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詩歌，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見解。而我所認識的詩歌，卻是一個存在于孤獨之上的危險的符號。我一直以為，如果缺失人類與生俱來的悲憫意識，詩歌將是不完整的，或者說是缺乏生命力和說服力的。正是因為有了悲憫意識，有了人類在實踐活動中產(chǎn)生的不斷對自身的否定與思考，詩歌這一美妙的文學樣式才得以千姿百態(tài)地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 

    那么，究竟是什么東西賦予詩歌以魔力，讓我們或主動或被動的去接近它呢？有人認為是意象，有人認為是結(jié)構(gòu)，當然也有人認為是詩歌中通過那些有質(zhì)感的詩句所傳達出的意味。我認同這些說法，它們都是詩歌之所以打動人心所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只是，我腦海中越來越強烈的產(chǎn)生一種清晰的認知，那就是人的自我意識與詩歌創(chuàng)作之間的關(guān)系。人是個體的人，這句話同樣可以表達為，人是孤獨的個體。正因為我們骨子里那種難以言說的孤獨感，人才會有訴說的沖動，才會在越來越多的社會實踐中思考這種孤獨的由來。姑且讓我將人自身的這種思考，稱之為人的自我意識吧。

    人的自我意識應(yīng)該是個不變體，古今中外，不同的社會制度，不同的生存環(huán)境下，人的生活境遇不盡相同。但有一點卻是一定的，那就是人內(nèi)心深處從來不曾消失的孤獨感。如果將這種孤獨感細細劃分，則又可以衍生出更多的較為細微的概念來，比如壓迫感，比如焦慮感，比如普遍存在于現(xiàn)實生活中的迷茫感。正是基于以上這些因素，我大膽的得出一個結(jié)論，那就是：詩歌創(chuàng)作中完全可以將人的這種自我意識強加進去，讓個人的感官思想，通過詩句，傳達給更多的個體。

    我深深地迷戀這首《對話》，“我到底該不該，往前走一步／你沉默的樣子總讓我想起／一條路的盡頭，一個女人的貞潔／主人，要在今夜向你坦白／我也曾萌發(fā)過出走的念頭”。我不知道別人是如何去解讀這節(jié)詩的，但我卻知道，這是自我意識強加于詩歌的最好證據(jù)。靈魂與身體，原本是不可分割的整體，可因了詩人的意識，這整體便活生生被割裂成兩個不同的個體，并對自我意識進行一場別具一格的對話。在快節(jié)奏的生活下，人的內(nèi)心漸趨于浮躁。當空虛變成一種習慣，在追求物質(zhì)享受的路上，我們很多人都將靈魂拋棄在塵埃之中。成王敗寇的鐵律下，我們注視到的可能只是成功者歡欣的笑顏，還會有誰去關(guān)注失敗者默默轉(zhuǎn)身的背影？《對話》從一開始，就寫出作者或者紅塵中很多人的心聲，在追求理想的路上，我們到底該不該再向前一步？而這不安分的影子，偏偏又從主人沉默的樣子里愆生出別樣的悲涼來。一條路的盡頭，一個女人的貞潔，一個猶豫不決的沉默者，三組并不相關(guān)的畫面，卻又出奇的被一種情感融在一起，那就是孤獨感?，F(xiàn)實社會與理想之間的差異，讓很多人迷茫，也讓很多人都產(chǎn)生想要逃離的感覺。這種感覺看似無法琢磨，但靈魂的表白卻讓我們有機會觸摸這感覺。靈魂逃離肉體，我只能用痛來定義。作者是痛的，我是痛的，蕓蕓眾生也是痛的。無關(guān)苦與不苦，只是人內(nèi)心的悲憫意識作祟。

     “當雪原逐漸消瘦／我依然打探不到春天的消息／當一陣風，刮過我的身體／主人，你有沒有感到荒涼／有沒有覺察到，一朵花／似乎開了，又敗了”我不想將時間浪費在探究詩人的寫作技巧上，也不想談?wù)撨@些充滿質(zhì)感的詩句所具有的美感。我只是想提醒大家去關(guān)注，文字背后詩人奇妙的自我意識是怎樣幻化成希望與失望之間的關(guān)系的。冬雪消融，春天應(yīng)該到來了，可詩人卻遲遲等不到春天到來的消息。希望過后，等到的只是失望。肉體和靈魂看似分離，其實無法分離，靈魂感到冷了，肉體會感覺不到冷嗎？最妙的是，一朵花似乎開了，又敗了。希望似乎來過，但很快就消失不見了，漫長的等待過后，那種絕望的感覺，你體會過嗎？我們都是卑微而渺小的個體，我們抵御不了靈魂深處那一波波不停息的痛感。每天活在現(xiàn)實與虛幻之中，我們所追求的到底是什么？又漸漸遠離了什么？

     詩人將自己對現(xiàn)實生活的思考，自己對人生獨特視角的思考，悄悄植入詩句中，讓詩句有了生命，每個句子似乎都是鮮活的詩人的面孔。而這種自我意識，又實實在在的存在于我們每個人的靈魂深處。詩人與我們，本是陌生的，我們有著各自不同的孤獨感。但因了詩歌這媒介，詩人和我們之間的陌生感消失了。留下的唯有已經(jīng)與文字交融的自我意識，也就是對自身的不斷思考。

    讓我們再來從另一位詩人梅即我的詩歌中感受這種微妙的自我意識吧。梅即我的《最后一首詩歌》，與其將它認為是一種近乎絕望的瘋子式的言語，不如將它理解為當代社會中詩人因文學淪落而產(chǎn)生的焦慮感和迷茫感。你看，他是怎樣去描述這種骨子里桀驁不馴的自我意識的?！斑@是春天，花朵僵硬，長滿尸斑／一面破鏡子把我扯成無數(shù)碎片／詩人，請不要再跟我談什么詩歌：／詞語和句子，明喻和象征／呈現(xiàn)的和隱藏的／它們都是石頭，壘成深井／以另一種姿態(tài)，假意保護逃亡的星星和月亮”。在詩的第一節(jié)里，詩人就固執(zhí)地打破常規(guī)，將我們所理解的春天，加入自己的主觀意識，使之變?yōu)榻┯驳幕ǘ洳㈤L滿尸斑。而作為暗喻生活的破鏡子，將詩人扯成碎片。生活是現(xiàn)實的，同樣又是堅硬的，一不小心，我們都會被生活所傷。我們的思想又怎會不被撕扯成碎片呢？詩人的情緒是絕望的，絕望的不想談起詩歌，不想理會那些明喻那些暗喻，那些象征。詩人將他們通通歸類為堅硬的石頭，壘成深井將自己埋葬。我們都有過想要逃離的念頭，生活中難以找到出口，那么，在壓抑的生活之外，我們是否能找到供我們突破的缺口？詩人對詩歌感到絕望，而詩歌卻恰恰是詩人逃離現(xiàn)實生活的突破口。試想一下，如果沒有詩人強烈的主觀意識，我們?nèi)绾伪槐涞奈淖执騽硬⑴c之產(chǎn)生共鳴？

     “出來就死——／語言離開唇齒就死／歌聲離開喉舌就死／愛情離開生活就死／你離開我，或我離開你，我都得死”。我在前文說過，詩歌是存在于孤獨之上的一個危險的符號。詩人的自我意識總會在某個特殊的時刻如此逼真的貼近瘋狂貼近死亡。你可以將他理解為對無奈的現(xiàn)實的詛咒，也可以將他當做某個瘋子癡狂的宣言。但，你若肯花費時間深入詩人內(nèi)心，深入詩人看似癲狂實質(zhì)卻理性的自我意識，你就會發(fā)現(xiàn)，詩人是清醒的，詩人是故意將某種疼視而不見，只是留給世人瘋狂的背影。

     而將自我意識植入詩歌，將對疼痛的描寫發(fā)揮到極致的還有另外一位詩人：知秋。我深深迷戀著知秋對詩歌那種近乎出神入化的感覺，迷戀他筆下衍生出的對生命狀態(tài)細致入微的考察。他在《泊》中這樣寫道：“風暴眼，繼續(xù)制造著陰謀／四面設(shè)下埋伏，面對礁石伸出的魔抓／你從未曾低過頭或彎腰／頭頂上的藍天、海鳥／停泊碼頭上那些微弱的燈火／不再為你的安危擔心／我知道，都過去了／你累了，已是無力經(jīng)營／在大目灣的淤泥里放下，來不及換洗的行囊／任一些卑微的生命／迅速圍聚，蠶食你事物的內(nèi)部／沒有人再回來遲早／我和你一樣／鉚釘在下一場風暴中脫離／閉上眼睛／——一場細微的死亡”。

    在這首詩中，詩人從一場風暴寫起，將自我意識構(gòu)造出一幅有些混亂的場景。未知的陰謀，緊抓礁石的風暴的手，還有那不肯妥協(xié)的停泊在淤泥中的破船。三個看似敵對的事物，居然意外的重疊起來，在看似和諧的背景中將人帶入一種難以名狀的情緒之中。

    藍天，白云，以及碼頭上微弱的燈光，一連串沒有生命的物體，在詩人筆下生出憐憫之情。風暴起時，已飽經(jīng)風雨的破船會無恙嗎？擔心是多余的，愛卻通過文字從岸的這邊延伸到那邊。一切都過去了，安危變成下一場風暴來臨時，未知的賭注。在這里，作者似乎并沒有刻意要將詩句上升到生命的高度。但我寧愿相信，這是對生命狀態(tài)的隱喻。人的一生，會有多長？陌生而短暫的旅途中，我們勢必要走過無數(shù)次風風雨雨，這期間有熟悉的身影相伴，也有陌生的祝福?？嚯y不是永恒，卻也以其不可更改的方式，霸道的存續(xù)于生命中不肯離去。詩人說，一切都過去了。但，真的過去了嗎？還是換做另一種方式，以另外的面孔出現(xiàn)？

    希望與絕望反復(fù)糾纏又反復(fù)對抗，詩人會累，破舊的船只也會疲憊?？嗫嘀蔚木窳α哭Z然倒塌，糾纏或者對抗就不復(fù)存在。卑微的生命則變成另一些更見卑微的食物的食糧。朱宏蘇，這個以根雕為生命的男人，在最后的描述中，用盡了他幾乎全部的藝術(shù)想象力，用厚重卻充滿張力的文字描述，將全詩推向高潮。沒有人選擇回來的世界里，只有詩人自己，獨自對著殘破的船的遺體。死亡還有多遠？下一場風暴來臨時，鉚釘會繼續(xù)脫離船體，而詩人的選擇似乎只有閉上眼睛，安靜的等待一場細微的死亡。

    我不得不承認這種基于詩人本身的自我意識，是一種強大到極致的力量。它讓我們無法抗爭，只能隨著這種自我意識進入一種思考。我們的意識似乎被詩人的自我意識所覆蓋，只是，殘留的或清醒或模糊的意識中，我們保留下一種越來越清晰的感覺，那就是：疼！

    當然，一種理論的成熟，需要不斷融入新鮮的血液，使之生長。需要在不斷的創(chuàng)作實踐中去偽存真，使之將閃爍著詩人理性光芒的部分得以保留下來。我不敢妄稱將自我意識植入詩歌，會是詩歌未來的走向。但，每個對疼痛有著敏銳感知能力的詩人，不妨做出一種大膽的嘗試。將小我，進而將包含無數(shù)小我的大我，以自己的方式植入詩歌，讓詩歌變成有生命力的生命體。讓這生命體，緊緊抓住我們賴以生存的大地，將一切苦難，將一切黑白混存的二元色彩，將一切我們對生命體征帶有灰色疑慮的考證，變成一種訴說。我們訴說的欲望越強烈，賦予詩歌的感染力就會越強烈。

文\無字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