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      雪

 南朝·宋詩人鮑照的《梅花落》，是較早以花喻人，寫梅花品格的詩，其詩曰：

            中庭雜樹多，偏為梅咨嗟。

    問君何獨然? 念其霜中能作花，露中能作實。

    搖落春風媚春日。念爾零落逐風飚，徒有霜華無霜質(zhì)。

 對這首詩，現(xiàn)在有不同的理解，主要是對“搖蕩春風逐春日，念爾零落逐風飚，徒有霜華無霜質(zhì)＂三句，是指＂雜樹＂還是＂梅花＂，對它的解讀，影響到對對全詩主旨的理解。

 第一種觀點認為是指雜樹。

 其代表觀點是：詩人筆下的梅花是節(jié)操高尚的曠達賢士。詩中通過對耐寒的梅花與軟弱動搖的雜樹的對比，表達了對節(jié)操低下的士大夫的蔑視和對曠達賢士的贊揚。（《漢魏六朝詩歌鑒賞辭典》（中國和平出版社，1999年10月第1版）其辭典對此詩的賞析是：

 詩的起句開門見山：“中庭多雜樹，偏為梅咨嗟?！边@里的“雜樹”和“梅”含有象征意義。雜樹，“亦指世間悠悠者流”。即一般無節(jié)操的士大夫；梅，指節(jié)操高尚的曠達賢土。庭院中有各種樹木，而詩人最贊賞的是梅花，觀點十分鮮明。 ·

 下面是詩人與雜樹的對話。

 “問君何獨然?”這句是假托雜樹的問話：你為什么單單贊賞梅花呢?詩人答道，“念其霜中能作花，露中能作實。搖蕩春風媚春日，念爾零落逐寒風，徒有霜華無霜質(zhì)?！薄澳钇洹敝?，謂梅花；“念爾”之“爾”，謂雜樹。全句意為，因梅花不畏嚴寒，能在霜中開花，露中結(jié)實，而雜樹只能在春風中搖曳，在春日下盛開，有的雖然也能在霜中開花，卻又隨寒風零落而沒有耐寒的品質(zhì)。在此，詩人將雜樹擬人，并將它與梅花放在一起，用對比的方式加以描繪、說明，通過對耐寒梅花的贊美，批判了雜樹的軟弱動搖。兩者在比較中得到鑒別，強化，可謂相得益彰。

 本詩主要是托諷之辭，采用雜言，音節(jié)頓挫激揚，富于變化，其一褒一貶，表現(xiàn)了詩人鮮明的態(tài)度。這與作者個人經(jīng)歷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鮑照“家世貧賤”（鮑照《拜侍郎上疏》）在宦途上飽受壓抑。他痛恨門閥土族制度，對劉宋王朝的統(tǒng)治深為不滿，因此，他那質(zhì)樸的詩句中表示了對節(jié)操低下的士大夫的蔑視和對曠達之士的贊揚。這里還包含著寒士被壓抑的義憤和對高門世族壟斷政權(quán)的控訴。詩歌以充沛的氣勢，強烈的個性，明快的語言，給讀者以震撼。

        第二種觀點認為是指梅花。其看法主要有以下幾種：

 從南朝文人對梅花這一意象的認識來看，它既沒有所謂的“霜質(zhì)”，也不具備迎霜傲雪的高潔品質(zhì)。就南朝文壇的創(chuàng)作實踐而言，梅花更多的是以其花香色白的習性與女性聯(lián)系在一起。傳統(tǒng)觀點完全用宋以后人對梅花的審美態(tài)度來解讀《梅花落》一詩，因而所得出的結(jié)論必然與其本意背道而馳。（葛志偉《鮑照<</span>梅花落>詩旨探微》，《鹽城師范學院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6年6期》）

 鮑照在其《梅花落》中，……雖然仍視梅花為春花，但已看到梅花開在霜雪中的悲哀，意在托寓自身才能得不到發(fā)揮。（費祝琴《也談宋代詩歌中的梅花意象》，《 語文天地 》2008年1期）

 這首詩寫的就是梅樹及其梅花，最終落到寫梅花的“落”上，也就是梅花的飄零上。這首詩要表達的意思也相當之明確：嘆息梅樹的“雙重人格”，批判梅樹之花“徒有霜華無霜質(zhì)”。對于梅花，作者的態(tài)度是否定的。（高遵雄《關(guān)于鮑照<</span>梅花落>的解讀》(2016-12-08新浪博客） 

 為什么后三句是指梅花？

 詩中的“念爾零落逐風飚”句：眾樹在春天都紛紛開花，只有梅花是落花的，所以本句的代詞“爾”只能是“梅花”而非“雜樹”，后者在春天正開的茂盛呢。同類的詩歌，亦同樣指出梅花在春天落花、“隨風飛舞”的特質(zhì)。

 如在鮑照稍后的吳均也寫有一首《梅花落》：

   終冬十二月，寒風西北吹。

   獨有梅花落，飄蕩不一枝。

   流連逐霜彩，散漫下冰澌。

   何當與春日，共映芙蓉池。

    詩中寫冬末梅花被風吹飄落的情景，與“念爾零落逐風飚”的情景何其相似。

　   詩中的“徒具霜華無霜質(zhì)"句：“霜華”即是前句的“念其霜中能作花，露中能作實”，這句指梅花向無異議。況且，“雜樹”本來就不具備“霜華”，當然也無“霜質(zhì)”，所以“徒具霜華無霜質(zhì)”也只能單指“梅花”了。

 梅花本是在霜露之中開花、結(jié)實，能抵抗風寒的。可是，在春風春日招惹下，它竟然是“徒有霜華無霜質(zhì)”，并顯出"搖蕩"、"媚"的姿態(tài)。這就是開首為什么詩人說"偏為梅咨嗟"了。

 由此可以看出，全詩描繪了梅花在寒冷的冬天開花、在春天落花、在風露中結(jié)實的自然生長特征，諷刺那些虛有其表的士人，他們即使在艱難日子顯示出抗霜抗寒的特質(zhì)，可是，一旦有權(quán)貴招手，就趕緊搖蕩著腰肢去諂媚他們了。

 其實，梅花是在唐宋才被賦予堅毅耐寒的人格特征的。梅自詩經(jīng)開始就是與愛情有關(guān)。是具有民俗意義的物象?！对娊?jīng)·召南·摽有梅》是青年女子在梅子成熟時節(jié)求偶的歌唱：

              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實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頃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謂之。

 據(jù)聞一多《古典新義》考定，這首詩表現(xiàn)的是古代女子拋果定情的風俗，而在這風俗中，“梅與女子之關(guān)系尤深”。在南朝樂府民歌中，常?？梢砸姷疥P(guān)于《梅花落》的歌唱。如《孟珠》：“適聞梅作花，花落已結(jié)子。”以梅已落花結(jié)子暗示男子求偶當及時，就是古風俗的遺存。

 到了南北朝時期，梅花逐漸進入了文人的審美視野，在詩中多有對梅花的贊美，并與當時的社會現(xiàn)象、價值觀念聯(lián)系起來。鮑照的這首《梅花落》，在同類詩中是寫得較早的，用的是樂府舊題，寫梅花的自然生長現(xiàn)象，暗喻現(xiàn)實中的某類人物的品格特征，具有很強的現(xiàn)實針對性和批判性，具有開創(chuàng)性意義。

 在東晉末至劉宋時期的詩人群中，鮑照可算得是佼佼者。鮑照的詩，以樂府見長，五言詩也不少，但成就不及樂府詩。他的詩多有諷諭慷慨之辭，在一定程度上揭露了現(xiàn)實社會中的黑暗和不平，這可能是和他出身家世貧塞、仕途遭遇坎坷有關(guān)。

 這首詩是托物言志的，寫的是梅花，說的是人。開頭兩句點出詩人與眾不同的構(gòu)思：庭中雜樹很多，為什么偏偏要為梅花而咨嗟呢？詩人自己設(shè)問說：“問君何獨然？”“念其霜中能作花”以下各句，全部是詩人的議論，但不是抽象的議論，而是把說理寓于具體形象的描述之中?！澳钇洹?、“念爾”是兩個層次的遞進，首先是贊揚梅樹的正面品格：在風霜雨露之中，眾芳蕪穢，獨有梅花盛開，果實累累，故贊美梅樹“霜中能作花”，“露中能作實”，“搖蕩春風媚春日”，贊譽梅樹有經(jīng)風雨、抗霜雪的頑強生長的活力。但是，這些描寫只不過都是鋪墊。全詩的主題是“念爾零落逐寒風，徒有霜華無霜質(zhì)”兩句。前面“念其”句是第一個轉(zhuǎn)折，這里“念爾”句是第二個轉(zhuǎn)折，這一轉(zhuǎn)折才點出了詩人的本意。盡管梅樹有上述種種優(yōu)秀品格，但可惜傲雪凌霜的梅花，也不能長久開放，最終仍逃不脫“零落逐寒風”的命運。這就是詩人為梅“咨嗟”的原因，因為它“徒有霜華無霜質(zhì)”，所以，雖然能抗傲一時，但難善始善終，最后還是“零落”了！花開花謝，屬自然現(xiàn)象，梅花自然也不可能常開。詩人只不過是借物擬人，借題發(fā)揮，用以諷刺那些曾想修持節(jié)操而又不能堅持到底的人。在封建專制的社會里，一些士人常因真言直諫而遭橫禍，所以，許多人往往不能保持晚節(jié)而同流合污。在晉代，這種情況是不少見的，根據(jù)鮑照的為人和性格，可知他對這種不能保持節(jié)操的人是很看不起的，在蔑視的同時又帶有幾分惋惜。

 這首詩以梅花作比喻，揭示了這樣一個道理：一個人的節(jié)操，不是一時一事的表現(xiàn)，也不是表面的偽飾，而是要名副其實，恪守終身。我們可以說，這是一首哲理詩，它講的是人生哲理，但是，這種哲理是以比喻的手法表現(xiàn)出來的，詩人塑造了梅花的形象，我們從梅花形象的藝術(shù)感受中，悟出了人生的哲理。

 鮑照（約公元414—466年）字明遠。南朝宋文學家。本籍東海（治所在今山東郯城）。 26歲時曾謁見臨川王劉義慶，毛遂自薦，初不得重視，后終得賞識，獲封臨川國侍郎，后來也做過太學博士、中書舍人之類的官。臨海王劉子項鎮(zhèn)荊州時，任前軍參軍。劉子項作亂，死于亂兵之中。鮑照一生沉淪下僚，很不得志，但他的詩文，在生前就頗負盛名。詩、賦、駢文都不乏名篇，而成就最高的則是詩歌，其中樂府詩所占的比重很大，且多名篇。還擅長寫七言歌行，能吸收民歌的精華。感情豐沛，形象鮮明，并具有濃厚的浪漫主義色彩，對唐代的李白、高適、岑參等人的創(chuàng)作有一定的影響。他與謝靈運、顏延之合稱“元嘉三大家”。有《鮑氏集》、《鮑參軍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