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在詩、詞、散文、書法、繪畫等領(lǐng)域都有卓越的成就，堪稱中國古代文化史上百科全書式的巨人。尋宋紀(jì)·汴梁晚報大講堂的第三期，主講嘉賓鄭州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王建生通過知人論世、文本細(xì)讀、縱橫勾連等方式，回眸蘇軾波瀾壯闊的人生歷程，品讀經(jīng)典詩詞的深厚意蘊，領(lǐng)會蘇軾人生境界的提升過程。王建生主要通過分享閱讀體驗，希望閱讀能成為一種習(xí)慣，也希望聽眾能體悟前賢光明俊偉的人格魅力；更希望健康陽光的價值觀和人生觀能為大家所用，提高心性涵養(yǎng)。

蘇軾的仕宦及創(chuàng)作歷程

試問，誰人不愛蘇東坡？一提到蘇軾，大家首先會想到他那些膾炙人口的詩詞：“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fēng)流人物”“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蘇軾的一生，可以用傳奇二字形容。蘇軾身上，也有很多名片，譬如“歐蘇”“蘇黃”“蘇辛”“蘇黃米蔡”等，這說明了蘇軾在散文、詩、詞、書法等領(lǐng)域內(nèi)的成就。

嘉祐二年（1057），蘇軾進士及第；嘉祐五年（1060），授河南府福昌縣主簿，未赴任，準(zhǔn)備來年的制科（即“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科”）考試，寫有《留侯論》《賈誼論》等策論名篇；嘉祐六年（1061），考中制科，授官大理寺評事、簽書鳳翔府簽判，此時他的詩歌名作有《和子由澠池懷舊》；治平元年（1064）十二月，罷鳳翔簽判，文章名篇有《喜雨亭記》《凌虛臺記》；后返京，路經(jīng)長安，游驪山作《華清引》（平時十月幸蓮湯）詞，這是東坡詞中有年代可考最早的詞；治平二年（1065）正月還朝，以殿中丞判登聞鼓院；治平二年（1065）五月，其妻王弗病逝；治平三年（1066）四月，父親蘇洵辭世；熙寧二年（1069）二月至京，復(fù)殿中丞、直史館，差判官告院；后通判杭州、知密州、徐州、湖州等地，詩作有《游金山寺》《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樓醉書五絕》；熙寧八年~九年（1075~1076），密州時期，詞作有《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江城子》（老夫聊發(fā)少年狂）、《水調(diào)歌頭》（明月幾時有）等。

元豐二年（1079），蘇東坡由徐州調(diào)任太湖濱的湖州，作《湖州謝上表》以示感謝，其實只是例行公事，略敘他過去無政績可言，再敘皇恩浩蕩，但他在后又夾上幾句牢騷話：“知其愚不適時，難以追陪新進；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養(yǎng)小民?！边@幾句話不要緊，卻讓當(dāng)時的御史臺抓住了把柄，彈劾蘇軾用語暗藏譏刺朝政。不過，單憑《湖州謝上表》里一兩句話是不行的。偏偏湊巧，當(dāng)時出版的《元豐續(xù)添蘇子瞻學(xué)士錢塘集》，為御史臺李定、舒亶等人搜集證據(jù)提供了機會。

七月二十八日蘇軾被捕，七月二十九日夜，行經(jīng)太湖時，因為船舵壞了，當(dāng)天晚上停在太湖修舵。蘇軾在船上憂心忡忡，因為他知道朝廷千里追捕，罪名極重。他曾有一念之差——縱身一躍跳入太湖，一切都可以終結(jié)。這個念頭只是閃了一下，他很快就回心轉(zhuǎn)意了。如果他少活了后面這22年，那我們一個民族的一部文化史要損失掉這么多有價值的東西，包括《赤壁賦》《寒食帖》等文化精品。

在100多天的牢獄中，蘇軾也有恐懼不安、心魂不定的時候，他用詩歌記錄下他的心路歷程。在御史臺大獄中，蘇軾與長子蘇邁約定，如果打聽到自己大限已至，就送魚過來。一天，蘇邁要出城籌借銀子，就將送飯的差事委托一個親戚。這親戚知道蘇東坡喜歡吃魚，特意弄了一條鮮魚來，蘇東坡一看，知道“死神來了”。他曾寫過兩首訣別詩，題目很長：“予以事系御史臺獄，獄吏稍見侵，自度不能堪，死獄中，不得一別子由，故作二詩授獄卒梁成，以遺子由二首?！逼渲幸皇讓懡o弟弟蘇轍：“是處青山可埋骨，他時夜雨獨傷神。與君今世為兄弟，又結(jié)來生未了因?！边@輩子和你做兄弟沒做夠，來生我們還做兄弟，可見蘇軾、蘇轍兄弟深厚的手足情誼。另一首寫給妻子的：“夢繞云山心似鹿，魂驚湯火命如雞。眼中犀角真吾子，身后牛衣愧老妻。”“魂驚湯火命如雞”將自己的恐懼寫得淋漓盡致。正是這些詩歌，將個人喜怒哀樂懼記錄下來，讓千載以下的人們感同身受，蘇軾的可親可敬可愛，或在于此。

元豐三年（1080）二月，蘇軾因“烏臺詩案”被貶謫黃州（今湖北黃岡）任團練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簽書公事，無“簽單權(quán)”，精神寂寞，窮愁潦倒。

黃州時期，是蘇軾創(chuàng)作的高峰期，詞作名篇有《卜算子》（缺月掛梧桐）、《水龍吟》（似花還似非花）、《定風(fēng)波》（莫聽穿林打葉聲）、《念奴嬌》（大江東去）、《臨江仙》（夜飲東坡醒復(fù)醉）等，詩作有《東坡八首》《寒食雨二首》等，散文有《前赤壁賦》《后赤壁賦》《記承天寺夜游》等。

元豐八年（1085），蘇軾被召入京；元祐初年，中書舍人、翰林學(xué)士；元祐三年（1088），知貢舉；元祐四年（1089），出知杭州；后輾轉(zhuǎn)潁州、揚州、定州等地；元祐六年（1091），在杭州作《八聲甘州》（有情風(fēng)萬里卷潮來）；紹圣年間，被貶惠州、儋州；紹圣二年（1095），在惠州作《蝶戀花》（花褪殘紅青杏?。ⅰ独笾@》等；元符三年（1100），遇赦北還。

建中靖國元年（1101），蘇軾過大庾嶺，經(jīng)虔州、廬陵，過鄱陽湖入長江，東行至當(dāng)涂、江寧、儀真、金山，身染瘴毒；六月到常州；七月二十八日，一代文宗病逝于常州。

蘇軾人生境界的提升

熙寧六年（1073），蘇軾杭州通判任上，游覽西湖，所作《飲湖上初晴后雨二首》。

其一

朝曦迎客艷重岡，晚雨留人入醉鄉(xiāng)。

此意自佳君不會，一杯當(dāng)屬水仙王。

其二

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時隔10年之后，就是元豐五年（1082），因“烏臺詩案”蘇軾被貶黃州后寫下了蘇詞名作《定風(fēng)波》：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余獨不覺。已而遂晴，故作此。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fēng)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厥紫騺硎捝?，歸去，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

10年前后，詩詞中同樣都有“雨”“晴”，但是蘇軾人生境界卻不一樣。一曲《定風(fēng)波》，并不是因為熬過了風(fēng)雨而驕傲，也不僅是對風(fēng)雨安之若素，晴也罷，雨也罷，一切都會隨時間飄然遠(yuǎn)去；一筆勾銷，并無風(fēng)雨，于我心了無掛礙。相比10年前的“晴”“雨”兩佳，這次更為明凈透徹。

十年磨礪，蘇軾變得不會被外物困擾，對身世名利也早已超越；超越之后，變得更加瀟灑和堅定。正如蘇軾被貶居海南島時作的《獨覺》：“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边@也是宋型士大夫的精神范式：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著名作家余秋雨說：“蘇東坡成就了黃州，黃州成就了蘇東坡?！贝_實，黃州，可以說是蘇東坡的突圍之地。大家所熟知的蘇軾的千古名作《念奴嬌·赤壁懷古》也是蘇軾在黃州所作。蘇軾在《自題金山畫像》中這樣自評：“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p>

王水照在《蘇軾傳》中這樣寫道：“蘇軾的全部作品展現(xiàn)了一個可供人們感知、思索和效仿的活生生的真實人生，影響了無數(shù)后繼者人生模式的選擇和文化性格的自我設(shè)計，從而使他與后世的讀者，建立了一種異乎尋常的親切動人的關(guān)系?！?/p>

蘇軾及其作品對后世的影響

北宋最為重要的文人群體有三 ：一是歐門文人群 ，二是蘇門文人群，三是江西詩派文人群。三者呈更替發(fā)展與遞相演變之勢。蘇軾原屬歐門中人，嗣后成為文壇盟主，引無數(shù)文人盡入其門 。

大家所熟知的蘇門四學(xué)士和蘇門六君子就是蘇門文人群的代表。蘇門四學(xué)士即黃庭堅、秦觀、晁補之、張耒四人的合稱，都出自蘇軾門下。蘇軾最先將此四人并稱加以宣傳，在《答李昭玘書》中他說：“如黃庭堅魯直、晁補之無咎、秦觀太虛、張耒文潛之流，皆世未之知，而軾獨先知?！庇捎谔K軾的推譽，四人很快名滿天下。《宋史·黃庭堅傳》也有記載：“黃庭堅與張耒、晁補之、秦觀俱游蘇軾門，天下稱為四學(xué)士?！绷?，蘇門四學(xué)士又和陳師道、李廌合稱蘇門六學(xué)士。

提到蘇軾，就不得不說他以詩為詞的實踐。以詩為詞，蘇門文人集團同聲相應(yīng)同氣相求，在北宋后期文壇上獨領(lǐng)風(fēng)騷。在學(xué)士院，蘇軾還竭力推進詞體的改革，評論當(dāng)下詞壇，為詞的發(fā)展指出向上一路。

早在知密州時期，蘇軾就提出了詞須“自是一家”的創(chuàng)作主張，目的就是為了使詞真正成為與詩并駕齊驅(qū)的文體。《與鮮于子駿書》：“近卻頗作小詞，雖無柳七郎風(fēng)味，亦自是一家。呵呵。數(shù)日前，獵于郊外，所獲頗多。作得一闋，令東州壯士抵掌頓足而歌之，吹笛擊鼓以為節(jié)，頗壯觀也。寫呈取笑?！?這段自述，顯然針對柳永詞的“風(fēng)味”而發(fā)。宋人胡寅《酒邊詞序》中云：“及眉山蘇氏，一洗綺羅香澤之態(tài)，擺脫綢繆婉轉(zhuǎn)之度，使人登高望遠(yuǎn)，舉首浩歌，超乎塵垢之外……”他對蘇軾“另立門戶”的作詞觀點，表達(dá)了充分的肯定。在他看來，蘇詞有別于傳統(tǒng)的婉約詞之處，是在對詞意境的改變及提升上。而達(dá)到這種改變及提升，最易行的途徑顯然是借鑒“詩”的題材與境界入“詞”，做到“詩詞一體”。

到了元祐年間（1086~1093），經(jīng)過十余年的摸索，蘇軾自信滿滿地覺得他的詞不僅自成一家，還足以破除柳詞風(fēng)暴“影響的焦慮”。俞文豹《吹劍續(xù)錄》有這樣一段記載：東坡在玉堂，有幕士善謳，因問：“我詞比柳詞何如？”對曰：“柳郎中詞，只好十七八女孩兒，執(zhí)紅牙拍板，歌‘楊柳岸，曉風(fēng)殘月’；學(xué)士詞須關(guān)西大漢，執(zhí)鐵板，唱‘大江東去’?！惫珵橹^倒。

俞文豹借“善謳”者之口，認(rèn)為柳永詞只適合妙齡女子用嬌柔的歌聲吟唱，而蘇軾詞則須要威武大漢用粗獷的歌聲傳唱。大概這段話頗能說出柳詞和蘇詞整體風(fēng)格上的差別，而且其中所用對比生動巧妙、形象鮮明，所以深入人心，深遠(yuǎn)地影響了后來的詞論家。此后，一般詞學(xué)論著或文學(xué)史都將柳詞歸入“婉約派”，而把蘇詞視為“豪放派”。此外，更有不少評論家把柳永和蘇軾視為兩個對立詞派的代表人物，認(rèn)為二者水火不容。實際上，蘇軾對柳永還是很佩服的，他認(rèn)為柳永《八聲甘州》中“漸霜風(fēng)凄緊，關(guān)河冷落，殘照當(dāng)樓”詞句“不減唐人高處” 。蘇軾有意識地與柳永詞抗衡，包含著蘇軾追求壯美風(fēng)格和闊大意境的自覺意識。南宋人已明確地把蘇軾、辛棄疾作為豪放派的代表，以后遂相沿用。蘇軾的詞，擴大了題材改變了風(fēng)格，掙脫了花劍尊前的束縛，在形式上有了創(chuàng)新，所涉獵的內(nèi)容極廣，抒懷詠志、送別悼亡、從軍報國；無論農(nóng)村題材還是國家大事，都能盡情表達(dá)所思所想。像《念奴嬌·赤壁懷古》，境界寬闊，氣勢雄渾，是蘇軾在詞的發(fā)展史上做出的巨大貢獻(xiàn)。蘇軾的詞也啟迪了南宋的辛派詞人，受他開創(chuàng)的豪放派影響，也成就了清代的一批繼承者。

蘇軾的詩，被尊稱為“前無作者的詩神”。在金代引發(fā)了“蘇詩運動”，在明代被公安派所推崇。蘇軾的詩關(guān)注民間疾苦，更關(guān)注國家民族命運。他的詩手法多樣，想象力夸張豐富，很有特色。

蘇軾小品文，兼有魏晉之灑脫和六朝之雋永，而自成一家。這些優(yōu)秀的作品，為晚明小品文創(chuàng)作提供了藝術(shù)上的借鑒，晚明小品文作家在其中吸收大量的精華。蘇軾小品文在題材的生活化、語言的簡練暢達(dá)、幽默與諷刺、自然成文不拘格套等方面對晚明小品影響深遠(yuǎn)。

永遠(yuǎn)的蘇東坡

蘇軾才華橫溢，詩詞文賦，無一不工，著述極富，流布亦廣。蘇軾作品以多種形式傳刻，其中有全集本《東坡七集》，有詩文詞單行本如《蘇軾詩集》《東坡樂府》等，有選集本如《蘇軾選集》等。

林語堂曾用詩性的語言說到，蘇東坡是個秉性難改的樂天派，是悲天憫人的道德家，是黎民百姓的好朋友，是散文作家，是新派畫家，是偉大的書法家，是釀酒的實驗者，是工程師，是假道學(xué)的反對派，是瑜伽術(shù)的修煉者，是佛教徒，是士大夫，是皇帝的秘書，是飲酒成癮者，是心腸慈悲的法官，是政治上的堅持己見者，是月下的漫步者，是詩人，是生性詼諧愛開玩笑的人?？墒牵@些還不足以勾繪出蘇東坡的全貌。誰若說，一提到蘇東坡，總會引起大家親切敬佩的微笑，也許這才是最能概括蘇東坡的一切。

說了這么多，還是說不全、說不盡、說不透，這就是永遠(yuǎn)的蘇東坡——千古風(fēng)流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