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木桶. ?
我的木匠父親,在他去世前居住的那間老屋的后墻上,一直都掛著一只泛著油光的木桶。
提及這只木桶,還得從先他而去的母親說起。
我的母親是漁家女,不諳農事,而父親當時又在外地的鐵木社工作,很少回家,地里的農活都落在母親的肩上。她必須硬著頭皮去學犁田耙地、割麥插秧。干完農活回到家里,又要忙著燒鍋做飯,喂豬喂雞,照看著一連生下的幾個孩子。晚上,等我們都睡著了,她還會在昏暗的油燈下納底做鞋、縫補衣衫。那年月,日子過得緊巴,青黃不接的當口,吃了上頓愁下頓。每到飯時,她總是先盡孩子們,最后吃一點殘湯剩飯。勞累和饑餓使她大大透支了健康,身體過早地衰弱下去??赡赣H生性要強,凡事都不愿落在別人的后面,仍一時一刻都閑不住。
母親四十二歲那年生下了我。當我落地沒幾天,她就硬撐著下田插秧,染上了風寒,從此便落下了“月子病”。由于又忙又窮,未及時診治,而形成后遺癥。母親經常手、腳、眼浮腫,行動遠不如前。這讓父親大為驚慌:母親是全家的頂梁柱啊,決不能倒下!母親嫁給他的這些年來,默默的獨自承擔生活的重負,一天好日子也未過,父親深深覺得對不住她。他便想盡快回到母親身邊。而當時鐵木社的職工,有工資拿,有糧食供應,是許多人求之不得的,經再三考慮,最終還是做出辭職的決定。父親回到家里,在為母親分擔勞累的同時四處訪醫(yī)問藥,最后是鄰家的奶奶傳了她曾用過的土方:端午節(jié)那天,用從七個池塘取來的水,煮“百步草”熏浴全身,可治“月子病”留下的后遺癥。
打我記事起,每年的端午,父親都要起得很早,提著他精心制作、油得亮光光的木桶,踏著露水,摸索到池塘邊,拿起水瓢在水面上輕輕地蕩兩下,舀起幾瓢清涼的塘水,緩緩地倒入桶里。然后又奔走不停,從彼此相距較遠的六個池塘里取水。當父親單手提著沉沉的水桶趕到家時,太陽還未升起,他的褲腿和汗衫都已濕透了。
父親把那只木桶放在屋內墻角處,抓緊吃罷早飯,又到山野去采“百步草”。須找到一片片有艾蒿、透骨草的地方,走一百步,拽一百把這兩種藥草。相傳,在端午這天,凡是被那金燦燦的日頭照過的藥草都是最好的,是上蒼恩賜給人間消除疾病的良藥。
端午節(jié)的下午,母親會把那桶七塘之水加“百步草”在鍋里燒得滾開,再一瓢瓢舀進一個大木盆里;父親用葦席圈成一個圓圈,席頂上橫一條長凳,在長凳上蒙一床被單,以不讓升騰的熱氣飄散到外面。而后,母親便會在那氤氳的熱氣里熏蒸、洗浴。
多年后,每當我憶起這一場景,總覺得這可能是母親最為享受的時刻。這一刻,她可以暫時放下繁重的農活、瑣碎的家務,讓病弱的身體在藥香的浸潤中舒展,讓勞累的筋骨在熱水的撫慰下放松。熏洗過后的母親,臉色顯得紅潤,人也似乎精神了許多。
可母親實在病得太久了,積重難返?!捌咛林焙汀鞍俨讲荨弊罱K還是沒能在母親的身上產生奇效,她在我十八歲的那年便離開了這個世界,撇下了我們和那只掛在老屋后墻上的木桶。
原本少言寡語的父親,變得更加沉默了。入夜,常見他一個人靜靜地坐在老屋里,靜得如一尊石頭。有時,父親會攏起雙手,呈抱拳狀,面對著土墻上的那只木桶吹奏出如塤的聲音,低回婉轉,深沉悲涼,又似月光一般,灑滿了一地。
母親離去的每年端午,父親都會孤獨地從老屋的土墻上取下那只木桶,用毛巾輕輕地擦試上面的灰塵,再裝滿一桶凈水,放在墻角處,默默地祈愿母親能夠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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