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稽山 勾踐顯然被檇李大勝沖昏了頭腦。當(dāng)吳王夫差日夜練兵欲圖伐越復(fù)仇的消息傳來,他腦海中閃現(xiàn)出的念頭并非加強防御,抵抗強敵,而是主動出擊,去伐吳。應(yīng)該說,如此出其不意,從戰(zhàn)術(shù)上而言并無不妥,但他忽略了最重要的一點——吳軍實力遠在越軍之上,檇李之勝純屬僥幸。 這個極其冒險的舉動遭到了臣下的反對,大夫范蠡(字少伯)說:君王治理國家必須注意三件事——國家強盛時應(yīng)該盡力保持,面臨傾覆時當(dāng)設(shè)法轉(zhuǎn)危為安,平時則要處事得當(dāng)。勾踐問道:如何做到這三點呢?范蠡道:要保持強盛應(yīng)順從天道,要使國家轉(zhuǎn)危為安當(dāng)順從人道,妥善處理國家政事則須順從地之道;天道要求我們不可驕傲自夸,一切都應(yīng)順天而行——敵國沒有天災(zāi),不要發(fā)動進攻,沒有人禍,也不要主動挑起事端;現(xiàn)在越國尚不富強,吳國也沒有發(fā)生天災(zāi)人禍,君王就要去攻打它,豈非違背天意? 勾踐聽了,不以為意。 范蠡繼續(xù)說道:兵器乃不祥之物,攻戰(zhàn)乃逆德之舉,爭勇斗狠更是末流之事;君王陰謀逆德,好用兇器,以君王之身參與末流之事,此天帝所不容;君王若主動發(fā)起戰(zhàn)爭,必將招致災(zāi)殃。 勾踐頗有些不耐煩:別說這種喪氣話了,我決心已下。 公元前494年春,越王勾踐興兵伐吳。 這是他一生中所犯的最大的錯誤。足以殺身亡國的錯誤。 嘉興范蠡湖雕像 吳王夫差聞知消息,盡起全國之兵抗擊越軍。經(jīng)過近兩年的厲兵秣馬,吳軍斗志極盛,雙方甫一接觸,越軍即敗退。吳軍乘勢侵入越國境內(nèi),在夫椒(當(dāng)在今浙江省紹興市北)大敗越軍,后者損失慘重,潰不成軍,勾踐只能帶著五千殘兵退保于國都附近的會稽山(在今浙江省紹興市東南郊)。 仿佛在轉(zhuǎn)瞬之間,越國到了生死存亡的關(guān)頭。 矗立會稽山上,望著山下吳軍的獵獵旌旗和數(shù)不勝數(shù)的戰(zhàn)車,悔意早已涌上勾踐心頭。他哀嘆道:莫非我將死于此地?大夫文種說道:昔年商湯囚于夏臺,周文王困于羑(音有)里,齊桓公小白曾逃奔至莒,晉文公重耳曾亡命于狄,最終這些人都成就了王霸之業(yè);君王今日之禍,豈知不是他日之福? 此話聽來確是激動人心,但此刻吳軍就在山下,搖旗吶喊,殺氣騰騰,勾踐憂慮的只是如何保住國家和自身性命,哪里能想到遙不可及的王霸之業(yè)。 他對范蠡說:我沒聽你的話,以至于到了這般田地,該怎么辦呢?范蠡說:我曾經(jīng)說過的那些話,君王莫非忘記了?強盛時、危急時以及平時治理國家時,各有其應(yīng)當(dāng)遵從之法則;至此危急存亡之關(guān)頭,理應(yīng)順從人道。勾踐問道:此時當(dāng)如何順從人道?范蠡回復(fù):立刻派使臣赴吳軍營中,帶上珍寶美女,用最卑微的言辭、最恭敬的禮節(jié)和最尊貴的稱號,向吳王求和;如果這樣吳王仍然不答應(yīng),那只有委屈君王親自去做吳王的奴仆了。 范蠡很清楚,此時此刻,夫差要想滅了越國,已是不費吹灰之力,勾踐不把身段放低到極致,絕無可能使越國繼續(xù)存在下去。 勾踐沒有別的選擇,除非他選擇死亡。 越大夫文種奉命前往求和。 《左傳·哀公元年》書影 在吳國官員面前,文種雙膝跪地,一邊向前挪動,一邊不停叩頭:君王之亡臣勾踐特使下臣前來請命——勾踐愿為君王之臣,而以其妻為君王之妾,以求吳王能讓越國茍存于世。 對一個堂堂國君而言,如此自輕自賤,已是屈辱至極。 夫差聞報剛想答應(yīng),伍子胥進言:上天把越國賜給吳國,君王不可許之! 是啊,這是滅亡越國的最好時機,而一旦滅了越國,太湖之南的那一大片國土,以及國土上的一切,人民、物產(chǎn)、珍寶、美女,不都是吳國的了嗎?這些實實在在的利益,比領(lǐng)受越王勾踐的卑躬屈膝顯然更具誘惑力。 文種帶回的消息讓勾踐瀕于絕望,他想殺掉妻子兒女,盡焚國之珍寶重器,沖下山去與吳軍拼死一戰(zhàn)。結(jié)局他當(dāng)然知道,那就是他死了,越國亡了。 文種急忙勸住勾踐:吳國太宰伯嚭為人貪婪,不妨誘之以重利,求他在吳王面前說些好話,或許還有希望。 或許毫無希望。 文種與勾踐都明白,此時所有希望都宛若游絲,隨時都可能斷了。 抱著試試看的心理,文種帶著珍寶美女暗暗求見吳太宰伯嚭。伯嚭身為吳國太宰,卻是楚國亡臣;文種身為越國大夫,實際上也是楚國人,當(dāng)楚平王熊棄疾在位時,他曾為宛地(在今河南省南陽市境)之令。吳、越地理相近,風(fēng)俗與方言大略相似,與楚國則差異巨大。文種與伯嚭,兩位同鄉(xiāng),在方言與楚相異的吳越之地,顯然更容易溝通。只是鄉(xiāng)音鄉(xiāng)情絕非成事的籌碼,打動伯嚭的,依然是那些艷麗嬌柔的越國女子和無數(shù)珍奇瑰寶。伯嚭的反應(yīng)驗證了文種事前的推測,他知道機會來了,于是適時進言:若您能使吳王赦免越國之罪,日后我將給您送來更加美艷的女子。 伯嚭當(dāng)即滿口答應(yīng)。 有了伯嚭的幫忙,文種終于有機會見到了吳王夫差。 文種松了一口氣。只要越過伍子胥,事情就有了轉(zhuǎn)機。 越王勾踐劍 文種畢恭畢敬地向夫差叩頭:若君王寬赦勾踐之罪,越國愿舉國為奴,將國之寶器獻給君王;若不幸未能得到君王的赦免,勾踐將殺其妻子,焚其寶器,率五千越卒與君王拼死決戰(zhàn),君王恐怕也要付出代價的。 伯嚭也在旁邊搭腔:古之伐國者,服之而已;今勾踐屈服稱臣,君王又何必多求?若赦免了他,對我們吳國是有利的。 至于有什么利,是不需細(xì)說的。如果夫差非要問,伯嚭自然不乏說辭。 夫差動心了。他從一開始可能就沒想滅掉越國。擊敗越軍,羞辱了勾踐,報了父仇,他的目的就已經(jīng)達到。雖然在伍子胥的勸說下,他一度動過滅越的念頭,但終究不夠堅定。 夫差打算接受越國的請和,伍子胥聞知消息急速趕來,苦勸夫差勿許:今不滅越,后必悔之!勾踐是有作為的賢君,范蠡、文種之輩也是治國良臣,若縱其返國,日后必為吳國之憂! 夫差終是不聽。 《左傳·哀公元年》書影 失望至極的伍子胥步出室外,一聲長嘆:越人若用十年休養(yǎng)生息,再用十年練兵強國,該是何等氣象!不過二十年,吳國的繁華宮室恐怕就要淪為泥沼廢墟了。 伍子胥從越王勾踐那不計代價、不惜尊嚴(yán)的含垢忍辱的姿態(tài)中,從那種近乎瘋狂的忍耐之下,依稀看到了自己當(dāng)年的身影,看到了一顆令人不寒而栗的復(fù)仇之心,也依稀看到了吳國的末日。 (《大夢春秋》101,待續(xù)。文圖原創(chuàng),盜用必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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