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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語堂:京華煙云Ⅰ7

       老鄧子 2019-04-07

      比起態(tài)度文雅身體矮小的曾太太來,姚太太是更為獨斷固執(zhí),可是姚先生對家里的事,全遵照道家哲學,采取無為而治的辦法,已覺十分滿意。于是由姚太太管理家事,而他對自己的某些權(quán)利則堅持不容侵占,其中有一項就是要暗中破壞太太對孩子們的嚴加管教。

      這樣,他就使他太太心中以為自己是一家之主,而曾太太則讓她丈夫心中想像他是一家之主。實際上,姚先生對孩子們的影響力比他太太大,而曾太太對孩子影響力也比曾先生大。

      在關(guān)系密切的家庭里,人格的交互影響就是這樣,結(jié)果沒有一個人是真正的權(quán)威人物。不過在舊式家庭里,男人總是個滑稽可笑無足輕重的角色,不管是像姚家也罷,像曾家也罷。

      來到姚家住,在這個新環(huán)境里遇見珊瑚、莫愁和姚太太,曼娘心里的刺激變化,幾乎使她忘記了自己的處境,平亞也似乎相隔得遙遠了。后來曼娘和她母親正在自己屋里歇息,一個丫鬟端來了一碗當歸燉的雞湯,特別是給新娘做的。

      曼娘喝完后,摘下首飾,正在屋里,羅東掀開簾子說蔣太醫(yī)來了。羅東剛從外面跑了一趟差使回來,不知道曼娘母女已經(jīng)搬來,剛才是帶著太醫(yī)到書房來見姚先生的。一聽見太醫(yī)的名字,曼娘走出屋去,太醫(yī)誤以為曼娘是個丫鬟,問曼娘姚先生在何處。

      曼娘說他在里院兒。但是曼娘立在屋里不走,太醫(yī)又弄得莫名其妙。因為曼娘是一位女客,她不應當?shù)酵鈺縼恚羰莻€丫鬟,她應當進去通報醫(yī)生來到才是,太醫(yī)想大概她是個客人,不是丫鬟。

      于是不再跟她說話,獨自到西屋西邊墻下去坐,坐在那兒,假裝什么也沒看。但是過了一會兒,他覺得那個少女向他走過去。她問:“太醫(yī),我可以向您請教一個問題嗎?”

      太醫(yī)從眼鏡里往外一看,看見一個漂亮的臉。這個漂亮的臉以前在姚府從來沒見過。他用醫(yī)生的態(tài)度說:“當然可以。這兒可是誰病了嗎?”

      “不是姚府上,是曾府上一個兒子的病。”

      那位年邁的醫(yī)生越發(fā)糊涂了。他知道新娘已經(jīng)來到北京,但是她是住在曾家。難道這是一個丫鬟,或是平亞的情人?曼娘接著又問:“他現(xiàn)在怎么樣?會不會好?”

      “他現(xiàn)在病情好轉(zhuǎn)。大概會好?!?/p>

      曼娘又問,聲音發(fā)顫:“您真是這樣想嗎?”這樣關(guān)心那個病中的青年,認真說起來,算是有點失禮??墒轻t(yī)生樂意和這個面容漂亮的姑娘說話,于是抱著試試這個姑娘的想法,又往下說:

      “像這種病,也是半由人力半由天。一半靠藥力,一半靠病人的元氣。他已經(jīng)病了這么久了?!闭f完這話,他看見那位姑娘聽了之后,忐忑不安,他心里猜到幾成這位姑娘也許就是那位新娘。

      他微笑問道:“您是他的親戚吧?”

      曼娘羞紅了臉,猶猶疑疑地說:“噢,是。”

      這時候兒,羅東進來送茶,看見如此一位少女和那位老醫(yī)生正在說話,不覺大驚。他問:“您是孫小姐吧?您已經(jīng)來了,我怎么不知道!給您恭喜?!?/p>

      醫(yī)生也大驚站起來說:“您就是孫小姐。我們等您好像等待云中月出,現(xiàn)在您一來,您表哥的病就要好了。您比我們都靈啊。那么大喜的日子也不過就剩幾天了吧?”

      曼娘十分難為情,不知如何是好,就叫她母親:“蔣大夫在這兒呢?!闭f完,溜進自己屋里去,猶如魚之潛入池塘深處。

      第二天,珊瑚、木蘭、她妹妹莫愁,一大早就過來跟曼娘母女商量籌備婚禮的事。珊瑚給曼娘“絞臉”,這是新娘上轎前必須照例要做的,別人則在一邊兒坐著說閑話兒。

      給女人修面不用刀子,而是用蘸過水的粗棉線,線上結(jié)個圈兒,左手兩個手指頭捏住,反線拉緊,線的一頭兒用牙咬緊,另一頭兒放在右手里。線交叉的地方緊貼著新娘臉上。右手一動,線就在交叉處擰動旋轉(zhuǎn),臉上的細毛就連根拔下來,珊瑚手很巧,曼娘一點兒也不覺得疼。

      他們怎么能把新娘的衣裳準備好呢?曼娘的母親很發(fā)愁。把曼娘這個新娘打扮成什么樣子呢?頭上戴什么首飾,穿什么褂子,什么裙子?在全部嫁妝里,單說她怎么給女兒準備十二雙新鞋呢?

      首飾和別的珠寶怎么辦呢?要裝多少箱子在街上抬著走呢?她又拿什么去裝呢?要擺出多少床被褥呢?新郎家固然答應辦理一切,可是這一切當中,哪些個是應當指望由新郎那邊兒辦的呢?

      不久之后,曼娘的臥室便擺得像個珠寶店了,一盤子,一盒子的玉石,珍珠,金子的裝飾品,這是因為木蘭和她妹妹這時候兒正為曼娘挑選送新娘的禮物。曼娘自己沒有什么珠寶,也從來沒夢見過這些東西。

      更沒想到木蘭家對她這么慷慨。木蘭和莫愁每個人送她一對耳環(huán),一個金別針兒,上面鑲著珠子。一對耳環(huán)是老銀子的,上面鑲著天藍色的翠鳥毛,另一對是老金子的,是用真金環(huán)兒精巧交錯編成的花紋。

      珊瑚送給她的是一個簪子,是用珍珠盤成的一個吉字,配著下面翠藍的底子,這表示吉祥的開始。她們相信婆家是會送鐲子的。挑選完了之后,大家高高興興去吃飯,好像看了一場戲那么累。曼娘生平頭一次覺得自己也是一個富有之家的人了。

      午飯后,桂姐帶著女兒來了,還有丫鬟香薇和一個男仆相陪,男仆帶著四個嶄新的灑金紅皮箱,上面的銅鎖閃爍發(fā)亮,這是婆家的禮物。桂姐說:“太太說,因為措手不及,什么都不齊備。最重要的是新娘用的東西。其余的慢慢再添吧?!?/p>

      她從褂子里掏出一包銀子,交給新娘的母親,說那是“門包兒”,是賞給娘家的仆人的,也就是給姚家的仆人的。其次,她又給了一個紅包,里面有錢莊的六百兩銀子的莊票,是聘禮,平常是婚禮幾個月前婆家送新娘家給新娘添制衣裳首飾的,婆家送的衣物另在外。

      她又叫香薇打開一個紅包袱,里面有一個梳妝匣子,有幾個小抽屜。就當著姚太太和孫太太,她拿出珠寶和首飾。接待桂姐是在里院兒的客廳,曼娘正藏在自己的院子里,木蘭這時飛跑去叫她來看那些珠寶。

      那些珠寶是一對真金鐲子,一對光亮耀眼的綠玉鐲子;一個鉆石戒指,一個土耳其戒指兒,一個藍寶石戒指兒,一個綠寶石戒指兒,一對小梨形精巧的紅寶石耳環(huán);一對頭發(fā)上帶的珠花,還有一個玉簪子,上面雕刻著凸出的心心相印;一對有小鈴的金腳鐲子。

      這些禮物是比一般婆家送給新娘的要多多了,不過這其中有一個意思,就是因為曼娘的母親客居北京,不能自己去買辦的緣故。然后,又有一個紅盒子,是新娘的鳳冠,是用小珠子做成的。

      鳳冠下面另有珠子與細翡翠相混排成北斗七星的形狀,還垂著一串一串色澤鮮艷的寶石。還有一個玉如意,雖然是純粹的點綴性質(zhì),卻是婚禮中重要而正式的東西,往往擺在桌子上給大家看,也是取“吉祥如意”之意。這種怪樣子的東西的本義已經(jīng)湮沒難考,即使做個指揮棒用都嫌太拙笨。

      箱子里是繡著一對荷花的紅綢子的褂子,是新娘穿的,另有一個繡有雜色祥云花樣的披肩,還有一件海藍色緞子百褶裙,下面繡著簡單但是寬大的海水江波,灰綠與藍色的寬條相間隔,作為裙子的底邊兒。

      還有小喜兒的一件新衣裳。梳妝匣子,玉如意,四個大衣箱,普通都是抬著在大街上走,在送嫁妝的行列中露在外面,供人觀看,是很風光的事。這幾件禮物命仆人這樣送來,就因為曾氏夫婦暫時要把這件婚事保密之故。

      但是曼娘的快樂卻是轉(zhuǎn)瞬即逝。留下她母親照顧這些禮品,她帶著愛蓮溜到自己屋里去,說是她要讓愛蓮看木蘭莫愁送給她的禮物。她問小愛蓮:“平亞怎么樣了?”

      “聽說他今天不怎么好。今天早晨太太匆匆忙忙派人去請醫(yī)生?!?/p>

      “醫(yī)生說什么?”

      “我不知道?!?/p>

      這時桂姐在和曼娘的母親與姚太太正商量事情。婚禮要在第二天下午五點鐘左右舉行。珊瑚和姚太太決定,因為新娘不高,所以頭發(fā)要梳成盤龍式,就是在頭頂上盤成若干圈兒。小喜兒要陪著新娘,作為新娘的隨身侍婢,雪花幫忙照顧。然后就說到新娘的母親,她在婚禮中的任務(wù)。

      桂姐說:“我想現(xiàn)在這種情形,一切可以不必拘于常禮。新娘的母親一同來就可以了?!?/p>

      珊瑚說:“那怎么可以?孫太太身為新娘的母親,根本不能在新娘的婆家的。”

      木蘭說:“可是他們是親戚呢,而且是親上加親。對新娘,我們應當做到盡善盡美才好?!?/p>

      莫愁說:“你的意思,當然不是要新娘的母親扶新娘下花轎吧。”

      孫太太說:“莫愁說得對。我想我還是一同過去。我若是待在這兒,我放心不下。我心里有這么個想法。曼娘的婚姻現(xiàn)在還缺個媒人,做這個媒人,誰也沒有姚太太更恰當了。在婚禮進行的時候兒,她可以陪著曼娘,需要時,好指點她?!?/p>

      木蘭的母親說:“這件事我愿意做。至于孫太太,我不知道她應當多少天不在曾家。我看這要以新郎的病況如何而定了?!?/p>

      曼娘的母親問:“他現(xiàn)在怎么樣?”大家也都焦急,急于想得到這點兒消息。

      桂姐慢慢回答說:“不怎么好呢。”又不愿瞞著她們,又不愿引起她們焦慮。又說:“昨天夜里,他睡不著。今天早晨說嗓子發(fā)干,兩眼無神。我們請醫(yī)生給他看了?!?/p>

      大家鴉雀無聲。桂姐又說:“這最好不要叫曼娘知道?!甭锏哪赣H說:“我想現(xiàn)在這個時候兒,大家都不要拘禮。我應當陪著她。最好聽聽曼娘自己怎么說。”

      小喜兒去把曼娘找了來。她進屋的時候兒,眼睛還發(fā)紅。這時再沒有別人提平亞的病。曼娘主張母親陪著她,即使不隨花轎,至少單獨去也可以。

      木蘭的母親說:“不管怎么說,你們總是親戚。只要自然就叫合乎禮。”

      事情就這么決定了。

      那一天整個下午,曼娘一直沉思憂郁。在情緒和這種不適宜的措置,以及對將來的預測的交集矛盾之下,她比以前更覺得自己是在受命運的捉弄,知道別無辦法,將來吉兇禍福,只有聽之于天。

      她已經(jīng)忘記了那些珠寶。她對婚禮的想像已經(jīng)變了樣子。她覺得自己就要做的只是個照顧病人的看護,不是什么新娘。她若不像要做新娘的人那樣驚喜不安,自然也沒有什么可怕的了。

      那天夜里,木蘭一定要曼娘跟她在一間屋子里睡。在床上,新娘告訴她:“妹妹,這次你這么大力相助。若不是你和你父母,我和我媽就不知如何是好了。誰不愿要一個漂亮風光的婚禮呢?

      可是,這一次,一切俗禮必須擱開,幸??鞓返南敕ㄒ仓坏脭R下。你想我會打扮得花枝招展過三五天嗎?像一般新娘受人家注視,使人感到快樂有趣嗎?一成親,我就得脫下新娘的衣裳照顧他,給他端湯端藥。這就是為什么我要我媽在我身邊兒的緣故。

      我也想過,我們母女,小喜兒,雪花,我們四個人要在夜里分班兒照料他。他若是病好了,自然有快樂甜蜜的日子。他若好不了,我要為他燒香,念佛吃素,繡佛像,一直到我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后一天。他父母不會叫我挨餓的。”

      木蘭從來沒有聽見做新娘的人說出這樣驚人的話,對曼娘是佩服得五體投地。第二天,五月二十五日,是曼娘出嫁的日子。

      她母親請珊瑚、木蘭幫著整理東西,也正等著花轎準時到來的時候兒,曾家則忙得一團亂,千百件為新娘的事在等著辦,紅帶子,絲綢彩飾,紅燈籠都要懸掛,新郎的屋子要裝飾。一切都要煥然一新。

      桌子,蠟簽兒,臉盆,痰盂,平亞床上的帳幔,被褥,除去他還躺在上面的床,可以說件件要換新。五月節(jié)大門上換的艾蒲也要拿下來,在原地方兒與門框上要掛上紅彩綢。

      在五月節(jié),都按老規(guī)矩在房里點艾草驅(qū)邪避蟲,孩子們在胸前要戴五彩絲綢的小包,叫“方勝兒”,里面裝著香料以防夏天的疾病。所以平亞搬進他的新屋子之前,也得要用煙熏,現(xiàn)在尤其是為了使病房氣象一新,處處都是喜氣洋洋的紅顏色,要驅(qū)除一切不祥之氣。

      縱然大家準備這些事忙得不可開交,平亞的病卻日漸嚴重。他說眼睛看不清楚,大便不通,舌苔很厚,內(nèi)部發(fā)熱,四肢發(fā)冷。脈搏微弱而遲滯。醫(yī)師必須把三個手指頭按在手腕子上才摸得到脈跳,這是血虧的征兆。

      有經(jīng)驗的老中醫(yī)之看脈搏的“韻”,也可以辨別出脈跳動下細微的差別,正如西醫(yī)之看體溫表;不過手指頭的感覺很細微,可意會而不可言傳。平亞一上午一下午,始終躺在床上,是半睡狀態(tài),對今天是他的花燭大喜之日,只是影影綽綽地感覺到而已。

      門外雖然看不出什么辦喜事的樣子,家里卻喜氣洋洋。仆人、丫鬟都穿上了新衣裳,甚至雪花的頭發(fā)上都戴了花兒,耳朵上也戴上耳環(huán)。曾先生沒去辦公,經(jīng)亞、蓀亞沒去上學,都受差遣去買東西,包括買鞭炮在內(nèi)。

      在前院兒要有吹鼓手奏樂歡迎花轎來臨,在平亞的院子里,則只有笙管笛簫琵琶月琴等細樂。請來了一個職業(yè)性的贊禮,一個職業(yè)性的伴娘,在復雜的儀式之中隨時陪伴新娘,隨時指點新娘。

      那天午飯吃得早,好有時間給新娘梳頭,戴首飾,因為這就得費幾個鐘頭?;ㄞI一到,要戴上鳳冠,臉前要蒙一塊紅綢巾,就沒人可以看見她了。她母親并不必拘什么禮儀,先早一點兒出發(fā)。

      木蘭的母親坐著媒人轎在大隊中一齊走。新娘的轎蓋得很嚴密。她在里頭絲毫看不見街上的情形,也不知道人把自己抬往何處去,街上的人誰也看不見新娘。

      在新娘的婆家,全家連仆人在內(nèi),都在前廳等待新娘花轎的來臨。屋里擠滿了女人,有幾位是牛家來的,因為牛大官人和曾文璞是要好的官場朋友。

      愛蓮和妹妹麗蓮到大門口兒去觀望。

      不久,她們看見儀仗隊來了,前面是吹鼓手。鞭炮立刻響起來。大門里頭的樂隊也立刻吹打起來。有三尺寬的長紅布,從大門經(jīng)過院子,一直鋪到大廳外的臺階兒,這是給新娘走的。

      愛蓮見不到新娘,只見到金線繡花的紅花轎。鄰近的孩子和女人跟著花轎蜂擁而來,愛蓮和她妹妹幾乎被擠了出去。

      轎子一直抬到第二層院子,把轎子放低,兩根長的大轎桿抽出去,換上兩根短的。姚太太是大媒,先下來,有人恭獻上一碗桂圓湯,這時新娘仍然藏在黑黑的轎子里,又熱,又暈,不知身在何處。

      有人告訴姚太太,典禮不久就在平亞那個院子正面的曾氏宗祠舉行。因為新郎不能出來參加典禮,在祖宗牌位前的禮儀,就越發(fā)鄭重,才算合宜。因為新娘的花轎必須穿過旁門兒,穿過走廊,所以要繞很遠,而那些女人們則匆匆忙忙抄捷徑過去,鄰居的孩子們已被趕了出去。

      成群的女人,丫鬟,孩子們,在花轎出現(xiàn)及停在大廳的臺階之前,老早就在那兒等著。室內(nèi)樂開始,贊禮戴著金葉紅花的烏紗帽,高聲念了四句詩,然后唱道:“新娘下轎,步步高升!請!”

      贊禮一唱完,姚太太和伴娘走到轎前,打開小轎的簾子,拿下小轎里放手臂休息的橫板,去接引新娘。曼娘被沉重的首飾壓得快喘不上氣兒來了,現(xiàn)在才呼吸自由,但是紅色的蒙頭巾還蒙在臉上,什么也看不見。由姚太太和伴娘左右攙著,她慢步下轎,頭低垂著。

      她被領(lǐng)著走上石頭臺階兒。這時音樂響動,鞭炮點著,噼啪地響。木蘭走近,低聲說:“姐姐,我媽跟我都在這兒?!甭镅劬δ芸匆姷厣系呐说哪_,她能看見木蘭那雙沒裹起來的天足。

      木蘭感覺到婦人,小姐,丫鬟,還有男孩子的眼睛在看她。在這類情形下,平常男女之間的界限是暫時拆除了。日常深居閨房的千金小姐,現(xiàn)在陌生男人也可以仔細觀看。大家淑女也可以向附近的陌生男人注目而視。

      因此,木蘭的五官都機敏地活動起來。

      她看群眾,感覺群眾,不僅僅用眼睛,而且用耳朵,用鼻子,用渾身的汗毛眼兒,用每一根神經(jīng)的末梢。木蘭所感覺到的,莫愁及每一個別的女孩子,每一個丫鬟,也同樣感覺到了。

      女人不用很明顯地抬起眼睛來看,她的感官自然能感覺到屋里,誰對她友善,誰和她敵對,這種官能西洋人很神秘地稱為第六感,這在女人身上真是一種完美的官能。

      在那種情形之下,女人能同時聽見兩個人說話,同時看見別的女人的衣服、鞋、耳環(huán),從頭看到腳,完全和富有才智的學者能一目十行一樣。這就是婚喪典禮對女人的天性特別富有刺激性的緣故。

      在整個人群之中,木蘭特別感覺到牛太太的眼睛。牛太太那老女人的正方臉,狹窄而低的前額,長的嘴唇,寬而敏感的嘴,整個的臉,看來是有權(quán)有勢的神氣,也就是通常稱為馬臉,在眼睛和嘴之間那一段相當?shù)拈L。

      那樣的臉據(jù)說是精明的婆婆臉,也是掌權(quán)主事者的臉,清朝西太后的臉就是那樣。男人有那種臉也是上等掌權(quán)主事的人。但是在女人,若集此奇異的感性,治國處世的才干,以及強烈的情愛,深沉的仇恨于一身,其結(jié)果就令人不寒而栗了。

      此等人通常都是精明強干,風度可喜,圓滑隨和。但是一旦決心要抓取權(quán)力,掠奪金錢,便如黃河決堤,天下無一物能阻止得住她。過去多少宮廷佳麗,其美貌雖遠超過此等女人之上,但斗心機才智,則居于下風,終遭此等女人所誅除削減,多少青春王子也遭此等女人謀殺了!

      曼娘天性不喜歡這樣的人群。她覺得這只是要往某處進行的一種壯大熱鬧的活動,是去完成她無能為力的大事情,不過這種情況倒不無莊嚴肅穆、神圣堅決之感,她覺得是去應驗她生來人世的命運,是早在她降生之前在天上就已經(jīng)注定的命運。

      萬事有其必然——萬事悉由天定。未來之事固然不可知,但是在她心里,卻沒有懷疑,沒有困惑。伴娘近前來,把她的蒙頭紗掀開一個角兒,因為新郎不能來;新郎的母親曾太太拿著一個裹了紅紙的新秤,用秤桿兒的一頭兒,把新娘臉上的蒙頭紗挑了下來。

      用掛著秤鉈的秤這樣做,是為了吉祥,因為是取個萬事“稱心”、“稱意”、“萬事如意”的意思。這時觀眾雖多,卻是靜悄悄的,隨之立刻聽到低細的贊嘆之聲,就如同一座十全十美的大理石雕像揭開了幕布。

      曼娘一直低著頭,往前機械般地移動,受人指示而行動。贊禮高唱:“下跪!叩頭!再叩頭!三叩頭!起立!下跪!叩頭!再叩頭!三叩頭!”她的膝蓋就不由得彎下去。

      她覺得似乎是向曾家祖宗牌位行禮。雖然她沒有新郎陪著,而是自己一個人行禮,不是站在正中間,而是稍微偏右,地上靠左有一個下跪的墊子,原是新郎用的。

      這時有兩把椅子放在大廳的中間,新郎的父母請到上面去就座,接受新娘的跪拜禮。公婆二人都穿正式官衣。戴著官帽,足穿官靴,胸前繡著正方形的彩龍花紋,看來人既魁梧,又莊嚴,但是倆人都笑容滿面,贊禮又高聲唱新娘跪下叩頭,曼娘又跪下叩頭,又遵命站起。

      她站起來,又遵命向西而立,對著親友。因為新郎染病在床,新郎新娘相向互拜自然免除,她只奉命行深深的鞠躬禮,先向媒人姚太太,后向桂姐和小叔子,小姑子,他們也都還禮。然后,贊禮又高唱喜歡,祝新婚夫婦百年偕老,多子多孫,瓜藤綿綿。

      新娘由伴娘陪同,后面跟著侍婢雪花小喜兒,被引領(lǐng)在鋪的紅布上,穿過后面一個門,進入后院兒之時,又樂聲大作,鞭炮響起。在一段典禮進行時,曼娘的母親一直以閑散之身,在旁觀看,現(xiàn)在才回到自己的院子去。

      曼娘緩緩邁步走過那個院子。三天以前,在一個安靜的黃昏,就在那座院子里,一切她都覺得那么神秘?,F(xiàn)在想起,猶如隔世。她走上臺階兒之時,只覺得一片金紅耀眼,墻上掛滿了絲綢紅帳子,閃爍著大金字。

      桌子椅子也鋪著大紅繡花兒布。門口掛著紅綠彩綢,臺階兒上的地氈之上,也鋪的是紅布。一對新的紅蠟燭,三尺長,上面有銀字,插在中間桌子上的蠟簽兒上,左右有景泰藍的花瓶兒和鼎。

      雖然是白天,蠟還點著,中間墻上掛著紅帳子,上面是個雙喜字,有三尺高。放炮竹后空氣里彌漫著硫磺氣味,似乎使曼娘覺得有幾分昏昏欲醉?;槎Y進行之時,平亞的母親和桂姐必須離開平亞的屋子,雪花也充當新娘的丫鬟。

      新娘轎子一到,雪花穿得漂漂亮亮,打扮得花枝招展。她得忙著到前院兒去,留下一個女仆照顧平亞。新娘一進入平亞的院子,雪花又往前院去看為新娘準備的一切要齊全完備。

      照平常,一群女客是隨著新娘擠進洞房的,但是曾太太和桂姐安排好,只許有幾個人進去,向親友解釋說人太多會打擾新郎,那天她是特別小心,口頭上是避免說一個“病”字兒。

      必須先進去的是伴娘,小喜兒,雪花。大家又商量好,隨后進去的是桂姐,再后是木蘭,莫愁。可是木蘭的母親一定要借這個機會看看平亞,自然曾家同意。曾太太則陪同別的客人到第三客廳,大家在那兒吃茶點。

      平亞躺在床上,蓋著粉紅的新被子。他知道那是他的大喜之日,也感覺到屋里的一切都成了紅顏色,那桌子上高燒著一對喜燭,蘆葦?shù)臓T心偶爾會噼啪響一聲。外面準備東西的聲音使他覺得有點兒厭倦。

      那天早晨也沒敢給他換衣服。新娘的花轎來臨,絲弦樂器的演奏,鞭炮的響聲,把他從瞌睡中吵醒。雪花曾進去告訴他婚禮即將開始,她要離開一會兒。十分鐘之后,沒有什么動靜,

      他覺得沒精打采,又打瞌睡,直到后來聽見音樂聲,鎮(zhèn)定了一下兒,知道自己清醒過來,知道那是他婚禮中的音樂,心中納悶兒。雪花走了多久,自己睡了多久,為什么新娘還沒進來。過了一會兒。女仆進來用手輕輕觸動他,告訴他新娘就要進來了。這時才算真正清醒過來。

      他看見新娘由人陪伴著走進屋來。曼娘的新娘面紗已經(jīng)摘下了,看見這屋子改變得這么多,簡直沒法子認出來。伴娘把她一直引到床前,因為按照習俗應當讓新人坐在床下。平亞想動一下兒。

      桂姐制止他,他又躺回去,氣喘吁吁的。伴娘在這種時候兒,有好多吉祥話兒、合轍押韻的詞句掛在嘴邊兒上。她說了“鸞鳳和鳴”等詞句,又說因為新郎新娘沒曾交拜,現(xiàn)在新娘應當拜新郎。曼娘雙手提襟,屈膝為禮,然后轉(zhuǎn)身坐在床上,免得全身使新郎難堪。

      按禮俗,新娘應當默然靜坐,不應當說話。新郎自然也不能說話。曼娘坐在床上,才覺得好像到了個事情的結(jié)束,不管是什么事情吧。說也怪,她并沒有像事先想像中那么害怕,而現(xiàn)在緊張可怕的事情已然完畢。

      一看屋里都是熟悉要好的人的面容,心里很喜歡。最讓她覺得心里安慰的,是看見木蘭的臉,木蘭正看著她微笑,她看了看木蘭,也微笑一下。曼娘覺得以前在這個屋子待過,頗覺可喜。

      桂姐、雪花也都是熟人,自然比一般新娘所見的一切都是陌生,要好得多。木蘭過來向新娘新郎道喜,別人隨后也過來道喜。木蘭的母親來問候新郎,平亞這時頭腦清楚,能夠認出她來,用微弱的聲音稱呼她。他說話清楚了,人人都歡喜。

      木蘭的母親說:“平亞,給你道喜。你有這么個好新娘,靠了她的好運,你很快就好了。”這時候兒,曼娘按規(guī)矩,始終不應當看新郎一眼;現(xiàn)在她既然開口說話,她有機會向他那邊兒瞟了一眼。

      她看見了眼前躺著的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人,而照顧他早日康復也是最重大的責任,她覺得心情特別寧靜,也覺得非常欣慰。平亞現(xiàn)在是在她手心里,萬一平亞的病不能好,也不是她的過錯。

      平亞回答姚太太說:“多謝您。我好了之后過去給您道謝?!彼母觳矂恿藙樱f:“我能起來坐一坐嗎?”

      大家都說:“不要?!?/p>

      現(xiàn)在按照習俗,新娘新郎該同進合歡酒,是一杯酒,一碗豬心湯,湯里自然還有別的東西,取二人同心和好之意。別的風俗可以不管,這個不能不照辦。合歡酒是新郎新娘兩個人單獨在屋里時,才聯(lián)杯共飲的。

      雪花搬進一個炕桌兒來,放在床上,一切準備好之后,大家退出。伴娘想在屋里伺候,桂姐把她叫出去,自己進屋告訴曼娘這只是個形式,平亞隨便嘗一點兒就可以。

      門關(guān)上之后,曼娘坐了一會兒,向平亞看看,滿臉含羞,心里猛跳,說不出話來。平亞向她伸過手來,她忙把自己的手給他,平亞軟弱地握住說:“妹妹,現(xiàn)在你不能離開我了?!?/p>

      曼娘說:“你趕我走,我也不走的。我是來伺候你的。為了我,你也得要好。我什么都愿為你做。我寧愿不眠不休,一直把你伺候好?!?/p>

      平亞細聲說:“我不能起來跟你一同行婚禮,心中真覺得對不起你。你看,我這么軟弱。”

      曼娘說:“你不要想這個?!?/p>

      “一切都順當吧?”

      她回答:“一切都順順當當?shù)??!?/p>

      “妹妹,為難了你?!?/p>

      “你靜靜地躺著,什么都會平平安安的?!?/p>

      曼娘站得貼近他,但是床上有炕桌兒,她頭上又戴著好高的鳳冠,上面有好多珠串穗子,動作好不方便。

      她說:“咱們倆必須進合歡酒?!闭f著拿起兩個酒杯,把一個交平亞說:“你能拿嗎?”平亞接過去,手發(fā)顫。曼娘拿起另一個酒杯,很快碰了碰平亞手里的酒杯。沒等平亞的酒灑出來,就接過來,把兩個酒杯放在桌子上,因為她不會喝酒。

      她又拿起湯勺兒來,從碗里舀了一片豬心,一點兒湯,把碗端近平亞,想喂他??墒瞧絹喬芍镍P冠又沉重,她實在沒辦法喂他。

      她的手激動得發(fā)顫,剛讓平亞喝了一點兒湯,湯就從他嘴里流出來,她連忙想把碗放下,湯就灑在新被子上。她把碗放在炕桌上,從上面架子上拿下一塊毛巾來擦他的臉和脖子,發(fā)現(xiàn)自己的衣裳也弄臟了。

      平亞說:“再給我一點兒心?!?/p>

      曼娘說:“剛才我本想給你?!庇谑怯孟笱揽陫A了一片心給平亞??墒瞧絹喺f:“你先咬一點兒?!甭镆Я艘稽c兒,把其余的遞給平亞,平亞吃下去。

      平亞說:“今天以后,只要你伺候我?!?/p>

      婚禮就這樣完成了。

      10章

      馬祖婆呼風喚雨

      牛大人作勢

      大家都坐在中間屋的時候,木蘭乘機會向四周圍打量了一下兒。在中間屋的木隔扇之后,是一個狹窄的屋子,只有四五尺深,由兩個側(cè)門與中間屋相接連,通到一個鋪著石頭地幽靜的院子,院子里有石頭凳子、石頭桌子和石板地。

      花盆兒和松樹盆景兒,都擺在石頭架子上,四周圍是石鼓狀的凳子。墻外面有一棵很高大的樹,生長在百碼之外的鄰人家中。這真是美而靜的地方。從后院兒屋子的窗欞中,木蘭看到平亞房子的后面屋子。

      她看見曼娘擦自己的衣裳。她說:“你們完了沒有?”曼娘抬頭看,看見木蘭,她說:“進來吧?!蹦咎m從狹窄的后廳進去,發(fā)現(xiàn)這間后面的屋子里放了一張新的小床,還有別的家具,這是新娘自己的屋子。

      木蘭說:“你們的院子真美。”說著就想拉曼娘出去看,但是曼娘只走到門坎兒,向院里望了望,以后那就是她自己的庭院,而且在那兒她要過以后那么多的日子,那么多的黃昏、夜晚。

      這時,雪花打開門,請陪伴新娘的人到另一間屋里去吃面,吃雙喜餑餑。然后,她端進栗子糕、湯面、餃子、雙喜餑餑,給小姐們吃。曼娘不肯吃,雪花說:“您現(xiàn)在應當吃一點兒,晚飯會有人送過來的?!?/p>

      木蘭問:“她今天晚上要不要去參加喜宴,她應當去敬酒的?!?/p>

      雪花說:“是啊。照規(guī)矩,她現(xiàn)在還沒有正式拜見公婆,那要等明天早晨。今天晚上她不應當離開新房。平常是第三天擺喜宴,但是我們把那些禮俗都免了。連孩子們在內(nèi),只有三桌。就是姚家、牛家,太醫(yī)和他太太,還有我們自己家的人。您很幸運今天晚上,沒有人鬧洞房,因為是家宴?!?/p>

      曼娘在勸促之下,吃完了一碗面,吃了幾個餃子,因為是北方人,喜歡吃餃子。伴娘這時告訴她可以脫下正式衣裳,又說等一下兒她要換衣裳,準備晚上的事情。

      曼娘聽見平亞的屋里有聲音,就跟雪花說:“他叫你呢?!毖┗ㄗ哌M前屋去問他要什么。平亞有氣無力地說:“我叫你好幾次了。新娘在哪兒呢?”

      雪花很快走回來,笑著說:“新郎是叫您呢。我們都該死,他叫了好多次,我們都沒聽見,最后還是您新娘聽見的?!?/p>

      曼娘走進去。木蘭想到一件事,走出中間屋,問她的丫鬟錦兒:“銀屏在哪兒呢?”錦兒說:“她說她肚子疼,婚禮一完她就回家了?!?/p>

      木蘭又問:“你看見體仁沒有?”

      錦兒說:“沒有。我想他也回家了吧?!?/p>

      木蘭沒說什么,告訴曼娘她要去找她母親,就帶著莫愁和錦兒走了。她們到里院兒曾太太屋里去,進屋看見四位太太,她母親,曼娘的母親,牛太太,蔣太醫(yī)的太太,大家正在閑說話兒。

      桂姐則正和牛太太的女兒素云在另一個角兒上閑談。姐妹二人進了屋子,向眾人行禮。牛太太說:“姚太太,我向您道喜,您怎么養(yǎng)得兩個這么美的女兒???看她倆一眼,心里都高興?!?/p>

      蔣太醫(yī)的太太說:“我們先生常常在家里夸獎她們姐妹。我聽說她們倆都長于家事,又通文墨??p衣裳,炒菜做飯,扎花兒刺繡之外,什么天文、地理、數(shù)學、醫(yī)道都懂呢?!?/p>

      木蘭的母親說:“您說哪兒的話呀?都是您和您先生喜歡她們,寵愛她們就是了。”

      牛太太說:“木蘭、莫愁,你們姐兒倆過來,讓我看看你們。你們不是很像戲臺上多才多藝的美女嗎?能娶這樣兒美女的人家可是真有福氣。她們風度這么好。在這種新時代,教養(yǎng)女兒真不容易呢。連女孩子也要進洋學堂,學作文章。她們一畢業(yè),說自由結(jié)婚,學新派頭兒,可就是不懂禮貌,這個世界可怎么好哇?”

      她說話的聲音清亮利落,從容不迫,是發(fā)號施令慣了的腔調(diào)兒,也沒人會向她反駁的。她又接著說:“俗語說得好,女子無才便是德。女孩子最重要的是管家,伺候長輩,管理下人,生兒育女。

      有的能念書,有的不能,怎么能勉強?可是風氣變了,都想上學,都想念書,回家之后,還不是總要嫁個男人,在學校學的還不是一樣兒也沒用。有好多人就只知道四五二十,五五二十五,還不是一樣發(fā)大財,做高官?!?/p>

      這一會兒她一直死盯著木蘭和莫愁,又轉(zhuǎn)向她倆的母親說:“您從來沒給她倆裹腳哇?”

      姚太太說:“她父親不讓我給她們裹?!?/p>

      牛太太說:“不裹腳慢慢流行了。素云十歲的時候兒,我給她裹的腳?,F(xiàn)在不要裹了,只好由著她,因為政府禁止裹腳。以后中國的女孩子都像旗人的大腳了。”

      素云聽見母親提她的名字,她轉(zhuǎn)過臉兒來聽。她母親叫她:“素云,過來,跟你妹妹說說話兒?!?/p>

      素云很高雅大方地走過來,完全一副官宦之家閨秀小姐的樣子。她穿著高雅,舉止高雅,談吐高雅。她不冒失、不粗魯;高雅而矜持;并不缺乏柔媚溫婉,而是有點兒過于高雅,稍微失之于矯揉造作,微欠幾分天真自然??偠灾?,她是禮教社會的產(chǎn)物。

      她有拿著香手絹兒掩著鼻子的習慣,好像她的芳香氣質(zhì)隨時有受別人污染的危險。她的姿勢很容易讓人想起古代美人的“西施捧心”。是“捧心”也罷,是牙疼也罷,總是有雙眉緊皺的習慣。

      幾位太太正在品評女孩子的腳。素云的兩只腳腳背都有點兒隆起,就因為曾經(jīng)裹過腳,也比自然的腳小一點兒。木蘭有一件自己不如意的事,就是她的腳有點兒太大。

      素云說:“姚小姐的腳再小一點兒就好了。我的腳現(xiàn)在雖然并不再裹,盡量想讓兩只腳長大,總是長得不夠大?!蹦咎m說:“不要那么說。就是以自然的腳來說,小一點兒還是好。”

      這是素云第一次說話時勝了木蘭。

      素云知道自己已經(jīng)占了上風,木蘭卻還不知道。素云又接著說:“我昨天在譚侍郎公館里,譚家大小姐也是不裹腳的,她說軍訓總部徐會辦的女兒也是不裹腳的?!?/p>

      素云把官場中的官名人名說得滾瓜爛熟。木蘭不認得大官的千金小姐。這是素云第二方面勝過木蘭的。不過,木蘭還是很愛慕素云,因為她看見一個美女,不由得就愛。她妹妹莫愁為人實際,她認為這是官場勢力,后來在家里告訴木蘭,說她一點兒也不喜愛素云。

      對別的太太的種種事情,牛太太有千里眼順風耳的本領(lǐng)。也許是由于她的頭腦清楚,不必追求細節(jié)詳情,她就能知道自己想到的事情,直截了當,而且斷然無疑。她現(xiàn)正在計算曾家、姚家,和她們自己家,這三家青年男女的前途。

      她自己有兩個兒子。懷瑜年十九,東瑜年十七。懷瑜已經(jīng)和陳家小姐訂婚。東瑜還太小,她那老謀深算的頭腦,正在打算兒子與高官厚祿的人家聯(lián)姻。姚家不是官宦之家。她打算與曾家結(jié)親。

      她的女兒素云,十五歲,可以嫁給經(jīng)亞或是蓀亞。她知道木蘭和曾家的親密關(guān)系,也許木蘭會嫁給曾家的一個兒子。因此,她就特別注意木蘭,又觀察經(jīng)亞蓀亞的個性。

      一般人大概要挑年輕活潑的蓀亞,但是牛太太并非一般的女人。她希望找個會做官的女婿,她也知道會做官的人所具有的條件,那些條件和一般做人所必須的條件,截然不同。

      照當年的情形論,好人不能夠做官;活動的人也不能做官;缺乏耐性的人也不能做官;誠實的人不能做官;有學問的人不能做官;太聰明的人不能做官;敏感有良心的人不能做官;勇氣太大的人也不能做官。

      官場的人物,甚至于那個時代的腐敗官僚,也是形形色色不一的,因為官場人物的來源是形形色色不一的緣故。官場就像一個海,官宦人家各樣的子弟,所有不能以別的方法謀生的,自然也有些個誠實的、有學問的、活動的、有良心的,都跟其他不成材的,像垃圾一樣,一齊傾倒在這個宦海里。

      但是在這個宦海之中,風浪很多,有的人沉下,有的人浮起,只是富有精力才智,再加上幾分黑心的人,才能夠乘風破浪,飛黃騰達。

      在那千萬的官員之中,一個人必須既不太誠實,也不太急躁,也不太想有作為,也不太想求進步,不太敏感,不太講良心,還有后臺撐腰,大概才能確保官運亨通。

      現(xiàn)在經(jīng)亞是正常的聰明,受正常的教養(yǎng),也是正常的馴順,也是正常的保守,沉靜而謹慎,有羞澀怯懦的美德,自然不容易招事闖禍。蓀亞過分坦誠,輕浮急躁。經(jīng)亞天性謙退,他那嚴厲的父親已經(jīng)把他那勇敢之氣完全折磨罄盡。

      蓀亞是家中幼子,任其自然,沒有馴服,沒經(jīng)過改造。牛太太最后的判斷是,以她官場的背景來支持,經(jīng)亞會平步青云。蓀亞的情形則渺不可測,也許會有正統(tǒng)派官紳所忌諱的那種新奇不經(jīng)的思想。所以牛太太的心里就看中了經(jīng)亞。

      牛太太并不是好譏笑別人的女人,只是一個野心勃勃、實際而又能干的女人,憑對現(xiàn)實環(huán)境的真正了解而獲取利益。她不僅是已經(jīng)訓練了丈夫,而且推動他去獲取了權(quán)力地位,官上加官,步步高升了。

      她丈夫不是個無害于人老老實實的人嗎?她不是已經(jīng)給他弄到巨額的財產(chǎn)嗎?她不是因此已經(jīng)鬧得北京滿城風雨了嗎?她丈夫在她面前,敢說他之得做度支部大臣不是完全由于她表姐嫁了大學士的關(guān)系嗎?

      她丈夫姓牛,她娘家姓馬。在北京茶館兒酒肆里,就流行了用牛馬來諷刺這位度支部大臣的歌謠。那歌謠是:黃牛扁蹄,白馬得得,牛馬齊軛,百姓別活。

      牛太太有個外號兒叫“馬祖婆”。馬祖婆是佛教禪宗里的女菩薩,神通廣大,佛法無邊。因為這個名字多少帶有恭維之意,有時人當面叫她“馬祖婆”,她居然心中竊喜。牛先生則被朋友們稱之為“牛財神”。

      因此又有一個歌謠,不過不太恭維他,說牛吃死搖錢樹,填滿大肚子。歌謠是:好牛不踏后園地,好馬不吃門前草,搖錢樹下,吃個肚皮飽。

      搖錢樹是人想像中的一種樹,樹枝子上長著一串串的銅錢,果子像圓圓的金丸兒,垂下來就像榆樹上的榆錢一樣。人只要過去把搖錢樹一搖,金子如雨般自樹上落下,人只要彎彎腰拾起來就成了。

      這個時候兒,太太們聽說牛大人已經(jīng)駕臨,是參加喜宴來的。像平常一樣的氣派,四人大轎,八個跟班兒的,這些人都得供給酒飯,需要賞給酒錢。曾先生在前廳迎接,前廳那時有木蘭的父親、蔣太醫(yī),他們行官禮,一聲聲的大人長,大人短的,木蘭的父親勉強忍耐那套官場俗氣。

      牛大人原不知道自己飛黃騰達的原因,因為都是由他太太一手造成的。他的臉是一團肉,生得并不好看。自從官運亨通,北京城的相命的都說他生得是標準的福相。不錯,照相書上說,胖就表示好脾氣,按一般道理說,自然就有福氣。

      但是他的臉并不是真正一團和氣的臉,也不是聰明愉快的臉,而是庸俗貪婪的臉。他家世代開錢莊,在北京天津都有生意。在清朝末葉,科第與官員的任用制度逐漸腐敗,科第與官爵都按定價出賣,尤其以遇有旱澇之災,朝廷需款孔急之時為甚。

      這位大人最初就是買了捐班兒的舉人,后來向有權(quán)勢的太監(jiān)捐獻,奉派為兵部軍需監(jiān),主管購買軍糧等物資。果然本錢不白下,利潤甚厚,又由于他太太與大學士的太太為表親的關(guān)系,于是在宦海之中,一帆風順。

      牛大人于是有了自信心,除去在自己太太面前,在別人面前開始裝腔作勢。牛太太比他大一歲。他也相信自己并不愚蠢,也不平庸。為表示自己不愚蠢不平庸,他便常常教訓別人,尤其是對低級員司。

      不過人家不是付諸一笑,就是背后挖苦他,但是在他面前,則畢恭畢敬,甚至于對他諂媚奉承,因為知道他喜愛吃這一套。這么一來,他的自信心便越發(fā)加強了。在他家里,禁止人說“?!弊帧?/p>

      仆人們就永遠不說“牛”字,在他背后則故意不斷地說。北京有好多巷子,叫很怪的名字。有“牛尾巴胡同”,“牛毛大院”兒。他府上一位諂媚逢迎的秘書,開始把“牛毛大院”兒改叫“官人大院”兒,而牛大官人竟表示贊許。

      但是這個前例卻很危險,因為牛府一個仆人居然把“牛尾巴胡同”改稱為“官人尾巴胡同”,這當然可笑。而牛奶也成為“官人奶”,這就更糟。此外,就外表而論,牛大人是受一般人尊敬的國之大臣。

      若不苛求,牛大人也可以說不是個壞人,可是偏有人要追他的底細。他主管度支部公務(wù),他太太則經(jīng)營他們的錢莊,于是生意興隆,接受存款,便是合法的納賄的途徑。當時攻擊官僚腐敗的,再沒有比牛大人攻擊得更激烈,而也更理直氣壯的。

      牛大人也學會了幾句詩文雅語,因為在官場應酬上是用得著的??墒怯袝r候兒會弄錯。有一句成語是“鶴立雞群”,表示才能美貌超群出眾之意,這句話令人聽起來滿舒服。

      有一次,牛大人當眾講演,要表示自己謙恭,卻誤說成鶴立雞群。他說:“本人有幸與諸位共事,可以說是鶴立雞群”。有幾個人一聽他用錯了成語,勉強抑制住笑聲,而牛大人根本沒有覺得什么不對。講演之后,大家就私下傳開,成了北京城官場里的笑柄。

      牛大人,和曾先生一樣,也是原籍山東,認得袁世凱。他把不少同鄉(xiāng)引薦給袁世凱。那時袁世凱高官躥升,可以說是清廷最重要的人物,一手掌握訓練出來的“新軍”大權(quán)。由于這種關(guān)系,曾文璞方得以做電報局的副總監(jiān),所以這兩家的深厚關(guān)系,可以說是恩高義重。

      那天晚上,大家就座,喜宴開始。

      在第三個院子里的大廳,擺了三張八仙桌兒,院子里懸掛著姚家、牛家、蔣太醫(yī)送來的紅綢子喜幛。宴席即將開始之前,木蘭的舅父也來加入。除去成年人之外,三家的小姐少爺也一同坐席,那種情形之下,男女是可以同席的。

      經(jīng)亞和牛家的大少爺與男人同桌,蓀亞和牛家的小男孩子則和四個女孩子一同坐。另一桌坐的是婦人和小孩子。新娘和母親孫太太和一個近親坐上座。木蘭的干姐珊瑚沒有來,姚太太也沒有來,說她身體不舒服,并且家里也得有人看家,因為不能把家全交給用人。

      因為是宴席,雖然是不拘形式,也有酒。

      男人桌上邊談邊飲,曾太太因為新郎不能來,也不能向客人敬酒,再三向客人敬致歉意,不過她說飯后請大家去看新娘。蔣太醫(yī)的太太和牛太太因為沒見過新娘,急于飯后去看她。

      牛太太提請大家舉杯祝新郎新娘健康,她向曾太太道賀,評論新娘的美貌和風度。曾太太也夸獎道:“我這個兒媳婦,無論長輩晚輩,大家都喜歡她。她從小就是聰明規(guī)矩的姑娘。牛太太,咱們是自己人,雖然她是我的親侄女兒,也是要這么實話實說。

      今天您一看見她打扮成新娘的樣子,盛裝之下,您一定會想她是天仙下凡呢??墒沁^一會兒,您又會發(fā)現(xiàn)女人的四德具備。她父母把她教養(yǎng)得這么好,我真該千恩萬謝才是?!保ㄎ赐甏m(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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