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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這句話反過來同樣成立：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民國女作家張愛玲的諸多可恨之處里，藏著她的“可憐處”。 1956年7月5號，張愛玲后來的第二任丈夫賴雅收到了她寄來的第二封信。收到信后，賴雅陷入了極大的糾結(jié)中。 能夠讓一個男子如此糾結(jié)的必是大事，而世間的大事，從來事關(guān)生死，張愛玲信中所提的讓賴雅反應(yīng)如此大的正是一樁涉及生死的大事：張愛玲懷孕了，孩子是他的。 這一年，賴雅已經(jīng)65歲了，而張愛玲也已經(jīng)36歲。 65歲對任何一個人來說，都是不小的年歲，倘若張愛玲真的生下這個孩子，中國的說法里，嬰孩甚至?xí)环Q作“賴雅的老來子”。 當(dāng)時的賴雅已離婚多年，他的前妻為他生下的女兒與張愛玲年歲相當(dāng)。在這種情況下，賴雅的女兒是否會接受這個小自己幾十歲的弟弟妹妹，也是未知數(shù)。但這點應(yīng)該不在賴雅的主要考慮范圍，賴雅最看重的是張愛玲是否愿意生下這個孩子。  當(dāng)時的賴雅剛剛與張愛玲結(jié)識不久，從賴雅后來的日記來看，他們結(jié)識于3月，而第一次有肌膚之親乃是在當(dāng)年的5月。 賴雅5月12日的日記中記載：他倆“去小屋，一同過夜”。 從這里可以推斷，賴雅收到信件時，張愛玲的懷孕時間應(yīng)該不滿3個月。 賴雅當(dāng)時是如何回信已經(jīng)不得而知了，只知道，最終，張愛玲選擇了打掉腹中的胎兒。 世人紛紛猜測，張愛玲墮胎極有可能是因為賴雅不肯要這個孩子。畢竟，從邏輯上講，大多數(shù)女子都不會愿意墮胎。尤其，在張愛玲已經(jīng)決定嫁給賴雅的情況下。 持這種觀點的占了大多數(shù)，時至今日，世人依舊認(rèn)為張愛玲墮胎是被賴雅逼迫的結(jié)果，甚至有人傳出了“賴雅說不墮胎就不和張愛玲結(jié)婚”的謠言。 也有人認(rèn)為，是當(dāng)時兩人的經(jīng)濟條件不允許，且考慮到賴雅年事已高，所以張愛玲放棄了孩子。還有人認(rèn)為，張愛玲墮胎是因為怕賴雅年事已高，孩子會患某些可能的疾病。 猜來猜去，什么版本都有，獨獨沒人猜：這一切是張愛玲自己主動做出的選擇。 為何沒人會這樣猜測，因為按照正常的邏輯，身為女人的張愛玲不應(yīng)該冒著生命危險打掉自己和未來丈夫的第一個孩子。  可張愛玲，從來是個世俗之外的女子。稱她為“最是清醒孤獨人”也好，說她是“遺世獨立寂寞花”也好，總之，她從來與眾人不一樣。 張愛玲的不一樣的最大表現(xiàn)就是：她的神情和所為，經(jīng)常讓人覺得她有些不近人情甚至薄涼。 人們在抱怨張愛玲不近人情、薄涼時，卻很少有人問：她為何會如此。 “殺死自己未出世的孩子”，這等看起來薄情寡義甚至有些泯滅人性的事，發(fā)生在想法從來與眾人不一樣的張愛玲身上，其實再正常不過了。 沒錯，不要這個孩子的，不是賴雅，而是張愛玲自己。 這點，從張愛玲老年寫下的自傳體小說《小團圓》中就有佐證。 在《小團圓》中，張愛玲給自己取的名字叫九莉。小說中有一段觸目驚心的描寫，說的就是張愛玲墮胎的細(xì)節(jié)：
從這段描述可以推測：張愛玲墮胎時，胎兒已經(jīng)成型，且能看出性別。而通常情況下，要通過肉眼看出胎兒性別，通常是在胎兒四個月以后。 所以由此可知：張愛玲打胎時，距離她給賴雅寫信至少已經(jīng)過去了一個多月。 這就意味著，在要不要這個孩子這一問題上，張愛玲曾經(jīng)有過一段時間的猶疑。而這猶疑也代表，張愛玲并未涼薄到極點，她對這個孩子是有感情的。否則，她又怎會糾結(jié)如此久呢？ 不管她心里有過怎樣的糾結(jié)，她最終都放棄了這條試圖經(jīng)由她來到世間的生命。 而她最終決定放棄這個無辜生命的原因，也在她的自傳體小說中被道出了。 《小團圓》中有一段經(jīng)典的關(guān)于孩子的對白，張愛玲在被問到是否要“生個小孩”時，似乎輕描淡寫地笑道：
而在這本書的末尾處，張愛玲還為這段話補刀說：
 張愛玲與賴雅結(jié)婚后，再未有過孩子。想來，絕是她“從來不想要小孩”的緣故。 而張愛玲口中之不想要小孩原因的“一部分”，多少讓人很費解。 但熟悉張愛玲童年和其家族的人卻并不難理解，她這里的“一部分原因”指的是：她生下的孩子會替自己母親黃逸梵找她報仇而對她不好。 張愛玲在文字上果然天賦驚人，只短短一句話，就勾勒了她和母親的糾結(jié)親子關(guān)系。 張愛玲叫生母黃逸梵“二嬸”，在《小團圓》里，九莉自然也是這樣稱呼母親。之所以如此稱呼，是因為張愛玲幼年時曾在名義上被過繼給伯伯。但實際上，張愛玲和弟弟張子靜一直都和父母一起生活。 張愛玲幼年時，母親因與父親關(guān)系不和而選擇了離家遠渡重洋，那年，張愛玲年僅4歲。對于母親拋下自己離開的行為，張愛玲一直在心里耿耿于懷。  黃逸梵 后來，黃逸梵在回歸一次后與張愛玲父親離婚了，這也讓張愛玲有了被拋棄的感覺。但張愛玲似乎未曾考慮過，母親跟著一個坐吃山空、成天吸鴉片的父親絕對萬般痛苦。 父母離婚時，母親對她說過的那段話一直讓小小的她心里“恨恨的”，母親說：
張愛玲對這句話的解讀是：母親是不要自己，勸自己不要跟著她。 母親離去后，與吸鴉片父親生活的張愛玲一直過得不好。有一次，被父親毒打后，她被關(guān)進黑屋子，她在里頭快病死時，才被人救出。 此后的張愛玲與姑姑過過，也投靠過回國的母親黃逸梵。在描述投靠母親的這段過往時，張愛玲筆墨中的她和母親：一個是低聲下氣，一個是如施舍般收留。 總之，在張愛玲眼里，母親黃逸梵對她，絲毫愛也沒有。 實際上，黃逸梵雖并不是一個賢妻良母，但她心里對張愛玲絕是有愛的，只是，她從來沒有找到合適的表達方式。 她曾經(jīng)負(fù)擔(dān)過張愛玲的學(xué)費，但在這期間，她給張愛玲留下的印象是：愛打麻將、經(jīng)常罵她“生下來就是害人”。 每次，張愛玲問黃逸梵要錢時，總是要看她臉色。在平常的生活里，黃逸梵掛在嘴邊的話通常都是“好久沒打牌了，都是因為你”，“好久沒買新衣服了，都是因為你”。 這些話聽起來雖刺兒，但卻是很多為子女付出的父母喜歡掛在嘴邊的話。多數(shù)時候，子女雖反感卻也不會太當(dāng)回事。但天才少女張愛玲卻不是普通子女，敏感脆弱的張愛玲把這些話深深刻進了腦海里，她也暗暗發(fā)誓一定要出人頭地。  童年張愛玲與弟弟 她甚至夢想有朝一日自己掙錢了，把用過的母親的錢一并還給她，這樣就可以“兩不相欠”。對，這樣還可以狠狠地報復(fù)母親一頓，讓她嘗嘗自己這些年嘗過的滋味。 張愛玲做到了，說到做到，從來是她的個性。 多年后，母親再次從國外回來時，張愛玲已經(jīng)成名，她攢了很久的錢，認(rèn)為終于夠償還母親為她花過的所有錢了。 張愛玲陪著笑把錢遞過去，感謝母親為她花了那么多錢，末了還說“花你那么多錢，我一直心里過意不去?！?/p> 這一招果然狠辣絕，黃逸梵收到錢后，完全怔住了，良久，她落下淚來說：
從這句話可以看出，張愛玲報復(fù)母親的效果達到了，她這個舉動對母親的傷害和震蕩，絕不亞于當(dāng)初她的感受。 對于任何父母來說，當(dāng)曾耗費心力、金錢培養(yǎng)的女兒出頭后笑著對自己說：“謝謝你給我花那么多錢，都還你，花你的錢我過意不去呢！”時，任何人都會心如刀絞吧。 世間的最大涼薄，應(yīng)該也不過于此吧。 張愛玲笑著說出的那番話聽起來是感激，實際卻頗有斷絕母女關(guān)系的意思。好容易盼到女兒出人頭地，卻落到這般結(jié)局，任誰也會心透涼吧。 這之后不久，黃逸梵再次出國。這一去，竟成了她和張愛玲的永別。 張愛玲對母親不客氣，自然對母親身邊的親人也是不客氣的。黃逸梵有個雙胞胎兄弟，他算是她在這世界唯一的親人了。可張愛玲卻在文章中寫過一篇自爆家丑的文章，文中張愛玲將這位舅舅得罪得一塌糊涂。 張愛玲的姑姑提醒她：“你二嬸（母親）回來要生氣的?！?/p>  張愛玲姑姑 張愛玲卻告訴姑姑：
1957年，黃逸梵在英國倫敦，她感覺自己快要客死他鄉(xiāng)，于是寫信給張愛玲： “我現(xiàn)在唯一的愿望就是見你一面。” 此時，張愛玲與賴雅剛結(jié)婚不久。收到信后，張愛玲的第一反應(yīng)竟然是：母親生病沒錢醫(yī)治，找她要錢。于是，張愛玲慌忙寄了一張一百美金的支票給她，卻并未想辦法去英國見母親最后一面。 直到此時，張愛玲始終都不覺得在母親眼里：見自己比錢更重要。她認(rèn)為，母親此時來信實際是要錢，而不是真的要見她。 一個月后，黃逸梵去世，她臨終的遺愿終究落了空。不久，她的遺產(chǎn)寄到了張愛玲在美國的住處——滿滿當(dāng)當(dāng)全是值錢的古董。 也正是在母親去世后，張愛玲才恍然開始覺察到自己似乎做錯了什么。她生了一場病，病好后她對母親的態(tài)度也有了改觀，此前她一直覺得是母親對不起她，而現(xiàn)在，她覺得是自己對不起母親。 也正因此，她才在《小團圓》里說：怕生孩子，怕孩子為了替母親報仇而對她壞。 一個人說出的任何話，從來不會沒來由，即便是一句看起來玩笑的話。張愛玲的這句話里，藏著的，不僅是她和母親真實的親子關(guān)系，也藏著她的童年陰影。 正是這陰影，讓她在面對突如其來的生命時，選擇了逃避：她不敢要親情。她的不敢要，實際是內(nèi)心極度缺乏安全感的表現(xiàn)。 因為缺乏安全感，所以極度害怕失去。而避免失去的最好方法從來是：不去擁有！對，既然沒有擁有過，談何的“失去”呢。 張愛玲在與母親的這場類似于博弈的親情較量中終究輸了，事實證明，她的母親對她是有愛的。既然是有愛，張愛玲就曾經(jīng)“擁有過”，自然，隨著黃逸梵的過世，她也永遠“失去”了。  這便是張愛玲在母親過世后生了一場大病的原因，后來的張愛玲應(yīng)該是懂了愛了，至少她是懂了男女之愛了。否則，她也不會在丈夫賴雅中風(fēng)癱瘓后一直不離不棄了。 照顧癱瘓丈夫的那段時光，無疑是張愛玲人生最難熬的一段。但那段時光，張愛玲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勇敢，因為她內(nèi)心有了愛，而一個內(nèi)心里裝下了愛的女子，絕不會害怕任何失去。 那段難熬的歲月里，張愛玲過得分外艱難。為了錢，她放下清高接各種創(chuàng)作的活計。期間，即1961年，經(jīng)常飛回香港創(chuàng)作劇本的張愛玲，為了掙錢回去看賴雅，甚至為寫劇本寫到眼睛潰瘍出血。 賴雅癱瘓的幾年里，一直是張愛玲在身邊悉心照顧，直到離世...... 這樣的張愛玲，讀者會心疼，但這樣的心疼里，有溫度，對，是張愛玲為數(shù)不多的留給世間的溫度。這樣的張愛玲，最是可敬可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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