的小型制瓷工廠,主要生產(chǎn)花盆。蔡對這里的工匠都很熟悉——他們平時雖然只是在制作花盆,實屬深藏不露,當中有些人已經(jīng)為蔡國強完成了無數(shù)作品。在嘈雜的工廠車間,我看到了一件藝術(shù)品的泥模初稿,蔡仔細地繞著這塊龐然大物審視端詳著,而弟弟國盛叫來了負責塑形的兩個工匠。這時,蔡那張看不出任何表情的臉上才露出了一絲微笑。“這樣不行啊?!彼f,“我本來想象的是一座山脈,現(xiàn)在這個東西卻像個饅頭?!彼诤逍β暲飶穆詭M愧的小伙子手中接過一把鋒利的刀,雙手握緊,向著面前的泥模揮去,將平圓的山頭削掉一塊。“北方的山,削峻,要有力量?!彼麑そ痴f,“我們現(xiàn)在需要稍微有點變化,讓它生動起來。”雖然對這兩位工匠的成果尚不滿意,但畢竟是只有二十幾歲的年輕人,他沒有讓他們感到緊張。另一件事情卻讓蔡國強不得不蹙緊了眉頭。有人拿來了已經(jīng)制作完成的飛鳥,蔡國強把這些白色瓷鳥舉在頭頂,觀察它們飛翔的姿態(tài),隨后神情凝重起來。他讓小蔡在手機上找到自然環(huán)境中鳥類飛翔的圖片,然后拿給塑形的工匠看?!澳阌袥]有觀察過鳥在飛翔時的樣子?”他問道,“鳥在飛時,雙爪是縮起來的?!蔽翼樦虈鴱娛种傅牟课煌ィ匆娏舜渗B身下一雙蹬直的鳥爪。“觀察自然非常重要?!辈虈鴱妼ξ艺f,“我喜歡向別人學習,世界上有很多事物都是我的老師?!蔽蚁肫鹞覀冊谏街猩潘蓿腥硕俭@呼從溪里捕來的小魚肉質(zhì)鮮美、有嚼勁。蔡國強這時緩緩地說:“小溪里的魚一輩子都在激流里生存,所以全身充滿了力量,我就是這樣。”無論情愿與否,蔡肩負著一項崇高的重任——人們喜歡在他的作品里尋找答案——所以面對著自己的事業(yè),他或許認為自己的言辭并沒有什么過人之處,然而我的內(nèi)心卻產(chǎn)生了一些震動。他喜歡堅硬的歷史、純潔的精神、永不偃旗息鼓的自然,所以他選擇了瓷,一種真正挺拔和無畏的姿態(tài)。但只有這些是不夠的,蔡國強還要用火藥去炸它。2014年,上海當代藝術(shù)博物館委托蔡國強創(chuàng)作了《春夏秋冬》。他在四塊德化白瓷板上實施了爆破,讓火藥在四季的瓷花間流竄,和它們碰撞,發(fā)出清脆的聲響。爆破過后,一種時序和命運的蒼茫感終于從硝煙中籠罩了過來。這才是蔡國強的反思。

       

      能夠在空中形成鳥云的掠鳥是蔡國強 2019 年展覽的靈感之一, 但這些瓷鳥的爪子是不合格的。


      這些不合格的瓷鳥今天也要進行爆破試驗,它們會出現(xiàn)在蔡國強 2019 年的一個大型海外展覽中。汽車于是又載著我們前往弟弟國盛的工作室。國盛多年前就創(chuàng)辦了這個工作室,專門為蔡國強在泉州本地尋找材料,和相關(guān)工廠聯(lián)絡,執(zhí)行一些只有在當?shù)夭拍芡瓿傻捻椖?。在這個倉庫般的工作室外,蔡國強找到了一塊空地,他將瓷鳥分成幾組,準備加入不同的火藥進行爆破。“火藥永遠都和煉金術(shù)有關(guān),它可以化腐朽為神奇?!辈虈鴱娞崆跋蛭翌A告。果然,被灼燒過的飛鳥“有了細節(jié)”,那些火藥燃盡以后留下的灰色痕跡追隨著蔡國強的直覺,撫摸著鳥身,讓它們活了過來?!跋胂肟?,如果有成千上萬只這樣的飛鳥……”蔡國強興奮地想象著,那將是一場生命的風暴?!八囆g(shù)做到上品的時候,就是做到和空氣一樣?!彼蛭颐枋鏊囆g(shù)的本質(zhì),“我希望這些飛鳥融入空氣之中?!?/span>

       

      從上至下分別為:蔡國強以不同種類火藥做的實驗,從而取得鳥體上灰色系的平衡;實驗后的掠鳥模型。


      “融入空氣”絕不容易。挫折、無力以及不滿通常占據(jù)了藝術(shù)家創(chuàng)作時的日常情感,他們追求外在世界與心靈的嚙合,又要遭遇無法預料的現(xiàn)實和具體的審美,但蔡國強認為這些都不重要,因為發(fā)現(xiàn)藝術(shù)的本質(zhì)唯有通過勞動。物理性的勞作隱藏在美學歷史的背后,又恰恰構(gòu)成了美學的基礎。我忽然明白了為什么他一定要讓我看到水車。在人跡無蹤的鄉(xiāng)野小路上,蔡國強帶領(lǐng)我們穿行于被重重野草遮蓋的谷地。碧竹高昂,巉巖錯落,溪流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奔騰。一行人向潺潺水聲傳來的方位靠近,終于在散漫無拘的矮林間看到了制瓷工匠搭起的蘆棚,而在后方伸出的一小塊臨溪的露天空地上,一架老朽的水車緩緩工作著。正是在這里,蔡國強口中“帶著表情”的瓷器開始了它們誕世的第一步。

       

      “現(xiàn)在還沒有到雨季,水的動能不夠,帶不起多少木樁?!辈虈鴱姕惖剿嚺越o大家解釋,在他的腳邊,一排木樁里只有兩三條揮動著,反復敲磨身下的瓷土,這個煉泥的過程會持續(xù)一個晝夜。經(jīng)過捶打淘洗的瓷土將在工匠的手中繼續(xù)自己下一程的命運,拉坯、制形、刻花、施釉,然后燒窯。追隨著這個過程,我們和蔡國強來到了德化縣古老的月記窯。月記窯是留存至今的傳統(tǒng)龍窯之一。此種窯又稱“蛇目窯”,依山勢傾斜而建。頭下尾上,如龍似蛇而得名。窯身隔數(shù)級便設置窯門,方便出瓷。蔡國強拾階而上,向大家介紹龍窯——這又是一種被現(xiàn)代化窯爐所取代的古老技藝。為了嘗試這種傳統(tǒng)陶瓷燒制方式,蔡國強曾在日本選定山頭,筑起一座龍窯,進行了各種藝術(shù)實驗。從格外狹窄的窯門擠進去,蔡國強蹲下身來為我們展示令他癡迷不已的現(xiàn)象。由于長年燒制瓷器,月記窯的窯壁已被燒成晶亮的釉黑色,這是時間在窯內(nèi)留下的遺產(chǎn)。

       


      制瓷是自然元素相互配合的過程?!巴恋倪x用取決于天成,調(diào)和的泉水來自德化當?shù)?,燒窯的木柴則須選擇松枝。這樣燒出來的瓷器才會‘融入空氣’?!钡虈鴱娬J為整個過程中最關(guān)鍵的部分還是在于工匠。他們辛勤地勞作,不吝所有、不遺余力。是他們發(fā)現(xiàn)了藝術(shù)的本質(zhì)。蔡欽佩這種穿越歷史的物理性的勞作,這其中折射著人對藝術(shù)的理想態(tài)度以及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如果藝術(shù)包含信仰、力量、記憶與創(chuàng)造力,那么唯有日復一日的勞作能表達這永恒的一切,直至被火藥炸過的瓷鳥“消失”在空氣中。

       

      這或許能夠解釋蔡國強對家鄉(xiāng)的長期凝視。1986 年年底移居日本,1995 年前往紐約,在世界范圍內(nèi)的藝術(shù)實踐已經(jīng)能夠列成一張長長的表格,蔡國強是中國真正具備“國際性”的藝術(shù)家。“我來自東方,這是一個‘不幸’。”蔡國強談起藝術(shù)生涯最開始的時期,“世界具有多元化的格局,在這樣的情境下他們(西方)容易接受我?!睌?shù)十年來,他堅持抹去身上的地緣文化標簽,“反對多元化,取消多元化”。這和他與家鄉(xiāng)的關(guān)系并不矛盾?!凹亦l(xiāng)是我的倉庫。”蔡國強在接受采訪時說。而陳丹青也曾言道,蔡國強“毫不隱瞞自己的出身,并公開他與家鄉(xiāng)的關(guān)系”,“這種關(guān)系既是智力的,更是內(nèi)心的”。風水、木船、白瓷、火藥——采擷自家鄉(xiāng)的元素讓蔡的藝術(shù)充滿了人情關(guān)懷與相對的異域想象力,但經(jīng)過提純之后的藝術(shù)語言,又在尋找著一種飄散于家國上空的答案。2009 年,他用泉州白石完成了作品《海峽》,這塊巨石的一邊被雕成臺灣靠近大陸一側(cè)的地形弧線,另一邊被雕成大陸的海岸線。土地虛妄而不可抵達,阻隔在它們之間的海峽卻成為堅硬的石塊。蔡國強讓《海峽》從泉州啟程,跨越“海峽”來到臺灣參加展覽。家鄉(xiāng)之“物”由此成為一種隱喻,藝術(shù)生活在它能夠觸摸與回憶的時代之中。

       

      蔡國強在德化山間制瓷所用的水車旁。


      不過,除去“天梯”,蔡國強在泉州完成的藝術(shù)項目很少。2006 年,他為泉州建成開館的中國閩臺緣博物館爆繪了巨幅壁畫《同文、同種、同根生》,展現(xiàn)了一棵大榕樹和它虬曲的樹根。我前去參觀的時候發(fā)現(xiàn),博物館已經(jīng)把他當年在現(xiàn)場用過的水壺與掃帚放進了陳列柜?!拔以谑澜绺鞯刈稣褂[都希望能夠成功,如果不盡如人意,就會感到遺憾?!辈虈鴱娬f,“但是在家鄉(xiāng),即使沒有做成也沒關(guān)系,我還是可以看看老人、看看朋友,回家的目的可以是沒有目的。”不僅如此,他還時常邀請自己的朋友來泉州做客。譚盾從泉州回家以后向他抱怨,去到哪里都有人提蔡國強。他只是抱歉地笑了“。家鄉(xiāng)與你的關(guān)系,就好像是童年的游戲?!?span>蔡國強說,“童年時你在這片土地上和這里的人做過游戲,以后你走遍天涯海角,遇見的很多人其實不會再和你做游戲,而是在和你做交易。但在家鄉(xiāng),你永遠可以做游戲。”

       

      從家鄉(xiāng)出發(fā),蔡國強又要做一些不一樣的事。他曾創(chuàng)作過一件繪畫作品:一只風鈴在混沌中輕輕蕩起,風鈴表現(xiàn)著微風——廣大宇宙里微風輕吹,是這世界的開端。沒有比想象宇宙、想象生命的源頭更令人感到敬畏的了。這就是蔡目前要做的事。但也有各種各樣的哲學家和天文學家曾和蔡國強談論宇宙、談論一種“共同體”的命運,他們的語氣不再平靜。鮑里斯· 格羅斯(Boris Groys)對他直言不諱:“如果人類要走向未來,我只有一個單詞可以給你的話,那就是‘死亡’?!闭勗捦nD了好一會兒,我想到火藥在畫布上炸開的一瞬間。“當哲學家說出‘死亡’時,我們不要感到絕望?!?/span>蔡國強有點想要安慰我。他朝著空氣打出兩記拳頭,做出一副預備搏斗的樣子。

       

      安葬先祖后,蔡國強將香火請至自家位于泉州東街的祖屋。


      行程最后一晚,蔡國強邀請我去他家做客。酒過三巡,賓主盡歡,話題在某個無法說清楚的地方來回反復,直到所有人都疲倦了。蔡國強并未意興闌珊,他的精神一直很好,這些天來他總是要求大家早晨五點起床,他說:“藝術(shù)代表著腐敗、罪惡、丑陋,代表著弱者,代表著陰暗,也正因為這樣,它代表著真實。代表著人類的真實。”——那究竟有什么東西才算是真實的呢?我隨口問他,其實并沒有期待著一個確鑿的答案。然而蔡國強緩緩地思考著,像是做了一個短暫而傷感的夢。“我參與了很多虛幻的事,但現(xiàn)在,我只想到一些讓我難過和害怕的事?!辈虈鴱娬f,“其實自從奶奶死了,我也就知道了我會死。當我把奶奶的骨灰送進那個墳墓的時候,我也把自己送進了墳墓。所以當有一個親人死去,你就真正知道自己也會死去。我想這是唯一真實的事?!?/span>

       

      人聲在很遠的地方喧嘩,潮濕的風從窗外吹來。我這時想起,回到家鄉(xiāng)的蔡國強今年已經(jīng) 60 歲?!八腥硕祭狭?,很快就老了,”他繼續(xù)向我呢喃道,“人生如夢,就是這樣。你說對不對?”


      《The New York Times Travel Magazine新視線》2019 年 2 月刊蔡國強·泉州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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