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升先

咸陽農村過去有個習俗，就是給喜得第一個孫子的爺爺奶奶臉上抹黑，

抹黑是在孫子滿月（20天）時進行。這天親朋前來恭賀，主人設宴款待，賓朋高坐，頻頻舉杯。一伙事先串通好的同輩人、鄉(xiāng)黨約集數(shù)人，在他家門前燃起麥草或玉米稈，邊燒邊故意大聲喊：“快抱柴禾，燒旺點，把麥草集子給點燃著”。“把門檻提來放火上燒，甭?lián)?，甭?lián)?/span>”！“唉呀!門檻燒著了！”這些虛張聲勢的叫喊不過是給主人聽的，催主人快點出來。但并不進到家里，怕驚嚇了產婦和嬰兒。聽到門外鄉(xiāng)黨燒騰，主人聞聲風風火火地跑出來，春風滿面地把喜糖喜酒拿出來招待大家表示感謝。這時眾人打鬧著說些耍笑恭賀的話，叫做“燒騰賀喜”， 然后鳴放鞭炮。好事者就趁機一擁而上抱住他們，將事先準備好的鍋底黑灰往臉上抹。這邊東躲西藏不讓抹，那邊拉胳膊抱腰硬抹，霎時就抹成了大花臉，逗得滿街的大人小孩笑彎了腰。笑罵歸笑罵，鬧騰的還不依不饒不罷休。輕者抹完了事，更有甚者丑化得喜者，將其打扮得怪模怪樣：穿上大紅衫子，頭上扎辮子，扎紅頭繩，簇擁著游街。更有甚者掛上牛鈴，走起路來叮當作響，將馬擁脖套在脖子上，?；\嘴扣在頭上，惹得全村一街兩行的人笑得流眼淚。一個小生命的誕生，給全村男女老少都帶來了無限歡樂。

抹黑習俗的起源與民俗信仰有關。舊時醫(yī)學不發(fā)達，嬰兒死亡率高。人們認為小孩子魂魄不全，易受鬼疫侵擾，所以就沿用這些辦法來祈求平安。但今天當?shù)厝吮Ａ粝聛淼倪@些習俗，已失去原本的作用和意義，只是為了賀喜及營造一種熱鬧歡快的氛圍。

結婚時也給父母親臉上（也有給新郎新娘臉上）抹黑的習俗，謂之“丑親家”。一般抹黑都是由同輩人去給抹。男子給同輩男子抹，女子給同輩的女子抹。常常是用手在黑煙熏成的黑鍋底上抹一把，為了避免被抹者馬上洗掉，還常常要在手上沾些油，再給抹上去。抹黑（紅）在娶媳婦這天進行。開席之前，親朋滿座，開始舉行合婚儀式，同輩好熱鬧的人，除抹黑（紅）之外，還把公婆打扮得得怪模怪樣，公公戴上奇形怪狀的帽子，禮帽、草帽、涼帽，有的還在帽子上扎個紅櫻子，畫上紅的（黑的）臉蛋，穿著大小不合適的外套。婆婆是把頭發(fā)在頭頂扎條直豎起來的辮子，臉上抹得五嘛六道，有紅有黑有白。穿得不倫不類，兩個人完全成了馬戲演出中的小丑角色。進入大廳一亮相，就引起哄堂大笑，全場沸騰，氣氛一下子就到了高潮。

在農村文化活動貧乏的年代，農村人通過抹黑這種方式逗樂，烘托喜慶氣氛，表現(xiàn)出一種濃烈的鄉(xiāng)土氣息和原始美的樂趣。同齡人在一起敞開胸懷，毫無忌諱無拘無束。想盡法兒逗樂，咋樣高興咋樣來。鄉(xiāng)黨之間濃厚的親情友情，農民的純樸、憨厚表現(xiàn)的淋漓盡致。用抹黑烘托喜慶氣氛，既簡單方便又直截了當。家家都有鍋灶，就地取材。在黑煙熏成的黑鍋底上隨便抹一把用來搞“突然襲擊”，不需過多過早的準備，信手拈來實在是太方便了。

據(jù)了解這種具有明顯的地方特色的抹黑民俗在我國的河南、山西乃至一些少數(shù)民族都有。據(jù)《漢語大詞典》、《古今俗語集成》的解釋,“抹黑”的字面義是涂抹黑色,一般引申解釋為丑化的意思。但丑化他人或自己，為何用“抹黑”來比喻,這的確是一個有趣的民俗語言問題。

從色彩學上看，黑色是量度值最小的顏色。崇尚黑色是秦人的歷史傳統(tǒng)。中國古人從自身生活經驗出發(fā)界定“黑”之為本色,《說文》里解釋黑為：“火所熏之色也”。黑是一個象形字,在小篆里，下邊是“炎”字,表示柴火熏烤之后，留下的煙垢的顏色。崇尚與禁忌是事物的一體兩面，“抹黑”的本義是一種具巫術性的祝福行為。色彩本身無所謂意義,，更沒有正與邪、貴與賤的分別。但受文化觀念變遷的影響，不同時代、不同層位的人賦予色彩的情感發(fā)生了變化，引起人在一定程度的生物性反應,但作用于人的更主要的是文化的反應。人們常?；谀撤N文化觀念賦予色彩以生命，利用色彩來表達自己的喜怒哀樂和好惡之情。隨著黃色、紅色等級地位的確立與尊崇，黑色日漸淪為賤色，含有貶義。如古時候的墨刑、貪墨，稱歹毒的人為黑心腸等。

近代以來，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紅與黑成為社會政治對立的標識，黑色成為污穢、罪惡、反動與恐怖的修飾色，如黑幫、黑社會、黑道、黑手、黑五類等，只要沾上黑色就讓人心驚肉跳。作為喜慶與神異的民間黑色崇尚，在這里發(fā)生了根本性的意義轉變。隨著紅、黃等色的受寵、黑色受到歧異鄙視，由吉慶之色淪為污穢之色，抹黑就有了丑化的嫌疑，因此近年來許多地方抹黑變成了抹紅。我們不得不嘆服文化對人類審美趣味的模塑力量。

現(xiàn)在抹黑的習俗在農村一些地方依然沿襲，只是隨著時代發(fā)展而與時俱進，把抹黑變成了抹紅，既賦予新的內容，又擯棄了過去那些粗俗狂憨放蕩不羈，甚至惡作劇式的游街等形式。

1994年1月20日于《圓夢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