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02月10日 星期日 那些年,上海人的年味 金 濤 年味是什么?每逢歲末,橫亙在心頭,像一道謎題。 年的記憶之形成,總是和童年有關(guān)。九歲時,從雪域高原來到浦江之濱,幾乎迷失于弄堂口的摩登世界。小年夜,站在淮海、余慶、天平、興國和武康的五岔路口,望著那座巨輪般的建筑,興奮得像等待啟航的船客。倏忽一晃40年,武康大樓近日拆除了“空中蛛網(wǎng)”,又讓我憶起兒時大樓旁已經(jīng)拆除多年的那條弄堂。 誠如陳曉卿說的,每個人一直有兩個鄉(xiāng)。對中國人而言,過年的全部要義在于回家??臻g上的家是家鄉(xiāng),一如春運,樂在回得來;時間上的家叫故鄉(xiāng),好比是春夢,痛在歸不去。武康大樓邊上的淮海中路1950弄,便是我回不去的故鄉(xiāng),記憶里最深的年輪,便是在那里刻下的。 現(xiàn)在的孩子們很難理解弄堂生活對上海人心靈和價值觀的塑造,因為地處西區(qū)邊緣,這不是租界里整齊規(guī)劃的新式里弄,而是舊式民居組成的街坊,大多是躲避戰(zhàn)亂從外省遷移而來的人們。弄口梧桐樹影,弄內(nèi)小巷縱橫,集中了天南海北的100多戶人家,煤球爐、洋涇浜和老虎灶,八方雜處,唇齒相依。一年中,數(shù)兩個時令最為鬧猛。一個是盛夏,弄堂里納涼的人像澡盆里溢出的水,站著、躺著和坐著的人鋪滿街沿,把所有的路口當(dāng)成露臺,據(jù)為己有。另一個就是春節(jié),一過臘八,便是孩子們的世界,翻墻上屋頂玩捉迷藏、搶弄堂里的公共竹竿曬年貨、把馬路邊剪裁下的樹枝拖回家當(dāng)柴燒,把小鞭炮扔進鄰居家煤球爐惡作劇。在那個自由王國里,住弄堂勝過住公寓,感覺天生都是君王。 年味這個東西并非虛無縹緲,而是實在有形的。它需要動用你的全部器官去感知和體味。上世紀(jì)70年代末,年在舌尖上。那時候哪有下館子的說法,每逢過年,家家點火,戶戶冒煙,弄堂里的爐子煎炸煮燒,滿街飄香,蘇北的肉圓蛋餃、寧波的年糕湯團、廣東的熏腸熏臘,門楣上寫著三教九流,年貨中襯著七情六欲,鍋里面盛著五湖四海,過年家門一邁即可嘗遍百家,乃弄堂生活之幸事。 上世紀(jì)80年代末,年在眼睛里。電視機的普及造就了一代電視文化的興起,人們不再滿足于吃,而要沉醉在看。弄堂里要為看電視搶位子,排排坐。央視春晚為過年提供了視覺中心。它不僅重新定義了中國年的文化形式,而且強化了中國人的家國情懷:團聚、家庭和歡樂。一臺晚會縱覽一個國家物質(zhì)和精神內(nèi)涵的巨變,透視一個社會前進和變革的腳步,影響至今。 上世紀(jì)90年代末,年在耳朵里。在全民向市場經(jīng)濟轉(zhuǎn)型的時代,漸漸地,越來越多的人們告別舊弄堂,住進新公房和公寓樓,過年,鞭炮成為隔膜鄰里有限溝通的共同語言。曾幾何時,辭舊歲讓位于迎財神,大年三十的鞭炮不再響亮,而變成為“破五”熱身的前奏,鞭炮和煙花祈?!八透F”、“迎財神”和“開市貿(mào)易”,表達了人們對財富和金錢的熱望。 當(dāng)下的時代,年在手掌中。抱著一部手機,幾乎可以完成全部的過年程式,訂年飯、淘年貨、寫拜年微信、看春晚、搶紅包,拍抖音,互聯(lián)網(wǎng)模式下的年,每個人都是發(fā)報員,手指動動,頃刻間便模糊了所有的異鄉(xiāng),消解了所有的思念,統(tǒng)一了所有的問候,人們不再走動,不再見面,不再麻煩。 年味沒有消失,只是一直在流變,以前的“年”是弄堂里的小孩,頑皮又喧鬧,周身上下帶著汗滴;現(xiàn)在的“年”是公寓中的老人,持重而靜好,摩挲左右盤起包漿。 年味之寡淡,既取決于衣食住行之變,亦受制于喜怒哀樂之化,是心境使然。 放眼中國的大城市,每逢過年,家庭越來越小,除夕越來越靜,指尖越來越忙,更讓人懷念起那些燃著煙火味的街坊,沾著孩子氣的弄堂,里面埋藏著屬于一代上海人的童年、鄉(xiāng)愁和人情,那是真正的年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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