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朵野花都讓我沉醉 劉燕成(苗族) 金銀花 四月一到,老屋對面的深泥灣,便就漸漸地染成了金銀色。老遠(yuǎn)地,只是站在灣口,一陣陣芬芳的花香,隨著微風(fēng)慢慢撲過來。那淡淡的,甜甜的味兒,差不多教人醉過去。金銀花就是這樣子的,像著了魔一般,瘋了一般,在四月暖風(fēng)的撫摸之下,大蓬大蓬地開在田埂上,開在山灣里,金燦燦的,銀閃閃的,隔很遠(yuǎn),就看見了它們。 這時候,父親的老黃牛正閑置在灣里,它們早就吃飽了食,躺在那草地上,咀嚼著。父親打開了旱煙袋,取出火柴,在竹煙筒上輕輕一劃,一絲絲一縷縷的煙圈,停落在花間。我們一只手提著摘花的背簍,一只手抓著草,一步一步地,小心翼翼地,往上爬?;ǘ?,就是鋪在那彎彎曲曲的田埂上的。田埂的花兒是要飽滿一些的,大朵大朵地,花疊著花,將那厚厚的細(xì)圓的葉,壓得見不了影兒。稀稀拉拉的,幾只采蜜的蜂,繞在花枝上飛來飛去。這些采花郎們,大抵是被這漫野亂竄的花香,給迷了路罷。 很久,我們就期待著金銀花開了的。鄉(xiāng)里趕集的日子,是要有人來收購金銀花的。干的花,生的花,都可以換錢。但我們是要把花兒晾干了,方才拿去賣的。畢竟,生花兒的價實(shí)在太賤,賣了可惜。但錢缺得急時,賤賣也是時有發(fā)生的。金銀花開了,我們就可以有零花錢了,就可以用這些賣花錢,購買自己喜歡的文具和書籍,最開心的事兒,莫過于此了。 采金銀花,卻是有講究的。得用一指稍長的指甲,捏住花兒的柄,輕輕一按,花兒便就到手了的??墒牵裟阌昧^猛,或者離花兒的距離太遠(yuǎn),使勁用力拉著花藤,是一定會傷到藤兒的。村里那些粗魯?shù)暮⒆樱偛粣巯Щ?,更不憐惜花藤,站在藤下,一會兒到處搖晃,一會兒又大把大把地扯落了葉。那些細(xì)瘦的金銀花藤,躺在花下,于草間相互纏抱著,或者,沿著溝坎,匍匐著,往上生長。花藤的肉質(zhì),脆脆的,很小氣,極易折斷。 母親是采摘金銀花的好手。天剛麻麻亮,便就背上簍兒,出門摘花去了。母親總是說,早上的金銀花,是泡在露水里的,到集市上過秤給買花人時,可以多占幾個秤星子。被母親采過的花蓬,除開那些正含苞欲放的外,總是很難教我們再尋得一兩朵漏網(wǎng)的花兒了的。于是,我們只好靜靜地坐在藤下,等待花開,等待那徐徐而來的風(fēng),把花蓬兒給快一點(diǎn)吹黃,吹白。 可是,那些最灼人心急的時光,還不在于此的。那等待金銀花出賣的日子,方才是度日如年般的難熬。若是久久地不見得開太陽,花兒干不了,或者,久久地不見得買花的人來,心里都快要憋出病根了。母親總是懂得安慰我們的,她說,或許下一個趕場日,太陽會好一些,花兒會干得快一些,買花的人也許要多一些,花價,自然就可以抬高一點(diǎn)兒的。若是這樣想,心里就輕緩多了,便也就從此,開始夢想起下一個趕場日的好價錢來。 老屋外的曬場上,是晾得有一簍簍的金銀花的。一些是母親的,一些,是我們自己采摘來的,用不同顏色的竹箕裝著,在太陽下泛起一陣陣的香。平日里,父親喜歡喝茶,趁我們不在家,他偷偷地跑到曬場上,從竹箕里挑出那些花兒大的金銀花,放進(jìn)水杯里泡好,躲在屋里細(xì)細(xì)地酌飲。我們從門縫兒里看見了父親的樣子,像一個品茶專家在賞茶,是那般的認(rèn)真,那般的仔細(xì),像是要嚼出金銀花的魂兒來才罷休一般。我們是舍不得喝金銀花茶的,很早,我們就夢想著用金銀花給自己添置更多的零用錢。當(dāng)然,我們似乎對金銀花的香,也特別的感興趣。將那些上好的金銀花朵,偷偷夾進(jìn)日記本里,誰也不讓翻,誰也不許看。日記本里的金銀花和日記本里的心事,是只屬于一個人的。不過現(xiàn)在,我真的不知道,村莊里的孩子們,還在采摘金銀花么,他們會不會像往日的我們,把上好的金銀花留在日記本里,和日記本內(nèi)的那些文字一起,在一個少年的心里慢慢變舊,慢慢遠(yuǎn)去。 每年四月,我會情不自禁想起老屋對面的深泥灣,想起灣里遍野怒放的金銀花,以及,想起那些摘花人和事。 牽?;?/span> 大概是秋初的樣子吧,牽牛花攀爬在樹枝里或草皮上,又或是纏繞在母親的菜園子的籬笆之間。白的,紫的,紅的,藍(lán)的,像喇叭的樣子,一個接著一個,擱在樹枝上或懶懶地躺在草地上,又或是倒掛在籬笆頂。 有時候,我們也喜歡把牽?;▎咀骼然ǖ?。但不管怎么混合著喊,似乎,牽?;ň椭挥羞@么一個名字,我們從來就不會把它和別的花混淆成一塊。它細(xì)瘦的藤,卻是可以長至三四米遠(yuǎn)的。 眼見著就要秋收了,稻谷越來越黃,黃豆葉落得滿地都是,金燦燦的一地,沉甸甸的豆枝便光禿禿的裸露出來了。這時,父親下令,秋收活動就要開始了。父親先是教我們從棕樹身上砍來棕葉,放在冷水里泡上一陣子,或者,直接用開水煮黃,然后帶到黃豆地里,將黃豆連根拔起,用泡過水或煮黃的棕葉一把把捆好,理好,挑回家,掛在老屋木廊外的晾桿上,待得開太陽的日子,便放到塑料膜里,暴曬。此時,便聽得嘎嘣嘎嘣的聲響,黃豆兒暴落出來了。我們就是在捆黃豆枝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籬笆上的喇叭花的,輕輕地將其采摘下來,帶回家,插在妹妹的辮子里,讓她開心不已。 不過,小男孩兒對牽?;ㄊ遣辉趺锤信d趣的,倒是它蔓長的藤兒,教我們到處尋找,弄了來,當(dāng)作跳繩的線。我們兒時的游戲里,跳繩,怕是沒有人不會的。一條小小的繩兒,兩端各站一個人,捏著線頭,然后,同時往相同的方向甩擺。我們通過劃拳或者劃西西(一種猜指活動),誰中指,則誰先起玩,依次排序。先玩者,一邊跳,一邊數(shù)數(shù),后面排隊(duì)的人則在一邊唱起歌謠: 牽牛花, 喇叭花, 你家姐姐喜歡他。 喇叭花, 牽?;?, 你家姐姐嫁給他。 …… 旁邊排隊(duì)的人,翻來覆去地唱,嘴巴唱干了,那先玩的人,依然還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則歌聲便會越來越大,越來越快。兩端搖繩的人,也會跟著歌聲不斷加快速度,越搖越起勁,直到把那人給弄觸了線,游戲便就結(jié)束了。接著,便是下一個人上場玩,緊接著,歌聲又響起來了,速度又慢慢加快了,又把一個人弄下場了。一直玩到日暮,玩到母親站在木欄坎邊極不耐煩地催喊回家了,方才依依不舍的,各自散回了家。 我是最喜歡與梅寨大姑家的兩個表姐玩跳繩游戲的。村里人都說,大表姐和二表姐,是村里的兩朵花,打小就特別的漂亮,聰明。表姐們要比我們年長一些,但個兒都差不多高。我們滿坡尋找牽?;?,尋找花藤做游戲。有時候,我們干脆將葉和花兒一起留下,帶到剛剛收割了稻谷的干田里,跳繩。只見長長的一條花藤,在我們的頭頂和腳下不斷翻轉(zhuǎn),那徘徊在山谷之間的歌謠,是那么的響,那么的亮。 后來,大表姐嫁到湘西那邊去了,我們也慢慢長大,不再好意思玩兒時的游戲了。但似乎沒過幾年,我就接到了大表姐去世的噩耗。父親說,表姐是病逝了的,一種叫做癌的東西,早早地,讓一朵剛剛開放的花兒,調(diào)零了。后來,二表姐不知如何,悄悄愛上了大表姐的丈夫,并執(zhí)意嫁給了姐夫。這有點(diǎn)兒不合常理的親事,讓姑爹姑媽這兩棵藤,困惑了許久,鬧騰了許久。然而,往日的兩朵花,到底是纏在了一片葉上的。 好在,他們現(xiàn)在都很幸福。就像現(xiàn)在村莊里的牽牛花一樣,依然,或是擱在樹枝里,或是躺在草地上,又或是掛在籬笆頂,一年又一年,幸福盛開! 蛤蟆菜花 我們是最不喜歡將蛤蟆菜喚作車前草的。因?yàn)?,它們?shí)在沒有哪里像車,或者和車有關(guān)。許多年了,它們一直都在從未走過任何車輛的小路邊,長了又枯,枯了又長,甚至,你割了它的葉,挖了它的根,春日一來,便就又長在原處了。待到八月,那細(xì)細(xì)的花粒,從葉柄的底部偷偷探出來,淡綠淡綠的,又略帶點(diǎn)兒米黃色,在風(fēng)間搖晃著,可愛極了。 實(shí)際上,我們是在路邊的草叢里撲捉蛤蟆注水取樂時,不經(jīng)意發(fā)現(xiàn)了蛤蟆菜花的。幼時,我是特別頑皮的,用父親的話說就是,一個表里不一的人。表面兒看上去老老實(shí)實(shí)的,可內(nèi)心里,歪腦筋特別的多,特別喜歡做別人不想做的事。這不,見得蛤蟆肚皮兒鼓,且大,又白,便就好奇得緊,用母親床下那些廢棄的針管兒,給蛤蟆的大肚皮注水取樂。 平日里,我們沒事,便就跑到路邊的草叢里,蹲著,爬著,貼著土地,仔細(xì)地,尋找蛤蟆。這時,只要我們慢慢的翻弄開草里濕漉漉的石塊,翻開蛤蟆菜葉,一不留神,便與蛤蟆菜花兒,相遇了。有時候,見得那些長須的螞蟻,一個接連一個地,爬在蛤蟆菜花上。這些膚色泛白或泛黑泛黃的家伙,素來是與我們不共戴天的。在我們看來,這些螞蟻可惡至極,它們曾經(jīng)在我們不小心和不注意時,蟄過我們細(xì)嫩的皮膚,教人又疼,又癢,還會冒起腫泡來。且,不慢慢地疼上三五日,這腫泡兒是不會消退的。只見那些膚色不一的家伙們,一步一步的,登上了花頂,高高地閑坐在花上,仰著頭,并不時裂開那兩塊厚黑的虎齒,樣子挺威猛的。它們坐在花上,脛子里的腿兒緊緊地沾著花粒,觸須不停地打探著花味。我們實(shí)在看不下去了,站起身,憤憤地,掏出小鳥,一泡熱尿潑下去,便將它們淹沒了。而此時的蛤蟆菜花,開得更加歡暢了,淡綠淡綠的,在陽光下,展露著它們細(xì)微的美麗。 記得有一陣子,父親在采摘蛤蟆菜花,做藥。據(jù)說是為湘西那邊的一個女人,一種很古怪的病。反正,我們小孩子,是無法想象得到那種怪疾的苦,只聽得父親說,那女人,整夜病得不能入眠。父親托人將蛤蟆菜花送了過去,將藥方子告訴了送花的人。不得一個月,送花的人便來給父親報喜,說那女人不痛不癢不失眠了,飯也吃得香了。許多年過去后,我方才曉得,湘西那邊的那個女人,實(shí)際上是我的大祖母,她是在祖父被劃置為富農(nóng)之后,因畏懼階級斗爭,擔(dān)憂挨批挨斗,而離開了祖父的。 記憶里,父親也用蛤蟆菜花給母親治過病的。自我幼小起,便記得母親是長有一種養(yǎng)身病。她常年臥床不起,有時候是滿身浮腫,有時候又是嚴(yán)重的氣管炎病,咳嗽不止。整個人,瘦若干柴。病急亂投醫(yī),加之家境貧困,上不起醫(yī)院。只好依靠父親滿山尋藥,火炭藤、觀音草、金銀花、牽牛花等,都用來給母親治過病,當(dāng)然,其中也挖過不少的蛤蟆菜,摘過不少的蛤蟆菜花,有時候是用水煮了喝,有時候是曬干了,揉成團(tuán),放在肚臍眼處燒。實(shí)在沒有辦法了,就請來村莊里的赤腳醫(yī)生,同樣的,用不同的花草,煮著喝,或者,曬干了放在身子上燒。然而,村莊里的赤腳醫(yī)生,反倒把母親的身體越治越垮,不久,便就去了,永遠(yuǎn)離開了我們。但,即便如此,我長大后,哪怕只是面對一枝細(xì)瘦的蛤蟆菜花,也總是心懷敬意的。 遺憾的是,我沒有把父親的藥方子學(xué)到手,父親便也跟著走了。當(dāng)然,至今,路邊的蛤蟆菜,割了又長,挖了又長,那些細(xì)瘦的蛤蟆菜花,也依然是開了又謝,謝了又開的。但它們于我,已不僅僅是一棵野草,一枝野花了。 作者簡介:劉燕成,苗族,貴州省天柱縣人。業(yè)余專事散文創(chuàng)作,作品散見《民族文學(xué)》《四川文學(xué)》《北方文學(xué)》《延安文學(xué)》《歲月》《雪蓮》《貴州作家》等,公開出版有散文集《遍地草香》《月照江夏韻》《黔山秀水》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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