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父親的印象，只有模模糊糊的影子。

太陽就要落下去的時候，他在院子里吃飯，坐在小板凳上，就著一把椅子。

我搖搖擺擺地走過去，他就掰一塊饃，塞到我的嘴里。

是的，只有這樣的影子。

還有幾張老照片。

他在四兄弟中，是個子最小的。

照片上的他，沒有笑容。

上小學(xué)時，我的作文成績一向很不錯。用趙孝模老師的話來講，是善于“遣詞造句”，經(jīng)常被當(dāng)作范文來念。

只有一次，我得了一個“乙”。老師的評語是“太平淡了?！?/p>

那篇作文的題目是《我的爸爸》。這不是我第一次面對這個題目，以前，我會直接寫成《我的大姑》，因為我的老師知道我是跟著大姑生活的。但是那一次，我就是想寫寫我爸爸。

于是，我寫了那模模糊糊的影子，寫了照片，寫了大姑提起我爸爸時的長吁短嘆。

我自己也知道，這篇作文寫得不好。

因為，我對他知道的太少太少。

我甚至對他沒有什么感情。

我寫他，只是因為我很想告訴大家，我有我爸爸。

清明節(jié)前，大姑打電話給我。

開始，是表揚(yáng)，因為我買了錄音筆給她，建議她用錄音的方式來回顧自己的一生。這樣一來，我們家的故事就可以被記錄，被傳承。這是我惦念很久的事，從我大伯去世前的那個春節(jié)起，但是一直沒有著手去做。

更重要的一點是，大姑和姑父腿腳不便，被圈在三樓的蝸居里，日日夜夜。

那樣的單調(diào)，無法想象。

而口述歷史，也是讓他們有事做，有成就感。

然后，大姑的話鋒一轉(zhuǎn)。

她說她從一早五點鐘醒來起，就想起我爸爸來。

是的，在口述時，關(guān)于我爸爸，是最讓她心痛的一部分。

“我這一輩子啊，過得還算幸福，盡管經(jīng)歷過抗戰(zhàn)，經(jīng)歷過你姑父被打成右派的動蕩，但是身體上還沒受大罪。而你爸爸的一輩子呢，就沒過過一天好日子?！?/p>

通過十來分鐘的電話，我對我爸爸多了一點了解。

我爸爸排行老六。

在他出生之前，正是我家最為艱難的時期。艱難到什么程度呢？我奶奶，竟然吞金自殺。要知道，我奶奶是有名有字的大家閨秀出身，還曾經(jīng)當(dāng)過校長……是怎樣的絕境，令她寧可丟掉自己這一大家子這五個孩子？

幸好，奶奶被救了回來。而我爸爸還未出娘胎就已經(jīng)先天不足。

出生之后呢？全家人連肚子也吃不飽，更不要談營養(yǎng)了。即使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我爸爸也不得不忍饑挨餓。

終于，他還是活下來了，長大了。

憑著聰明和勤奮，我爸爸在學(xué)校成為小有名氣的尖子生。尤其是俄語，受邀給全鄉(xiāng)的中學(xué)生上課。

然而因為家庭成分的問題，他和我二伯、四叔三兄弟失去了升入高中繼續(xù)學(xué)習(xí)的機(jī)會。

二十歲到三十歲的我爸爸，是在砍木頭、下煤窯中度過的。

他的身體本來就單薄，卻不得不在黑暗的巷道中拖著沉重的煤車蹣跚而行……

在給我大姑的信中，他寫道：“姐啊，我拉車的時候，腿都是哆嗦的?！?/p>

他不得不堅持。

他不能倒下。

特別是在當(dāng)了父親之后。

同樣是因為家庭成分的問題，我爸爸和我二伯、四叔的婚姻，都是很受影響的。

我爸爸誠然是長得弱小，而二伯和四叔確實是無論身材還是相貌都堪稱一表人才，兄弟三個也都是聰明的年輕人。

但是，苦于娶不上媳婦。

怎么辦？只有從山里找，從外地找。

我媽媽就是從遠(yuǎn)方嫁來的，從今天的地圖來看，不過是一百多公里，駕車只需要兩三個小時。

而在當(dāng)時，就得趕上幾天的路才行。

說實話，我不能確認(rèn)我的父母之間是否有“愛情”。

為生計而苦苦掙扎的人啊，把鋪蓋放在一張床上，就是同舟共濟(jì)，“愛情”怕是難以想象的奢侈品。

我只是聽我媽媽說，我爸爸教會了她認(rèn)字。

我無法想象我出生時的情景。

高興？我爸爸我媽媽當(dāng)然會高興吧。

可是，生活是那樣的不易，眼看又多了一張吃飯的嘴。

我剛出滿月，我爸爸就病倒了。

大姑趕回來，到醫(yī)院看他。

他滿眼的淚。

我一周歲時，大隊里算賬，說我們家欠了70塊的糧食錢。

我爸媽抱著我，去找大姑。

大姑那時的工資，一個月也就是八十塊錢。

從那以后，大姑每個月都會寄錢給我爸爸。

我三歲時，我爸爸走了。

他留給我和媽媽兩百塊錢。

大姑說：“在那兩年里，我總共給你爸寄去的，也就是兩百來塊錢。他就是舍不得花?！?/p>

這就是我父親的一生，去世時年僅三十三歲。

他不健康，不快樂，不富裕，但是他正直，勤勞，堅強(qiáng)。

他的名字是王尚明，我是他的兒子。

2019年4月2日

這不是我寫的第一篇回憶父親的文字，而且必然有些重復(fù)。

請原諒我一次次回憶，一次次回憶。

我只是想記住，記住。

謝謝你，讀到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