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造物主手中接過密箋的一瞬，豬就知道自己從此再也無法隨心所欲地春光燦爛了。服從、忠誠、犧牲，警覺、機敏、聰慧，所有這一切都必須披上最笨拙的外殼，天衣無縫地細密覆蓋住。子曰：完美若愚才稱得上真正的大智。

它就這樣來了，來到塵世，來到人群之中，然后潛入屋舍，成為家中的一分子。上崗了，工作了，生而有意義了，于是心寬體胖地搖頭晃腦，哼哼唧唧地咿呀歌唱。生活如此奇?zhèn)ッ钊?，它低頭看看倒映在泔水中的自己，肥的頭，大的耳，一切都多么恰如其分：五官一個不少，肝膽腸胃腎一樣不缺，竭力高仿人類，卻又稍有差別，適當?shù)木嚯x才能造就妥當?shù)陌踩?。牛羊騷味太濃，雞鴨腥氣太重，唯有它一身圓滾滾的肉質(zhì)無限接近人肉——這難道不是一個蓄意投放的巨型誘餌嗎？為了那個至高使命，它必須時刻準備著，隨時可以無畏地祭上自己。

所以，即使那么幼小就被烤成乳豬，它仍可以周身保持外焦里嫩的優(yōu)雅；即使那么壯碩時被蒸成肥沃的五花肉，它也仍可以紅是紅白是白地不失從容。當銳利的尖刀迅猛捅過來，所謂“殺豬般”一聲聲如雷吼叫，其實與恐懼并沒有半絲關(guān)聯(lián)。人總是善于曲解，或者以己度彼。他們不知道，一旦可殺，說明它此生功德已圓滿，可以坦然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已經(jīng)也無風雨也無晴了。

但業(yè)未竟身先死，它也不是一點遺憾全無。豬生短暫，而人生卻多么冥頑。是的，它所承接的造物主旨意即是拿肥胖身軀，日日不倦地將警示與誘導傳遞到人眼皮之下。他們以精明算計為榮，以心機橫生自豪，蠅頭小利搶得臉紅耳赤，仁慈大義面前卻兩腿顫顫。豬以赤裸之身無私示范，讓道貌岸然見鬼去吧，它邁著方步悠哉向善，小小的豬舍也休想關(guān)住一顆悲憫的體恤之心。榮辱不懼，貧富坦蕩，安于命運，自得其樂。

活出豬一樣的恬淡不驚，你才是人生贏家。

（刊《美文》2018年第九期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