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夢了,夢見了表弟,夢見了表弟家的屋子上空那些白的、灰的、黑的翅膀,像遮天蔽日的黃花落葉那般紛紛隕落,發(fā)出金缽般的回響。于是,在這寂靜的寒夜里,我信手寫下了這些文字。 表弟喜歡養(yǎng)信鴿。他一有空就往鴿棚鉆,把我那新婚燕爾的表弟媳晾在一邊,仿佛他娶她僅僅是走個過場,他真正的妻子是那些信鴿。我曾開玩笑地說,古人有梅妻,你是鴿妻啊。其實我只講了一半,把鶴子給流產掉了。表弟文化程度不高,不大懂那意思,黝黑的臉膛上露出茫然而憨厚的笑,笑得眼尾紋皺成了山溝溝。 有關信鴿的知識,林林總總,都是從表弟那里得來的。信鴿是飛禽,它由野鴿轉化為家鴿,經過訓練而成。據說《山海經》和宋史里就有類似“飛鴿傳書”的記載。信鴿最大的特點是歸巢性能好,“戀家”、“認主”。之所以能歸巢,有幾種說法:地磁學說、太陽導航說、氣味辨別說,莫衷一是。這是它們在正常情況下遠離幾千公里也能回家的理由。很多人將我們在餐桌上吃的脆皮乳鴿、家里燉的鴿子肉,也認為是信鴿,其實是誤解。這些叫肉鴿,也叫乳鴿,屬家禽,它不善于飛翔,跟雞鴨鵝差不多的。信鴿的壽命在15年至20年之間。當然,如果發(fā)育不良或訓練和比賽成績差的,要想活那么長的壽命,只能是癡心妄想了,最好是自己下油鍋去,省得主人動刀槍。這說起來有些殘忍,但不要忘了,這是功利時代,優(yōu)勝劣汰,人如此,何況畜生?!所以,為了活命,信鴿要不停地飛飛飛,正如人的奔波苦。這幾年市信鴿協(xié)會隊伍一直在壯大,會員有600多人,是舞文弄墨的作家協(xié)會的5倍。這是當下一種社會生態(tài),此消彼長,未必是一種悲哀。微信時代,還用什么飛鴿傳書?除非腦殘了。 我做夢了,夢見了秋日的天空,沒有一絲云彩,空蕩蕩的,是那種叫人發(fā)瘋、抓狂的空。表弟筆挺地站在二樓平板上,神色肅穆,衣袂飄飄,在金色陽光的照耀下閃著炫目的光暈。他抄起一根細長的竹竿,那竹竿的一頭是一面紅旗。他臨空劃拉劃拉幾下,任風獵獵地刮響。他的那些鴿兵鴿將們好像看到開拔的信號一般,嘩嘩嘩爭相出籠,像一支支離弦之箭射向蒼穹。瞬間涌出的幾群鴿子,有的兩三只,有的二三十只的,有的四五十只,估計是志同道合的整一起了。它們上上下下、忽左忽右地翱翔著,宛如接受表弟檢閱的小型飛機,在天空中拼出優(yōu)雅的隊形,抒寫著潦草而愜意的詩行。 表弟介紹說,這就是信鴿的“家飛訓練”。一般每天上、下午各要放飛一兩個小時。信號旗豎立起來,信鴿就得離巢在方圓十公里的范圍內飛翔;等到表弟吹響集結的口哨,信鴿才能歸巢,安心吃上表弟施舍給它們的玉米、豌豆、稻谷、大麥、小麥等五谷雜糧。久而久之,就成了信鴿的條件反射。在信鴿的眼里,表弟才是手持大棒和蘿卜的王。 我想拍幾張鴿子的照片,表弟便帶我進入到鴿棚。這些家伙一開始不愿意,不配合,有的竄來竄去,有的對著鏡頭猛拍翅膀,有的“咕咕咕”不耐煩地叫著,以此表達對我這個不速之客的抗議。后來看在表弟的臉上,才勉強讓我拍了幾張。它們個個動如脫兔,靜若處子,身體呈橢圓形的,胸前有飽滿的氣囊和強健的肌肉,長著紅色的喙、白色的鼻瘤,羽毛排列緊湊、有序,顏色呢,則有渾身上下全黑的、全白的、全灰的,不過還是瓦灰和雨點斑紋的居多?!肮竟?,咕咕……”體型較大的公鴿子,叫聲粗獷,活潑好動,氣宇軒揚;“咕咕,咕咕……”體型較小的母鴿子,叫聲低沉,文靜秀氣,豐神飄灑。它們的兩只腳上都綁有腳環(huán)。表弟說,這些都是賽鴿,腳上一邊綁著本鴿子唯一的識別碼,像人的身份證一樣;另一邊綁著一個塑料芯片,其作用是GPS定位和比賽成績的計時。而每個鴿棚前面都要配備一塊電子感應板,當賽鴿觸地的一瞬間,成績會馬上自動上傳至網絡。賽鴿是從幼鴿就開始挑選的,不僅生長發(fā)育要良好、體格要健碩,還要在平時的訓練中表現(xiàn)良好,可以說是過五關斬六將。我忍不住插話說,如果過不了關,早就被你斬了。表弟好像做了虧心事一般,臉一下子紅到了脖子。 “咕咕,咕咕……”說話間,突然感覺我的腳盤疼了一下,低頭一見,哇塞,一團雪啊,不,是一只渾身上下白得亮眼的信鴿。只見它尖尖的喙,淡淡的,沒有其它鴿子那般紅,眼睛忽閃忽閃,很機靈?!肮竟尽钡慕新曇埠芙Y實。見我低頭注視著它,它也毫不畏懼地昂起頭,似乎在威脅說,你不走,我啄死你!我想笑,假裝要踢它,它作張起翅膀狀,并沒有飛起來,只用腳快速地挪動健壯的身軀,嘴里還“咕咕——咕咕”不滿地罵著我?;蛟S在它的眼里,這里是它的場所,是它們的家,我成了妨礙它們自由的動物了。表弟說,這只公白鴿叫“先鋒”,將和“烏頭”“白目”等參加本次冬季遠程比賽。 市信鴿協(xié)會春夏秋冬每季都會組織一場比賽。一般起點都定在江西宜春、浙江杭州、廣東江門等相距幾百公里范圍內。但這次冬季比賽,起點定在安徽蚌埠市,距離達1000多公里,對本市信鴿是一次挑戰(zhàn)。 表弟將“先鋒”等十八只賽鴿帶到縣城,再由市信鴿協(xié)會統(tǒng)一運送到指定地點。此后的幾天,表弟坐臥不安,到了估摸著賽鴿歸巢的那天,表弟更是魂不守舍,癡癡地盯著天空。黃昏時分,從金仙巖那邊飄出一個黑點,后來慢慢變大,再后來可以看清是一雙白色的翅膀了。是“先鋒”!表弟掠過一陣驚喜,等到了近處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一只白鷺,在村頭那幾座燕尾脊大厝上空盤旋兩圈后落到村尾的竹林里去了。 表弟開始擔心“先鋒”們的命運。因信鴿沒有夜視能力,一到天黑就只能就近找個公寓頂樓或樹上或鄉(xiāng)間田舍打個盹。而在前后三天的飛行途中,渴了、餓了也得停下來找水喝、找點谷物吃。對于飛鳥來說,每一次落地,都有看不見的死亡威脅。還有沿途的大雨、濃霧等惡劣天氣,人為架設的捕鳥網,陌生鴿群的圍堵,鷹、游隼等天敵的魔牙利爪……飛躍萬水千山,風餐露宿,它們的悲鳴和孤苦只有它們獨自品嘗。這也是以往的比賽中信鴿的歸巢率不到十分之一的原因。 表弟越想越絕望,眼看天擦黑了,只好返身入屋。大概不到半支煙的工夫,表弟好像心靈感應一般,似乎聽到了“咕咕”“咕咕”的幾聲低叫,表弟沖上鴿棚一看,一只白鴿——“先鋒”!像殺透重圍的戰(zhàn)士單槍匹馬回來了。表弟心里一熱,一把將它捧起,頭抵著它的頭,一只手不停地撫著它。它有些不適,害臊一般不停地將頭鉆出他的懷抱,“咕——咕”的低叫聲里略帶沙啞和震顫。它雪白的翅膀是冰涼的,好像剛剛從冷窖里掙扎出來的一般,渾身瘦得僅剩下骨架,托住了松弛的皮毛。哦,可憐的家伙!它的胸腔一起一伏的,似乎還沒有安下這兩天三夜未定的驚魂。在與主人的對視中,它靈動的目光中流溢出一種奇怪的表情,瞬間涌出了亮晶晶的東西……那神色好像告訴表弟:主人,我差點見不到你了! 事實也證明,這確是一次悲壯的賽程。全市參賽的3000只信鴿,僅有6只飛了回來,其余的都一去不復返了?!跋蠕h”不負表弟所望,得了第一名,獲得獎金56萬元。 人以鴿貴,表弟好事連連。先是誕下一男嬰,養(yǎng)鴿偉業(yè)后繼有人。后又鳥槍換炮,改造了生存環(huán)境。他把平房改建成三層的樓房,鴿子呢,當然也更上兩層樓,鴿子棚蓋在樓頂?shù)钠桨迳?,公鴿棚、母鴿棚、作育棚挑高都在兩米以上。每個棚內都留有足夠的空間讓鴿子們談情說愛、跳跳廣場舞啥的,靠內側則用木板隔成一隔一隔的微小空間,像袖珍的單身公寓,一只鴿子住一間,大小規(guī)格一樣、強弱貧富不欺。鴿兵鴿將見主人這么重視特殊人才的安置,感激涕零,摩拳擦掌,準備再大干一場。 我又做夢了,夢見了表弟躺在醫(yī)院的車棚內,我叫了幾聲“表弟,表弟啊……”,叫得聲音都裂開了,可表弟很絕情,連輕微地哼一聲也沒有。 表弟出了車禍。那是個沒有陽光、又干燥又陰冷的一天。表弟到縣城拉信鴿飼料路過元鴻大酒店的路口時,一輛闖紅燈的工程車突然剎車翻覆,壓住了表弟的工具車……表弟生前老想著為他的鴿民們鞠躬盡瘁死而后已,沒想到結局這么血腥。 出殯那天,一輛掉了鏈的舊自行車后架上綁了一個破喇叭播放著哀樂,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好像一個人的生,一個人的死,僅僅是一種循環(huán)。左鄰右舍,七大姑八大姨都來了,她們聽到了哀樂聲中夾雜著一種怪異的聲響——“咕咕”“咕咕咕咕……”,似躁動,似不安,似沸騰,頑強地揉入她們悲哀的內心。 姑姑和姑丈兩位老人家和表弟媳哪有心情去管這些信鴿的命運,也不懂得怎么伺候這些鴿子。等喪事辦完之后,便將一百多只信鴿當肉鴿賤賣掉。在抓撲那些信鴿時,它們是不情愿的,拼命掙扎??捎惺裁崔k法呢? 眼見鴿去棚空,幾片脫落的羽毛黏在那些鐵件上翻飛,姑丈正暗自神傷?!肮竟尽薄肮竟尽薄谜梢汇?,抬眼望,一朵雪花,像游魂一樣劃破蒼穹,漸漸飄來,落到了他的腳邊。 他張開雙臂想趕它飛走,讓它回歸山林,卻發(fā)現(xiàn)這只白鴿的眼中閃著淚光……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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