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開周 最近高校流行“夸夸群”。據(jù)說不管是誰,不管遇到了什么煩心事兒,不管是掛科了還是失戀了,只要打開手機或電腦,在夸夸群里一傾訴,馬上就會有一堆群友沖上來夸你,夸得你天上少有、地上無雙,夸得你精神煥發(fā)、雄心再起…… 火力如此密集的夸獎,其實古人也經(jīng)歷過,例如宋朝的文學家、政治家兼改革家王安石。 此言此笑吾此取, 非子世孰吾相投。 今諧與子脫然去, 亦有文字歌唐周。 曾鞏猛夸王安石 復制粘貼點發(fā)送 我們知道,王安石是文學史上赫赫有名的“唐宋八大家”之一,同樣躋身于“唐宋八大家”的另一位文壇大腕曾鞏是他至交,兩人結識于青年時代,剛見面就成了鐵哥們兒。曾鞏給王安石寫詩道: 此言此笑吾此取,非子世孰吾相投。今諧與子脫然去,亦有文字歌唐周。 (曾鞏《發(fā)松門寄介甫》) 這首詩大意是說:我的言語和喜好比較不合群,只有你能夠理解我,世界這么大,只有你跟我志趣相投,希望我能跟你一起快快樂樂地歸隱山林,寫文章歌頌最美好的時代。 很明顯,這是一首夸王安石的詩。 曾鞏夸王安石,不僅當面夸,還向別人夸。宋仁宗慶歷四年(1044年),曾鞏給朝中大佬蔡襄(北宋書法家、政治家,蔡京的堂兄)寫信,信末??渫醢彩? 鞏之友王安石者,文甚古,行稱其文,雖已得科名,然居今知安石者尚少也。彼誠自重,不愿知于人,然如此人,古今不常有。如今時所急,雖無常人千萬不害也,顧如安石,此不可失也。執(zhí)事倘進于朝廷,其有補于天下。亦書其所為文一編進左右,庶知鞏之非妄也。(曾鞏《上蔡學士書》) 我們不妨把曾鞏的夸獎翻譯成白話文: 我的朋友王安石,文章非常典雅,人品非常高尚,如今他已考中進士,但是知道他的人還很少。他太低調,不愿意毛遂自薦,可他的學識和才能真是古今少有。在當今這個時代,普通人才缺一千缺一萬都不要緊,但是像王安石這樣的人才如果得不到重用,那可真是國家的一大損失。我希望您能把他舉薦給朝廷,讓他有機會匡扶天下。我把他的文章編成一本小冊子,隨信寄給您,您看過他的文章之后,就知道我對他的夸獎不含絲毫水分。 宋仁宗慶歷六年(1046年),曾鞏又給另一位大佬歐陽修寫信,信末又是??渫醢彩? 鞏之友王安石,文甚古,行甚稱文,雖已得科名,居今知安石者尚少也。彼誠自重,不愿知于人,嘗與鞏言:“非先生無足知我也?!比绱巳?,古今不常有。如今時所急,雖無常人千萬不害也,顧如安石不可失也。先生倘言焉,進之于朝廷,其有補于天下。亦書其所為文一編進左右,幸觀之,庶知鞏之非妄也。 (曾鞏《上歐陽舍人書》) 不知道大伙注意到?jīng)]有,曾鞏向歐陽修夸王安石,與他向蔡襄夸王安石的路子一模一樣,連用詞都是雷同的。例如“文甚古”“居今知安石者尚少也”“彼誠自重,不愿知于人”“如此人,古今不常有”“其有補于天下”等等,都是他以前用過的詞兒。這就好比網(wǎng)上那些試圖用收費夸夸群賺快錢的商家,為了省事兒,將夸人的話語批量發(fā)給他們低價雇來的水軍,讓水軍復制、粘貼、點發(fā)送,把進群買夸的客戶夸到惡心為止。當然,曾鞏與所有夸夸群的群主都不同,他不收費,并且只夸王安石一個人。 王安石能推行變法“夸夸群”功不可沒 歐陽修是曾鞏的老師,他聽了曾鞏對王安石的夸獎,又讀了王安石的文章,對王安石也是大加贊賞。1054年,歐陽修給宋仁宗寫奏章夸獎王安石,請求仁宗皇帝破格提拔。1056年,歐陽修又給仁宗寫了一篇奏章,夸“王安石德行文學為眾所推,守道安貧,剛而不屈……久更吏事,兼有時才”(歐陽修《薦王安石呂公著札子》),意思是說王安石文章好,人品也好,不貪圖富貴,不屈從權貴,又在基層干過很多年,特別熟悉民情,工作能力特別強。 查《宋史·王安石傳》,在歐陽修向宋仁宗夸獎王安石之前,比歐陽修官級和威望還要高的大臣文彥博也夸過王安石,說他“恬退,乞不次進用,以激奔競之風”,意思是說王安石不走后門,不追求官位,是官場的一股清流,希望朝廷予以提拔,讓王安石成為標桿和模范。 再查宋朝人詹大和編撰的《王荊文公年譜》,除了曾鞏、歐陽修、文彥博之外,王安石當?shù)胤焦贂r的老上司韓琦,當京官時的老上司包拯,以及王安石的同年進士兼親家吳充,以及王安石年輕時的好友兼同事司馬光、范鎮(zhèn)、韓維等人,都在不同場合夸過王安石。其中韓維是宋神宗當太子時的秘書,經(jīng)常在神宗跟前夸獎王安石的才干,每當神宗說“你這個方案很不錯”的時候,韓維就答道:“這不是我想出來的,是我的好朋友王安石想出來的?!彼运紊褡诩次灰院?,馬上重用王安石,隨后又聽從王安石的建議,搞起了轟轟烈烈的變法改革。 也就是說,王安石之所以能夠宣麻拜相,之所以能夠推行自己的變法主張,跟那么多人在皇帝跟前夸他是分不開的。 蘇洵化身“蘇懟懟” 大罵王安石 不過也不是所有的人都夸王安石,也有人罵他,例如蘇東坡的父親蘇洵。 蘇洵罵王安石,罵得很早,那時候王安石只是一個中等官員,還沒有顯露出自己的變法傾向,還沒有觸動所謂保守派的利益,更不可能因為變法而給國家和人民帶來什么危害。蘇洵罵王安石,與政治見解沒有關系,純粹是因為看王安石不順眼。 事情的來龍去脈是這樣的:宋仁宗嘉祐元年(1056年),蘇洵帶著兩個兒子在京城開封參加進士考試,兩個兒子都考中了,蘇洵卻落榜了。那時候,蘇洵已經(jīng)48歲,在此之前已經(jīng)參加過好幾次進士考試,次次都落榜,所以他很沮喪,很灰心,想繞過科舉,通過官場推薦的捷徑免試當官。他向元老重臣文彥博上書,向另一位重臣富弼上書,向文壇領袖歐陽修上書,希望這些大佬讀到自己的文章,欣賞自己的才華,進而得到一官半職。 除此之外,他還不停地著書立說,揣著自己的作品參加開封文壇的各種聚會,一逮到機會就請人“斧正”,其中就碰到了王安石。王安石天性耿直,認為蘇洵的作品迂腐可笑,大而無當,直言不諱地表示不屑。這下把蘇洵惹惱了,從此懷恨在心(參見《三蘇年譜》第一冊)。公元1063年,王安石的老母親在開封病逝,京城名人都去祭拜,只有蘇洵不去,還寫了一篇《辨奸論》,把王安石罵了個狗血淋頭,說王安石吃的是豬食和狗糧,長了一張囚犯的臉,注定不會有好下場。幾年后,王安石變法,蘇洵已經(jīng)去世,保守派將這篇《辨奸論》批量印刷,廣為散發(fā),用死去的蘇洵做先鋒來攻擊王安石。 曾有學者懷疑《辨奸論》并非出自蘇洵之手,而是保守派偽造的,我覺得不像是偽造。蘇洵這個人,文筆極好,文章格局也很大。但他一生都在追求名利,大拍家鄉(xiāng)父母官和朝中官員的馬屁,將比自己大兩歲的高官張方平呼為再生父母,又有點兒睚眥必報,喜歡記仇,在人品上離他的兩個兒子蘇東坡和蘇轍差得很遠。 宋朝選官制度獨特 催生“夸夸群” 王安石的格局要比蘇洵大得多。蘇洵一生都沒有考中進士,經(jīng)過歐陽修多次舉薦,年過五旬才得到一頂“霸州文安縣主簿”的小小烏紗帽,被人夸一次則感恩戴德,被人罵一次則記恨終身。王安石呢?少年成名,仕途順利,22歲中進士,26歲當知縣,49歲當副相,50歲當宰相。成名前被很多人夸,變法時被很多人罵,但他對夸贊和毀罵都不放在心上,既不討好夸他的人,也不打擊罵他的人。好朋友曾鞏夸過他,他執(zhí)政后并不提拔曾鞏,因為曾鞏反對變法;文彥博、韓琦、歐陽修不僅夸過他,而且提拔過他,他執(zhí)政后卻將這些大佬趕出朝廷,因為大佬們反對變法;司馬光、范鎮(zhèn)、蘇轍和小官鄭俠都罵過他,他也從來不懷恨,還為鄭俠開脫罪名,只是對這些在道德上同樣優(yōu)秀的賢人君子始終不理解他的政治主張而感到遺憾。 平心而論,王安石其實也有很大的性格缺陷,他過度自信,自信到了剛愎自用的地步;他理想主義,以至于絲毫不懂得妥協(xié)和漸進的妙用。所以他失敗了,并在失敗之后受到了保守派更為強烈的反撲。他的激進改革和司馬光的激進反撲都是一心為國家謀福利,但他們都為國家造成了巨大創(chuàng)傷。 最后再補充一點,宋朝選官制度比較獨特,將科舉和薦舉揉為一體:一個人考中了進士,還要再參加相當于公務員選拔考試的“銓試”,而銓試前需要獲得三名以上在職官員的點贊和舉薦;一個低級官員想成為中等官員,需要參加“朝考”,而朝考前又要獲得五名以上在職官員的點贊和舉薦。所以呢,每個官員都被其他官員夸過,夸夸群在宋朝官場其實到處都是,并不僅限于王安石和他的朋友圈。 供圖/李開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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