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敏

《管錐編-毛詩正義》第十八則《旎丘》，副標(biāo)題為《耳聾多笑》。

“叔兮伯兮，褎（yòu，盛服）如充耳”是《詩經(jīng)-旎丘》中的一句詩。

關(guān)于“褎如充耳”，鄭玄《箋》注為：“人之耳聾，恒多笑而已?！?/p>

錢鐘書先生此則札記，針對《箋》注談了兩個問題：第一，就解“詩”而言，《箋》注是“穿鑿之見”；第二，“人之耳聾，恒多笑而已?！贝俗⑷绻皇怯脕斫庠?，單純作為一句話，是很曲體人情的，頗為可取。

錢鐘書的原話如下：

“叔兮伯兮，褎（yòu，盛服）如充耳”；《箋》：“人之耳聾，恒多笑而已?！卑醋⑴c本文羌無系屬，卻曲體人情。

【《箋》注為穿鑿之見】

《箋》注《詩經(jīng)--旎丘》的“褎如充耳”：褎為常笑，充耳為塞耳，四個字連在一起解為：“人之耳聾，恒多笑而已。”

錢鐘書說：鄭《箋》“就解《詩》而論，固屬妄鑿”，是想當(dāng)然，無根蒂的穿鑿。

錢鐘書贊成陳啟源《毛詩稽古編》將《箋》注斥為“康成之妄說”。

——康成即鄭康成，鄭玄也；妄說，即無根據(jù)、想當(dāng)然之說。

鄭玄把“充耳”解為塞耳，進(jìn)而敷衍為耳聾多笑，正是想當(dāng)然。

“充耳”究竟何意呢？

《毛傳》：“褎，盛服也；充耳，盛飾也?！本褪钦f，褎為華服，充耳為美飾。

《國風(fēng)-衛(wèi)風(fēng)-淇奧》的第六句詩有“充耳琇瑩”。充耳即掛在冠冕兩旁的飾物，下垂至耳?，L瑩為寶玉。

掛在冠冕兩旁的飾物，下垂至耳是“充耳”的正解。

然而，自從鄭玄《箋》注：“充耳，塞耳”后，朱熹承之，后人又從之，把充耳解作塞耳不聞，直到今天，正所謂謬種流傳。

百度百科詞條：

褎如充耳是一個漢語成語，拼音是yòu rú chōng ěr，意思是面帶笑容，塞耳不聞，出自《詩經(jīng)·邶風(fēng)·旄丘》。

成語詞典：褎如充耳：褎：常帶笑容。面帶笑容，塞耳不聞。[出自]：《詩經(jīng)·邶風(fēng)·旄丘》：“叔兮伯兮，褎如充耳?！?/p>

也有幾個詩詞網(wǎng)，注釋雖然說充耳是掛在冠冕兩旁的飾物，下垂至耳；但譯文卻把充耳解釋成“塞耳不聞”。

至于講這個冠冕所掛的寶玉是用于塞耳的，我以為，這也是穿鑿之妄說，官宦對上敢塞耳嗎,對下需要塞耳嗎？

【“耳聾恒多笑”之曲體人情】

《箋》“人之耳聾，恒多笑而已?！贝俗⑷绻皇怯脕斫庠姡瑔为?dú)看卻能曲體人情。

耳聾“恒多笑”三字包含了多少辛酸。別人說什么，聾子聽不到，卻裝著聽到了，生怕別人歧視他耳聾，是以多笑，此其一；別人說什么，聾子聽不懂，卻裝著聽懂了，以示尊重別人，以求博得對方平等看待，是以多笑，此其二；別人對其說話，無論是何意思，善言抑或惡語一律報以微笑，“恒”者，不變也，這是表情嗎？這其實是一種僵態(tài)，此其三；渴望與人交流而不能，面笑而內(nèi)心焦慮，此其四，等等。如此這般，所以，錢鐘書評價《箋》注“恒多笑”是“曲體人情”。

進(jìn)而，錢鐘書把“耳聾恒多笑”類比為“瞎子趁淘笑”。

他援引趙南星《清都散客笑贊》的記載，瞎子與人同時坐在某地，眾人見到好笑的事情發(fā)笑，瞎子也笑，眾人問他見到什么發(fā)笑，瞎子說，你們都笑，肯定有事情好笑?？梢?，瞎子趁淘笑和聾子恒多笑，其辛酸和痛苦的心理應(yīng)該是一樣的。

二〇一九年三月三日

（注：篇中楷體字引自《管錐編-毛詩正義》第十八則）

附錄：《管錐編-毛詩正義》第十八則

一八 旎丘-耳聾多笑

“叔兮伯兮，褎（yòu，盛服）如充耳”；《箋》：“人之耳聾，恒多笑而已?！卑醋⑴c本文羌無系屬，卻曲體人情。

蓋聾者欲自掩重聽，輒頷首呀口，以示入耳心通。

今諺則不言聾子，而言“瞎子趁淘笑”，如趙南星《清都散客笑贊》記瞽者與眾共坐，眾有見而笑，瞽者亦笑，眾問：“何所見而笑？”瞽答：“你們所笑，定然不差。”

陳啟源《毛詩稽古編》斥此《箋》為“康成之妄說”，正如其斥《終風(fēng)》“愿言則嚏”鄭《箋》(“俗人嚏，云：‘人道我’”)為“穿鑿之見”。就解《詩》而論，固屬妄鑿，然觀物態(tài)、考風(fēng)俗者有所取材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